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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五)柏梁體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697 2018-03-20
堆垛物名,仿“柏梁體”之句①,唐宋以下,作者偶為之,不復覙縷②。所見莫如諸襄七錦《絳跗閣詩集》之樂此不疲者③,茲舉五七言古近體各一例。卷一《述懷》第三首:“蓑笠銍耨俯④,弓廬陶旖段。硨磲瑪瑙珠⑤,魚菽鹽豉蒜”;卷八《又賦玉甕詩》:“卣壘敦*鬳匜鬲,觚隸角洗槃盂彝”⑥;《七蟲篇》:“鼃黽蛾螳鼠雀蟬⑦,飛鳴跳伏階庭前”;卷十《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經》:“沈賀錢陳董,虞洪宋李韓。隸真行狎草,長短瘠肥寬⑧”。先於徐文靖所為者⑨,南宋鄭青山清之《安晚堂詩集》⑩卷七《病後再和前韻》第二首:“事業鏤冰何所有,之乎者也已焉哉。”《隨園詩話》卷四載張璨《戲題》⑾:“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張南山《花地集》⑿卷二《曾樸園》:“煙霞泉石風花月,柴米油鹽茶醋糖”;《兩般秋雨庵隨筆》卷四引郭臣堯《捧腹集?村學詩》⒀:“趙錢孫李周吳鄭⒁,天地玄黃宇宙洪”⒂;又柏梁體之打諢也⒃。 (523—524頁)《明詩綜》⒄卷八範嵩《過太平府有感》:“昨夜月明鄉夢醒,杜鵑啼上杜鵑花。”

清人唯金和能於敘事長篇中著堆垛物名句,爽利貫注,不滯不佻,遠非諸錦、張維屏所能及。 《秋蟪吟館詩鈔》卷二《原盜》之八⒅:“井灶庖廥廁,楣檻屏柱牆;一一搰之爛⒆,惟恐屋不傷。盆缽鼎豆壺,幾匱櫥椸床⒇;一一撞之碎,惟恐物不牫”;又《六月初二日紀事》:“先期大饗聊止啼,軍帖火急一卷批;牛羊豬魚鵝鴨雞,茄瓠蔥韭菰菔藜,桃杏櫨芍菱藕梨,酒鹽粉餌油醬醯(21)。”運用柏梁體可謂能手矣。 (《談藝錄》增訂本補正,《錢鍾書研究》22頁)①柏梁體:七言古體聯句。相傳漢武帝築柏梁台宴群臣時的七言聯句,句句押平聲韻,稱柏梁體。 ②覙縷:細述。 ③諸襄七:清諸錦字,有《絳跗閣詩集》十一卷。 ④銍(zhi至):大鐮刀。耨(nou):除草的農具。俯(tiao祧):古量器。

⑤旖(fang訪):捏土為瓦器。段:錐擊成物。硨磲:同車渠,海中軟體動物的貝殼。 ⑥卣(you友):古代中型酒器。壘(lei雷):古盛酒器。敦(dui對):盛黍稷器。 *(fu斧):禮器,盛稻梁用。鬳(yan言):古炊器,分兩層。匜(yi移): 洗手盛水器。鬲(li力):炊具,一層。觚(gu姑):古酒器。隸(he河):溫酒器。 彝:青銅祭器。 ⑦鼃,同蛙。黽(meng猛):金線蛙。 ⑧《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經》:杭州六和塔上刻有宋刊《四十二章經》,這經是沈、賀、錢、陳、董、虞、洪、宋、李、韓十個人寫的,他們用了隸、真、行、狎、草五種書法來寫,有長、短、瘠、瘦、寬多種形體。

⑨徐文靖:清學者,字位山。工於考證古體。 ⑩鄭清之:原名鄭燮。有《安晚堂詩集》六十卷。 ⑾《隨園詩話》:清袁枚撰,十六卷,補遺十卷。 ⑿張南山:清張維屏字。 ⒀《兩般秋雨庵隨筆》:清梁紹壬撰,八卷。 ⒁讀本的首句。 ⒂《千字文》讀本的首句。 ⒃打諢:以詼諧的語言相戲謔。 ⒄《明詩綜》:清朱彝尊編,一百卷。 ⒅《秋蟪吟館詩鈔》:清金和撰,六卷。此處所引《原盜》句,《清詩紀事》題作《痛定篇十三曰》。 ⒆廥(kuai儈):藏芻稿處。搰:掘穿。 ⒇豆:高腳盤。椸(yi移):床前小幾。 (21)菰:茭白。菔:即萊菔。俗稱蘿蔔。藜:一種野菜。櫨:櫨橘。醯:醋。

提到柏梁台詩,最早的是《東方朔別傳》、《漢武帝集》,稍晚的是《藝文類聚》、《古文苑》。清人顧炎武認為是偽作,遊國恩據顏延之《庭誥》雲“摯虞文論,足稱優洽,《柏梁》以來,繼作非一,所纂至七言而已”,進而考證這首託於古人以文為戲之作,似乎在摯虞的《文章流別集》裡已經錄入,則其作不能早於魏晉。而魏晉時代尚清談,一些士大夫遇事互相調笑時,有用聯句語、聯句詩、聯句賦者,如《世說新語?言語篇》記謝太傅寒雪日集兒女講論文義事,雪下大了,公曰:“大雪紛紛何所似”,兄子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便可以看作是韻同義貫的詠雪聯句詩。 相傳的柏梁台詩,首句是“皇帝曰:日月星辰和四時。”接著是“梁王曰:驂駕駟馬從梁來。”各述各自職位需要說的意思,“皇帝曰”“梁王曰”的內容都與他們的身份相稱。又如“丞相曰:總領天下誠難哉。大司農曰:陳粟萬石揚以箕”等等,亦復如是。全篇共二十六句,都用某某曰以下七字句的形式,句末皆諧聲用韻,形成聯句體的格式,同時帶有遊戲諧謔的意味,人稱這種詩體為“柏梁體”。發展到後來,倣此體堆垛物名,也不限於七言聯句,更極盡俳諧之能事。

這裡講唐宋以後的作者很少有人再寫這類詩作,但清代的諸錦喜用此體,舉了他的四首作品,使讀者可以從中看到“柏梁體”的特點及其流變。 《述懷》每句五字,連用二十字,從日常用品到貴重物品,從海產到調味品,內容全不搭界,卻包括了生活的全部,讀起來句句有韻,無一虛字,彷彿是在遊戲。 《七蟲篇》寫七種小蟲,有飛的,有叫的,有爬的,有跳的,聚在門前,好不熱鬧,這可能是天氣變化前後的某種景象,除“前”字外,一句全是名詞:“鼃黽蛾螳鼠省蟬”;一句四個動詞:“飛鳴跳伏”,兩個名詞“階庭”,堆垛成詩,還頗有味道。清經史學家徐文靖是講求實學的人,也嘗有柏梁體戲作。南宋的鄭清之,在《病後再和前韻》中,一連堆垛七個虛字,再生動不過地反映了他病後對畢生事業無限感慨、痛苦無奈的心情,真是“之乎者也已焉哉”,一言難盡。張璨的《戲題》,也是自己生活的寫照。頭兩句寫他家境尚好時的生活:“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自在瀟灑,後來他的父親跛了,家道敗落,需要他日日親自侍奉,生活起了變化,一天七件事成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前後兩樣的生活內容,都是實實在在的實物名詞堆垛於詩中。清梁紹壬所引的郭臣堯的《村學詩》,雖不能令人捧腹大笑,但也把村學讀書的內容,默寫出來了。

清金和很善於寫長篇敘事詩,其中也有堆垛物名的詩句,向不為人注意,《清詩紀事》所引到的若干詩評中,也未有道及這個特點的,錢先生指了出來。 《原盜》是一首百六七十韻的長詩,這裡引出堆垛的二十個字的器物名稱,囊括了家中的動產和不動產,在強人手下,統統“搰之爛”,“撞之碎”,把太平天國軍隊進攻時的猛烈形象,勾勒得維妙維肖。 《六月初二日記事》,堆垛了二十八個物名,這是太平天國軍的一張軍貼徵用的物名,其中沒有山珍海味,都是平常的葷素菜蔬和果品調料,也只有當他們造了統治階級的反之後才能得到。一首長詩中連用四句品物的堆垛,既烘托出當時十萬火急的氣氛,又有著一定的史料價值。 讀過錢先生舉引的柏梁體詩,與最初此類詩作比較,可以看到它的發展和變化,形式上仍保持句句押韻,表面上也保持了遊戲取樂的特色,實際內容則有了很大拓展,它既能表達詩人的情感,又能反映現實生活,是值得注意和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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