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第102章 (二)曲喻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1878 2018-03-20
(《隨園詩話》)卷五:“孟東野詠吹角雲①:'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月不聞生口,星忽然有心,穿鑿極矣。而東坡讚為奇妙,所謂好惡拂人之性也。”按潘德輿《養一齋詩話》②卷一亦云:“東野聞角詩云雲,東坡雲:'今夜聞崔誠老彈曉角,始知此詩之妙。'東坡不喜東野詩,而獨喜此二句,異矣。此二句乃幽僻不中理者,東野集中最下之句也。”竊謂句之美惡固不論,若子才所說,則“山頭”、“水面”、“石腳”、“河口”等,皆為穿鑿。杜老《遊道林二寺》詠山謂“重掩肺腑”,《絕句》六首謂“急雨梢溪足,斜暉轉樹腰”;任蕃題《葛仙井》謂“脈應山心”③;皇甫持正贊顧況為“穿破月脅天心”④,尤當懸為禁忌。又何拘耶。桂未谷《札樸》卷三嘗論木以“頭”稱⑤,蓋取義於人。隨園不解近取諸身之義,識在經生之下。如宋末朱南傑《學吟?垂虹亭》⑥詩有曰:“天接水腰”;明鬱之章《書扇》至曰:“石枯山眼白,霞射水頭紅”;則真“不中理”耳。且東野此二句見《曉鶴》詩,並非詠角;故有曰:

“既非人間韻,枉作人間禽。”東坡誤而二君沿之。 “月口”非謂月有口,乃指口形似月;“星心”非謂星有心,乃指尾形類心。鶴喙牛角皆彎銳近新月,東坡殆因此致誤。 (242頁) 明汪廷訥《獅吼記》第二十一折陳季常懼內⑦,諢雲:“我娘子手不是姜,怎麼半月前打的耳巴,至今猶辣。”則由姜之形而引申姜之味。華茲華斯曰⑧:“語已有月眉、月眼矣。复欲以五官百體盡予此等無知無情之物,吾人獨不為已身地耶。”諾瓦利斯曰⑨:“比喻之事甚怪。苟喻愛情滋味於甜,則凡屬糖之質性相率而附麗焉。”蓋每立一譬,可從而旁生側出,孳乳蕃衍。猶樹有本根,家有肇祖然。通乎此意,詩人狡獪,或泰然若假可當真,偏足概全,如義山之“鶯啼如有淚”、山谷之“白蟻戰酣千里血”是也;或爽然於權難作實,隅不反三,如香山《啄木曲》雲:“錐不能解腸結,線不能穿淚珠,火不能銷鬢雪”,是矣。雖從言之路相反,而同歸於出奇見巧焉。 (344—345頁)①孟東野:唐孟郊字。 《吹角》當為《曉鶴》。

②《養一齋詩話》:清潘德輿撰,十卷。品評至清代詩歌的成就、流變。 ③任蕃:晚唐詩人。 ④皇甫持正:唐詩人皇甫湜字。 ⑤桂未谷:清文學家桂馥,字東卉,號未谷,有《札樸》十卷。 ⑥《學吟》:集名,一卷。 ⑦汪廷訥:明劇作家。有劇本《獅吼記》二卷。陳季常:宋陳慥字。其妻性妒,慥宴客有聲伎,妻以杖擊壁,客遂散。蘇軾有詩:“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⑧華茲華斯:十八、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⑨諾瓦利斯:十八世紀末德國浪漫主義詩人。 coc2比喻原是一種修辭手段,借彼喻此,或藉此喻彼,都是為了形象而委婉地表達思想或感情,增添文采。這裡舉引兩則比喻,一是取義於人,一是以物喻人,均取其部分的相像或相類作比,新奇而絕妙。

一、孟郊《曉鶴》詩,因月形似口就以“月口”作比;因星形類心,就以“星心” 作比。才氣橫溢的蘇軾對此倍加讚賞,而袁枚才分不如,竟指為穿鑿,潘德輿更甚,反以為“不中理”。這個看法的分歧,袁氏認為是“人之性”使然,其實這是文藝素養深淺之分。這裡舉出不少喻例,如“山頭”、“水面”、“石腳”、“河口”等,還有杜甫以“肺腑”詠山,稱“溪足”、“樹腰”,任蕃稱“山心”等等,皆是取其部分相像或相類作比,“山頭”即山的上端,猶如人頭在人體的上端;“樹腰”即樹的中段,取其類於人的腰部;“溪足”即水流的盡頭,猶如人體下端的足。錢先生指出,這都是“近取諸身之義,識在經生之下”,也就是桂馥所說的“木以頭稱,蓋取義於人”的意思。這種修辭手法,西方也常有人採用,比如這裡舉出華茲華斯以“月眉”、“月眼”

作比,也是以五官百體比喻無知無情之物。李商隱有更為擬人的比喻,如“鶯啼如有淚”,“蠟炬成灰淚始乾”,黃庭堅亦有“白蟻酣戰千里血”等等。這種修辭法的運用,無疑可以增強藝術的感染力。 二、另有一種比喻手法,是以無知無情的物比喻人。如這裡舉引汪廷訥《獅吼記》雜劇,由生薑形像類手,引申出生薑之味,以生薑之辣味喻人手打人之狠毒,曲折至極,又十分恰切。諾瓦利斯以糖之甜味喻愛情滋味等,中外相通,都是引申開來以物喻人。 一個比喻的產生,“猶樹有本根,家有肇祖”,從旁可以引申出若干奇妙的比喻,比如白居易《啄木曲》裡用錐解腸結、線穿淚珠、火銷鬢雪作比,便是舉一反三、“出奇見巧”的構想。 《管錐編?歸妹》節裡舉引英國詩人作兒歌:“針有頭而無發,鐘有面而無口,引線有眼而不能視”,與白居易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錢先生在《讀〈拉奧孔〉》(見《舊文四篇》)一文中講到佛書上的“分喻”,即以部分相類作比,那麼也可以說這兩則舉出的比喻即是“分喻”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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