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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二)唐宋詩風格之別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5782 2018-03-20
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嚴儀卿首倡斷代言詩①,《滄浪詩話》即謂“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云云。曰唐曰宋,特舉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②,實唐人之開宋調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靈③,則宋人之有唐音者。 《楊誠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詩序》曰④:“詩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劉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小序》仍以後山、陵陽、子勉、均父、二林⑤等皆非江西人為疑,似未聞誠齋此論。 詩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楊序之恉。 (2頁) 後見吳雨僧先生宓《艮齋詩草序》⑥,亦持是說。夫人禀性,各有偏至。發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來,曆元、明、清,才人輩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範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⑦。唐以前之漢、魏、六朝,雖渾而未劃,蘊而不發,亦未嘗不可以此例之。葉橫山《原詩》⑧內篇卷二雲:“譬之地之生木,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能事方畢。自宋以後之詩,不過花開而謝,謝而復開。”蔣心餘《忠雅堂詩集》⑨卷十三《辯詩》雲:“唐宋皆偉人,各成一代詩。宋人生唐後,開闢真難為。元明不能變,非僅氣力衰。能事有止境,極詣難角奇。”可見五七言分唐宋,譬之太極之有兩儀,本乎人質之判“玄慮”、“明白”,見劉邵《人物誌?九徵》篇。

按即Jung:psychologischeTypen所分之Introvert與Extravert⑩。非徒朝代時期之謂矣。 乃尚有老宿⑾,或則虐今榮古,謂宋詩時代太近,何不取法乎上;或則謂唐詩太古,宜學荀卿之法後王⑿。均堪絕倒。且又一集之內,一生之中,少年才氣發揚,遂為唐體⒀,晚節思慮深沉,乃染宋調⒁。若木之明,崦嵫之景⒂,心光既異,心聲亦以先後不侔⒃。 明之王弇州⒄,即可作證。弇州於嘉靖七子,實為冠冕;言文必西漢,言詩必盛唐。 《四部稿》中⒅,莫非實大聲弘之體。然弇州《續稿》一變矜氣高腔,幾乎剟言之瘢,刮法之痕,平直切至。屢和東坡詩韻。 《續稿》卷四十一《宋詩選序》自言,嘗抑宋詩者,“為惜格故”,此則“非申宋”,乃欲“用宋”。卷四十二《蘇長公外紀序》於東坡才情,贊不容口,且曰:“當吾之少壯時,與於鱗習為古文詞⒆,於四家殊不能相入⒇,晚而稍安之。毋論蘇公文,即其詩最號為雅變雜糅者,雖不能為吾式,而亦足為吾用。”《讀書後》(21)卷四《書蘇詩》后曰:“長公詩在當時,天下爭趣之,如諸侯王之求封於西楚。其後則若垓下之戰(22),正統離而不再屬。今雖有好之者,亦不敢公言於人。其厄亦甚矣。餘晚而頗不以為然。”下文詳言東坡神明乎少陵詩法之處,可與早作《四部稿》卷百四十七《藝苑卮言》論東坡語參觀。然《卮言》以東坡配香山、劍南為正宗而外之廣大教化主(23),又曰:“甦之於白,塵矣”;此則徑以蘇接杜,識見大不同。 《四部稿》卷四十六《醉後放言》雲:“死亦不須埋我,教他蟻樂鳶愁”,全本東坡“聞道劉伶死便埋”一絕,則是弇州早作已染指蘇詩矣。雖詞氣尚負固矜高,不肯遽示相下,而乃心則已悅服。故錢牧齋《列朝詩集》丁集(24)、週櫟園《因樹屋書影》卷一皆記弇州臨歿(25),手坡集不釋。要可徵祖祧唐宋,有關年事氣禀矣。按此特明弇州早晚年詩學之不同,非謂弇州晚年詩勝早年也。吳梅村《家藏稿》(26)卷三十《太倉十子詩序》有“拯晚近詩弊者,芟抹弇州盛年用意之瓌詞雄響,而表晚歲頹然自放之言,詘申顛倒”云云,議論極公。弇州《續稿》中篇什,有意無韻,木強率直,實不如前稿之聲情並茂;蓋變未至道,況而愈下者也。近來湖外詩家(27),若陳抱碧、程十發輩(28),由唐轉宋,適堪例類。唐宋詩之爭,南宋已然,不自明起;袁子才《與施蘭垞書》,《隨園詩話》卷十六引徐朗齋語等調停之說(29),當時亦早有。如戴昺《東野農歌集》(30)卷四《答妄論唐宋詩體者》雲:“不用雕鎪嘔肺腸,詞能達意即文章。性情原自無今古,格調何須辨宋唐”。不知格調之別,正本性情;性情雖主故常,亦能變運。豈曰強生區別,划水難分;直恐自有異同,摶沙不聚。 《莊子?德充符》肝膽之論(31),東坡《赤壁賦》水月之問(32),可以破東野之惑矣。 (3—5頁)①嚴儀卿:宋詩論家嚴羽字,號滄浪逋客。著有《滄浪詩話》一卷,分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詩證五類論述宋以前詩。

②少陵:唐杜甫自稱少陵野老。昌黎:唐韓愈,郡望昌黎。香山:唐白居易,號香山居士。東野:唐孟郊字。 ③柯山:宋張耒號。白石:宋姜夔,號白石道人。九僧:指宋代九詩僧:淮南惠崇,劍南希畫,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汝州簡長,青城維鳳,江東宇昭,峨眉懷古。有集《九僧詩》,已佚。四靈:指南宋後期浙江永嘉四詩人:徐照(字靈輝),徐璣(號靈淵),趙師秀(號靈秀),翁卷(字靈舒),四人字號中皆有“靈”字。 ④《楊誠齋集》:宋楊萬里(號誠齋)撰,一百三十三卷。江西詩派:宋詩流派之一,以黃庭堅、陳師道為代表。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列出陳師道、潘大臨、謝逸、洪芻、饒節、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韓駒、李彭、晁沖之、江端本、楊符、謝荮、夏倪、林敏功、潘大觀、何覬、王直方、僧善權、高荷等二十五人。他們效法杜甫、韓愈,主張無一字無來歷,追求奇崛、用典,提倡“脫胎換骨”,致使形式雕琢。

⑤《劉后村大全集》:宋劉克莊(號後村)著,一百九十六卷。後山:宋陳師道,號後山居士。陵陽:宋韓駒,字子蒼,有《陵陽集》。子勉:宋高勉字。均父:宋夏倪字。二林:指江西詩派的林敏修、林敏功。 ⑥吳宓:近人,又字雨生,號藤影荷聲館主。 ⑦畛域:界限。 ⑧葉橫山:清葉燮號,原名葉星期。撰有《原詩》四卷。論詩之源流、本末、正變、盛衰、作法等。 ⑨蔣心餘:清蔣士銓字。撰有《忠雅堂詩集》二十七卷。 ⑩太極之有兩儀:《周易?繫辭傳》:“易有太極(天地未分以前的元氣),是生兩儀(天地)。”劉邵:三國魏人。撰有《人物誌》三卷。 Jung:譯名榮格,瑞士現代心理分析學家。其《心理學類型》所分之內向性格與外向性格。

⑾老宿:指老成有學問的人。 ⑿荀卿:戰國時人,著名哲學家荀況的尊稱。法後王:見《荀子?非相》,取法於當代的君王,是荀況針對孔孟法先王而提出的,他認為法若與當代君王不一致,便要走到斜路上去。 ⒀唐體:詩之一體。指長於豐神情韻的詩作,不限於唐代人的作品。 ⒁宋調:詩之一體。指以筋骨思理取勝的詩作,不限於宋代人的作品。 ⒂若木之明:若木,《山海經?大荒北經》指日出處的一種樹,此指人的早年。崦嵫:山名,在今甘肅省天水縣西,古人稱為日落處。 ⒃不侔:不等。 ⒄王弇州:明王世貞,號弇州山人。 ⒅《四部稿》:王世貞撰,一百七十四卷。 《續稿》二百零七卷。王氏才學富贍,雖稱文必西漢,詩必盛唐,然其早年詩作近於唐體,晚年作風有變,漸操宋調。

⒆於鱗:明李攀龍字。 ⒇四家:王世貞《蘇長公外紀序》:“今天下以四姓目文章大家,獨蘇長公之作最為便爽,而其所撰論策之類,於時為最近,故操觚之士鮮不習蘇公文者。”這是於四姓文章中獨推蘇軾。王世貞、李攀龍兩人少時不喜歡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的文章,他們少時論文,言必稱秦漢之故。 (21)《讀書後》:王世貞撰,八卷。 (22)求封西楚,垓下之戰:項羽滅秦後,分封諸侯王。垓下戰後,兵敗自刎。用以比喻蘇詩之遭遇。 (23)香山:唐白居易,號香山居士。劍南:宋陸游,字務觀,自號放翁,有《劍南詩稿》。廣大教化主:唐張為撰《詩人主客圖》一卷,以白居易為“廣大教化主”。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詩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稱廣大教化主者,於長慶得一人,曰白樂天;於元豐得一人焉,曰蘇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陸務觀:為其情事景物之悉備也。就甦之與白,塵矣;陸之與蘇,亦劫也。”錢先生認為“甦之與白,塵矣”,當指白居易較蘇軾為塵俗,所以說“徑以蘇接杜”,以蘇軾直接杜甫。

(24)《列朝詩集》:清錢謙益(號牧齋)選輯,八十一卷。約收明代兩千多詩人之代表作。 (25)《因樹屋書影》:清周亮工(字元亮,號櫟園)著,十卷。 (26)吳梅村:清吳偉業號。有《吳梅村家藏稿》五十八卷。 (27)湖外:指湖南湖北。 (28)陳抱碧:當見於程十發《湘社集》四卷中。程十發:近人程頌萬號。有《十發庵類稿》三十二卷,附《湘社集》四卷。 (29)袁子才:清袁枚字,號隨園老人。有《小倉山房文集》三十五卷,《隨園詩話》十六卷。袁枚《答施蘭論詩書》:“夫詩無所謂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國號耳,與詩無與也。詩者,各人之性情也,與唐宋無與也。”徐朗齋:清徐崧號。 《隨園詩話》卷十六:“徐朗齋嵩曰:'……吾恨李氏不及姬家耳!倘唐朝亦如周家八百年,則宋、元、明三朝詩,俱號稱唐詩;諸公何用爭哉!須知論詩只論工拙,不論朝代。譬如金玉,生於今之土中,不可謂非寶也。”

(30)戴昺:宋人,字東野。有《東野農歌集》五卷。 (31)《莊子?德充符》:“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出一也。”這是說,從異者看,唐詩中也有宋體;從同者看,宋詩中也有唐體。 (32)蘇軾《前赤壁賦》:“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視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是說,從變看,唐詩也有變;從不變看,唐宋詩都是不可變的。 這裡兩則講唐詩、宋詩之別,主要不在朝代的區別,而是由於兩種不同的風格,譬如天下有兩種人,便有兩種性情,也就分出兩種詩來。 (一)風格是人的性情決定的,相同的朝代裡,也會出現不同風格的作品。王國維在裡稱唐詩、宋詞,是以朝代區分盛行的文體,唐以詩勝,宋以詞勝。錢先生稱唐詩、宋詩是以風格區別的,他在《宋詩選注序》裡講得很透徹,這裡襲用序中舉引唐釋皎然和宋姜夔的話來說明。皎氏雲:“反古曰复,不滯曰變。若唯復不變,則陷於相似之格,其狀如駑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复忌太過”,“變若造微,不忌太過”,“若乏天機,強效復古,反令思擾神沮”(《詩式?復古通變體》),這是唐人作詩、評詩的標準,把“通變”看得比“復古”重要,寫作上重在表現自我。姜氏雲:

“不求與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與古人異而不能不異”(《白石道人詩集序》),這是宋人的話,只能在“合”中求“異”,甚至從古人作品中尋求作詩的靈感和榜樣,再以說理、議論、故實入詩,形成了一種與唐詩不同的風格。宋代詩論家嚴羽第一個提倡斷代論詩,便是為了研究詩歌發展到各個時期所表現的帶有總體性的特徵,他說宋人“尚理”,唐人“尚意興”,是一個大致的概括,於詩前冠以唐、宋,也是為了稱謂的方便,並不是說唐詩必出自唐人之手,宋詩必出自宋人之手,而是說詩“尚理”者近宋,“尚意興”者近唐。袁枚《隨園詩話》卷八亦云:“詩分唐宋,至今人猶恪守。不知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移哉?”

這裡說“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也是一個大致的概括,在於指出所謂唐體、宋調的不同特徵。比如杜甫、韓愈,都是唐代大詩人,而他們的作品卻為宋調開了路。像杜甫的《又呈吳郎》: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這首詩中間兩聯在發議論,在說理,不在寫意興,不正是開宋詩的說理嗎?再像韓癒的《齪齪》: 齪齪當世士,所憂在飢寒。但見賤者悲,不聞貴者嘆。大賢事業異,遠抱非俗觀。 報國心皎潔,念時涕氿瀾。 ……不也是在說理嗎? 宋人詩作而有唐音者,這裡列舉張耒、趙師秀的詩作,可以看到他們的風格。如張耒《初見嵩山》:

年來鞍馬困塵埃,賴有青山豁我懷。日暮北風吹雨去,數峰清瘦出雲來。 真是瀟灑自如,情景交融,豐神情韻均類唐詩。又如趙師秀《約客》: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 其詩清新圓潤。寫景抒情之親切,宛如出自唐人之手。說唐詩、宋詩主要是指詩的風格,正如楊萬里說江西詩派,“詩江西,非人皆江西”,都是指詩的風格而言。江西詩派的首領黃庭堅是江西人,他以“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的主張,團結了一批詩人,共同取法於各體的優點來作詩,形成一個風格接近的詩派,世人遂以江西稱之,不是說這個詩派的成員都是江西人,也不是說這個詩派的詩都是在江西寫的。 (二)時代與地域對文學風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響,但決定作品風格的主要是人的禀性。近人吳宓講的“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也是指詩的兩種不同風格。宋以後詩人輩出,似都未能跳出唐體、宋調。唐以前各代詩作的風格,似也可這樣分析。正如葉燮在《原詩》裡的比喻:木生於地,開出宋詩這朵奇葩,宋以後的詩,只是花開花謝、復開复謝的差別,終究離不開宋調。 “木”便是人的秉性。蔣士銓《辯詩》也是這個意思。詩分唐宋,彷彿在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之時,便已經有了天地之別。魏劉邵撰《人物誌》,把人的品性判作思慮深沉型和單純開朗型,也就是榮格《心理學類型》里分的內向性格和外向性格,這兩種不同的品性,與朝代時期或地域環境,不能說沒有關係,但都關係不大。 (三)唐體宋調沒有高下優劣之分,只是兩種不同的風格。而風格之別,本於性情,性情不是一成不變,風格也會隨之變化。譬如人的一生,早年才氣橫溢,喜為唐體,暮年老成持重,易操宋調,王世貞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早年他的詩作多“矜氣高腔”,如《登太白樓》:“昔聞李供奉,長嘯獨登樓。此地一垂顧,高名百代留。白雲海色曙,明月天門秋。欲覓重來者,潺湲濟水流。”海闊天空,氣勢音節均似李白;到了晚年,他的作風有變,“平直切至”,如《太保歌》:“太保入朝門,緹騎若云屯。進見中貴人,人人若弟昆。太保從東來,一步一風雷。行者闌入室,居者頷其頦。……”寫奸相嚴嵩耀武揚威的聲勢,歷歷在目,卻風格樸實。王世貞對蘇軾的看法也有前後的區別,少壯時是排蘇,後來好蘇,臨死時竟“手坡集不釋”。可見,繼承唐體宋調與年事、秉性的關係頗大,但這並不是說王世貞晚年詩作就一定勝於早年。 總之,唐宋詩的風格不同,孰勝孰負,南宋以來一直爭論不休,袁枚曾舉引徐崧的話:“論詩只論工拙,不論朝代。譬如金玉,出於今之土中,不可謂非寶。敗石瓦礫,傳自洪荒,不可謂之寶”(《隨園詩話》卷十六)。袁枚舉引徐崧的這段話,該使人明白對於唐宋詩,似乎已無必要決出勝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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