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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三)詩文的侵入與擴充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1477 2018-03-20
林謙之光朝《艾軒集》①卷五《讀韓柳蘇黃集》一篇,比喻尤確。其言曰:“韓柳之別猶作室②。子厚則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別人田地。退之則惟意之所指,橫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飽滿,不問田地四至,或在我與別人也。”即餘前所謂侵入擴充之說。子厚與退之以古文齊名,而柳詩婉約琢斂,不使虛字,不肆筆舌,未嘗如退之以文為詩。艾軒真語妙天下者。 《池北偶談》卷十八引林艾軒論蘇黃之別③,猶丈夫女子之接客,亦見此篇。 (34頁)①《艾軒集》:宋林光朝(字謙之)撰,九卷,附錄一卷。 ②韓:指唐韓愈,字退之。柳:指南柳宗元,字子厚。 ③《池北偶談》:清王士禛撰,以所居池北書庫為書名,二十三卷。蘇:宋蘇軾。黃:宋黃庭堅。

關於詩文侵入擴充的文學現象,焦循指為“詩文相亂”,確是浮淺之見。把一向認為不宜入文的事物,取作為文的材料;把一向認為不雅的字句,組織成文彩斐然可觀的篇章,錢先生認為說是“詩文境域之擴充,可也”。金趙秉文深為“少陵知詩之為詩,未知不詩之為詩”而遺憾,讚賞韓愈“以古文渾灝,溢而為詩”(《滏水集?與李孟莫書》),確是高見。這一則舉林光朝的一段韓柳比較的說法,頗為形象。他說韓愈與柳宗元的不同猶如造屋子,柳宗元先丈量自家應佔的面積,不敢有絲毫出圈,而韓愈則先想好自己需要如何安排,依自己的心願,不管是否會侵占到他人的地盤。以詩而論,柳詩是按詩的意境來寫,韓詩是以文為詩,打破詩文的局限。這個比喻很形象,將造屋的丈量面積,比作恪守文體的限制,與韓癒的開拓境界自然不同了。

這一則還引了林光朝論蘇黃之別的比喻,亦十分形象、精彩。他說:蘇軾與黃庭堅,“譬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許多妝裹,此坡谷之別也。”蘇軾如丈夫,大踏步出去,黃庭堅如女子,還要修飾一番,也可以說一個暢達豪放,“從心所欲,不踰矩”;一個深奧莫測,猶如“隔簾聽琵琶”(黃庭堅《跋翟公巽所藏石刻》),風格迥然不同。韓愈“以文入詩”,他的《南山詩》、《陸渾山火》、《月蝕詩》等,都寫得認真而灑脫,想怎樣寫便怎樣寫,本來古體詩在句數、對仗、平仄、押韻方面就沒有一定的要求,所以他更不束縛自己的筆,《南山》中連用“或”字五十一句,全是散文,描述山石草木全用鋪張的排比句,確是一種打破常規的大膽嘗試。韓愈力求標新立異,別創一體與他的侵入擴充之舉直接相關,他的“以文入詩”對詩的發展究竟值不值得稱道,歷來眾說紛紜,毀譽參半。比如司空圖在《題柳柳州集後》說:“韓吏部歌詩數百首,其驅駕氣勢,若掀電挾雷,撐挾於天地之間,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

柳宗元也很看重韓癒的詩,每“得韓愈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薰玉蕤香後發讀”,並稱讚韓詩為“大雅之文”(馮贄《雲仙雜記》)。而宋人陳師道卻持不同意見,他說韓愈“於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以文入詩,故不工爾”(《後山詩話》)。沈括也說韓詩只是押韻之文,格不近詩(《苕溪漁隱叢話》引)。清王夫之更譏諷說: “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餖輳之巧,巧誠巧矣,而於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姜齋詩話》)但是,不論怎麼說,韓愈對後來產生的影響不容忽視,清葉燮《原詩》說:“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舜欽)、梅(堯臣)、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皆愈之發其端,可謂極盛。”說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又是宋詩若干大家詩風的鼻祖,這個看法很有見地。

詩文侵入擴充之說,對評價古代作家和今日文學的發展,有理論上的啟發意義,它將引導打破一些形式上的框框,去評價古代作家的貢獻,去正視今日作家對於新的文學樣式的大膽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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