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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一七)附錄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9543 2018-03-20
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題目這樣累贅,我們取它的準確。我們不說中國文學批評,而說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因為要撇開中國文學批評裡近來所吸收的西洋成分,我們不說中國舊文學批評,而說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因為中國的文學批評的特點,在中國新文學批評裡,多少還保留著。 這裡近似東西文化特徵的問題,給學者們弄得爛污了,我們常聽說,某東西代表道地的東方化,某東西代表真正的西方化;其實那個東西往往名符其實,亦東亦西。哈巴小獅子狗,中國通俗喚作洋狗,裡不就有“西洋花點子哈巴兒”麼?而在西洋,時髦少婦大半養哈巴狗為閨中伴侶,呼為北京狗——北京至少現在還是我們的土地。 許多東西文化的討論常使我們聯想到哈巴狗。譬如我們舊文學裡有一種比興體的“香草美人”詩,把男女戀愛來象徵君臣間的綱常,精通西學而又風流綺膩的師友們,認為這種煞風景的文藝觀,道地是中國舊文化的特殊產物,但是在西洋宗教詩裡,我們偏找得出同樣的體制,只是把神和人的關係來代替君臣了①。中世紀西洋文學尤多此類比興的作品,但丁就是一個刺眼的例子。西洋中世紀神學裡的神人之愛保持著名分和距離,破除私情而又非抽象的記號崇拜,跟中國的名教所謂“忠”,十分相像,不比新教神學所講愛,帶有浪漫性的親暱。因為西洋有這一體詩,所以也有比興說詩的理論;但丁譯詩四義,甚深微妙義,曰“寄記義”,竟完全是我們常州詞派的原則。又如章實齋論先秦著作,指出一種“言公”現象,研究章實齋而亦略知西洋文化史的人,立刻會想到“言公”是西洋中世紀的特徵,它所根據的人生哲學和藝術觀,在現代西洋文藝思想裡尚佔有強大的勢力。 “言公”現象跟“香草美人”體的得失是非,我們不能在此地討論;我們不過借來證明所謂國粹或洋貨,往往並非中國或西洋文化的特別標識,一般受過高等教育的野蠻人還未擺脫五十年前中國維新變法,出版《學究新談》、《文明小史》時的心理狀態,說到新便想到西洋,說到西洋便想到新,好像西洋歷史文物,跟他老人家一樣的新見世面,具這種心眼來看文化史,當然處處都見得是特點了。

換句話說,中國所固有的東西,不必就是中國所特有或獨有的東西。譬如,中國道學家排斥文學;同樣,西方的藝術思想史也不過是一部相斫書,記載著“善的帝國主義” 和“美的帝國主義”的衝突。中國道學家的理論,雖未受任何西洋影響,但也算不得中國特有。此類中外相同的問題,不屬本文範圍。其次,中西對像不同,理論因而差異,我們不該冒失便認為特點;因為兩種不同的理論,可以根據著同一原則。譬如中國文章講平仄,西洋文章講輕重音;西洋詩的禁忌,並非中國的四聲八病,而兩者共同遵守著聲調和諧的原則;雖不相同,可以相當。此類問題,也不屬本文範圍。最後,我們講的是中國文學批評的特色,並非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我們不以一家一說一派而以整個的中國文評為研究對象。譬如,心解派的文學批評,當然是西方特有的文學批評,但是我們決不能說,西方文學批評的特色就是心解術;因為,在心解術成立以前,西洋文評早有二千多年的歷史,在心解術應用到文學上以後,西洋文評還有不知多少別具手眼的宗派。

所以,我們所謂中國文評的特點,應是:(一)埋養在自古到今中國談藝者的意識田地裡,飄散在自古到今中國談藝的著作裡,各宗各派各時代的批評家都多少利用過;唯其它是這樣的普遍,所以我們有見而相忘。 (二)在西洋文評裡,我們找不到它的匹偶,因此算得上中國文評的一個特點。 (三)卻又並非中國語言文字特殊構造的結果,因為在西洋文評裡我們偶然瞥見它的影子,證明西洋一二靈心妙悟的批評家,也微茫地、倏忽地看到這一點。 (四)從西洋批評家的偶悟,我們可以明白,這個特點在現像上雖是中國特有,而在應用上能具普遍性和世界性;我們的看法未始不可推廣到西洋文藝。 這個特點就是:把文章統盤的人化或生命化。 《易?擊辭》雲:“近取諸身……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可以移作解釋;我們把文章看成我們自己同類的活人。

《文心雕龍?風骨篇》雲:“詞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瘠義肥詞”;又《附會篇》雲:“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詞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義脈不流,偏枯文體”;《顏氏家訓?文章篇》雲:“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宋濂《文原下篇》雲:“四瑕賊文之形,八冥傷文之膏髓,九蠹死文之心”;魏文帝《典論》雲:“孔融體氣高妙”;鍾嶸《詩品》雲:“陳思骨氣奇高,體被文質”——這種例子那裡舉得盡呢?我們自己喜歡亂談詩文的人,談到文學批評,也會用什麼“氣”、“骨”、“力”、“魄”、“神”、“脈”、“髓”、“文心”、“句眼”等名詞。翁方綱精思卓識,正式拈出“肌理”,為我們的文評,更添上一個新穎的生命化名詞。古人只知道文章有皮膚,翁方綱偏體驗出皮膚上還有文章。現代英國女詩人薛德蓮女士明白詩文在色澤音節以外,還有它的觸覺方面,喚作“texture”,自負為空前的大發現,從我們看來“texture”意義上、字面上都相當於翁方綱所謂肌理。

從配得上“肌理”的texture的發現,我們可以推想出人化文評應用到西洋詩文也有正確性。因為我們把文章人化了,所以文章欠佳,就彷佛人身害病,一部分傳統的詼諧,全從這個雙關意義上發出。譬如沈起鳳《紅心詞客傳奇》四種之一《才人福》寫張夢晉李靈芸掛牌專醫詩病,因蘇州詩伯詩翁作品不通,開方勸服大黃;又如《聊齋誌異?司文郎》一則記盲僧以鼻評文,“刺於鼻,棘於腹,膀胱所不容,直自下部出”,此類笑話可以旁證人化文評在中國的流行。 我們該申說,何以文章人化是我們固有的文評。當然我們可以說,我們在西洋文評裡沒有見到同規模的人化現象;我們更可以說,我們自己用西洋文字寫批評的時候,常感覺到缺乏人化的成語。但是,這兩個負面的論證也許太空泛了。我們要在西洋文評裡找出代表的例子,來分析,來指明它們的似是而非,它們的貌同心異,算不得人化。我們把例子分為三類,由淺入深,逐類辨析。

第一類像西塞羅的議論。西塞羅雲:“美有二種:嬌麗者,美女也;莊嚴者,男美也。”這當然算不得人化:因為西塞羅根本是在講人體美,所以他下文說鬚眉丈夫,總得保持莊嚴本色,切勿軟綿綿,懶洋洋,衣冠言動,像個不男不女的戲子。他只說男女剛柔各有其美,並非說文章可分為陰柔陽剛。我們若講美學思想史,西塞羅的分類極為重要,因為人體美屬於美學範圍;我們若講文學批評,此說全不相干。我們當然可把此說推演到文藝上面,但是我們要注意,西寨羅自己並沒有推演。一切西洋談藝著作裡泛論美有剛柔男女性的說法,都算不上人化。 第二類西洋普通“文如其人”的理論,像畢豐所謂“學問材料皆身外物,惟文則本諸其人”,歌德所謂“文章乃作者內心真正的印象”,叔本華所謂“文章乃心靈的面貌”,跟我們此地所講人化,絕然是兩回事。第一,“文如其人”並非“文如人”;“文章乃心靈的面貌”並非人化文評的主張認為文章自身有它的面貌。第二,他們所謂人,是指人格人品,不過《文中子?事君篇》“文士之行可見”一節的意見,並不指人身。顧爾蒙唯物化的論文,認為文章是生理作用的產物,健康、飲食、居住以及其他生命機能都影響到文章,這也不是人化或生命化。顧爾蒙只想以作者的生理來解釋作者的文筆,生理是文筆外面或背面的東西,而我們的文評直接認為文筆自身就有氣骨神脈種種生命機能和構造。一切西洋談藝著作里文如其人或因文觀人的說法,都絕對不是人化。

第三類是西洋文評裡近似人化而程度上未達的理論。在文藝思想裡,像在宇宙裡,一字的差分最難跨越。譬如有關,我們可破;有牆,我們可跨;只有包裹著神明意識的一層皮囊,我們跳不出,在一絲半米上,見了高低好醜。此類例子,不比前兩類,在西洋文評裡,不易找見。我們揀最親切有味的來說。郎吉納斯雲:“文須如人體,不得有腫脹”,又云:“文如人體,非一肢一節之為美,而體格停勻之為美”,昆鐵靈雲: “人身體康強,血脈足,運動多,筋骨牢固,所以為健丈夫,亦即所以為美丈夫,若專事塗飾,作婦人態,適見其醜,於文亦然”,又云:“文章雕飾,必有丈夫氣,勿為女子佻冶態,”又云:“文章矯揉做作之弊,曰腫脹,曰水盅,曰肉感”,又云:“文章寧可粗硬,不可有女氣而軟弱。”維威斯的議論要算西洋文評裡頂精闢的人化說了,他說:“文章者,心靈以及全人之影像也。人品本諸身與心;文品本諸文字及意義。文字有音與形,故文章有體格。字句精煉,音節弘亮,結構充實,則文之體高而大。文字瑣碎,音枙薄,詞緊促而不舒,則文之體卑且侏。體格而外,文章更有面貌:文之簡賅者,其貌圓而潤,文之詳實者,其貌方以剛。文章亦有肉,有血,有骨。詞藻太富,則文多肉;繁而無當,則文多血。文章又有液:字妥句適,理壯,辭順,則文之液也。用字過省,且無比興譬喻,音節細弱,結構庸俗,則文枯瘦;無血無肉,乾皮包散骨,如囊貯石而已。”班瓊生也有類似的見解:“文字如人,有身體,面貌,皮膚包裹。繁詞曲譬,理不勝詞,曰多肉之文;詞不該理,曰多筋骨之文;音諧字妥,則文有血液。”華茨華斯雲:“世人以文章為思想之衣服,實則文章乃思想之肉身坐現。”卡萊爾雲:“世人謂文字乃思想之外衣,不知文字是思想之皮肉,比喻則其筋絡。有瘦硬之文,有憔悴窮餓無生氣之文,有康健而不免中風危險之文”。佛羅貝論文云:“思想與形式分開,全無意義。譬如物體,去其顏色形模,所餘不過一場空。思想之為思想,端賴文筆耳。”

又云:“文章不特為思想之生命,抑且為思想之血液。”這幾個例子夠舉一反三了。 在我們討論這幾個例子以前,我們先要注意,它們在西洋文評裡,不過是偶然的比喻,信手拈來,隨意放下,並未沁透西洋文人的意識,成為普遍的假設和專門的術語。 記牢了這一點,我們然後研究,上面所舉第三類例子,跟中國文評的人化,有什麼差異,我們分四層來講。 第一,此類例子大多把文章來比人體,只是一種顯喻;我們該注意到“如人體”的“如”字,“於文亦然”的“然”字。頂多也不過隱比,算不得人跟文的化合;我們只要把郎吉納斯跟劉勰比較,便見分曉。在此類西洋文評裡,人體跟文章還是二元的,雖然是平行的二元。在我們的文評裡,文跟人無分彼此,混同一氣,達到《莊子?齊物論》所謂“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的境界。從比喻的“比”字,望文生義,我們便推想得出平行的二元性;在拉丁文裡,比喻喚作translatio,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翻譯,更明白地流露出被比較的兩樁事物的對抗。超越對稱的比喻以達到兼融的化合,當然是文藝創造最妙的境界,詩人心理方面天然的辯證法這種心理狀態,經波德來雅再三描摹之後,已成為文藝心理的普遍常識,我們不必更事申說。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篇》論詩人“蠲物圓覽”,那個“圓”字,體會得精當無比。人化文評是“圓覽”;人化比喻單是“左顧右盼”。所以,在西洋語文裡,借人體機能來評騭文藝,僅有邏輯上所謂偏指的意義,沒有全舉的意義,僅有形容詞的功用,沒有名詞的功用,換句話說,只是比喻的詞藻,算不上鑑賞的範疇。在西洋語文裡,我們習慣上只說“一種或這種多肌肉的文章”,不說“一切文章的肌肉”,只說“一種或這種多筋的文章”,不說“一切文章的筋”,除非我們硬要做譬喻,不顧公認的仂語。並且,在我們的文評裡,人化的術語多少是中立的,不大有估定價值的意義,可以用來讚美——譬如說“骨重神寒”,也可以用來譴責——譬如說“骨弛肌懈”;而在西方文評裡,這種人體比喻形容詞本身就是一種估價,從上面維威斯、班瓊生的話裡,我們一看就知道,他們說文章多骨多肉,就等於說文章不好,同樣,現代西洋人說文章多肌肉多筋,就等於說文章好。換句話說,他們用到fleshy,bony(多肉的,多骨的)等等,都是指文章的變態說,不是指文章的常態說,不僅說文章有肉有骨,還說文章肉肥如豕或骨瘦如豺②,不但是存在判斷,並且是價值判斷,是善惡美醜的批評,不是有無是非的描寫。維威斯、班瓊生所謂體貌,倒是有中立性的,此點我們下文再講。大多數西洋談藝者以文比人,都偏重病態、變態,例如郎吉納斯所謂腫脹,昆鐵靈所謂水盅肉感。西洋文評里人體比喻本身就是偏重的形容詞,難於更加形容,所以西洋作者說到多骨或多肉而止,更無下文;我們的人化術語只是中立的名詞,所以我們還可添上種種形容襯托,精微地描畫出文章風韻,譬如有“瘦硬通神”的清骨,有“嚴家餓隸”的窮骨,有輕而浮薄的賤骨,有輕而超妙的“自是君身有仙骨”。以西洋人體譬喻的文評,比了中國人化文評,恰像西洋相人書比了中國《麻衣相法》,一般的粗淺簡陋。中國論文跟中國相面風鑑有極密切而一向被忽略的關係。西洋以文比人是估價,我們再舉一個例證。我們上文說過,西塞羅論美有男女算不得人化。昆鐵靈論文有丈夫氣女子態,當然跟姚鼐所謂陽剛之文陰柔之文的分別相接近了;然而我們要注意姚鼐著眼在文章種類的差異,昆鐵靈只注意到文章價值的高下。

昆鐵靈全不明白丈夫氣和女子態可以“異曲同工”,他只知道丈夫氣是好文章,女子態是壞文章。我們所謂陰柔陽剛是平等相對的文章風格,昆鐵靈便有點重男輕女了。進一步說,昆鐵靈只認為丈夫氣是文章的常態,他所謂女子氣並非指女子的本色,倒是指男人的變相;他只知道鬚眉丈夫不該有巾幗氣,他不知道巾幗女子原該有巾幗氣,雄媳婦與雌老公一樣的討人厭——也許我錯了,雌老公該討得雄媳婦的喜歡的!西洋人論文有男女,不是中立的分類,而是偏袒的判斷,佛羅貝的話表示得極明白,他說:“我只喜歡男性的文句;像拉馬丁那種女性的文句,我是不愛的。” 第二,除卻比喻的二元以外,第三類例子裡還潛伏著一個二元,思想或內容與文筆或外表的二元。華茨華斯那句話,當然有所指。華茨華斯所深惡痛絕的特萊登和朴伯都把衣服來比過文章;例如特萊登雲:“文詞之於思想,如裙褲之於人身,乃遮羞之衣服也”,樸伯亦有句云:“理以文為衣,勿須繡鞶帨。”華茨華斯、卡萊爾、佛羅貝的說法當然比特萊登、樸伯高明,但是我們該注意,他們這是把思想跟文章對舉的:假使文章是肉身,那末思想便是投胎的靈魂,假使文章是皮肉,那末思想便是骨血。靈魂跟肉體自然比衣服跟身體,來得關係密切,不過仍舊是兩個平行的單位。劉勰、顏之推的話,比此說深微得多。劉勰、顏之推認為文章一名詞在概念上包括“理致”和“氣調”,“情志”和“詞采”,內容和外表;而在華茨華斯等人的文章概念裡,他們所謂文章只指我們所謂“詞采”或外表,只能粘貼著思想或內容,並不跟思想或內容融貫一片,所以他們把文章和文字二名往往無別的使用。用邏輯成語來說,劉勰等人所謂“文章是思想的表現”,是一個分析判斷,而華茨華斯等人所謂“文章是思想的表現”是一個綜合判斷;劉勰把一個單位分成幾個,華茨華斯要把兩個單位合成一個。因此,我們悟到我們所謂文章血脈或文章皮骨,跟西洋人所謂“文章乃思想之血”或“文章乃思想之皮肉”,全不相同。譬如我們說:“學杜得其皮”,我們並非說杜甫詩的風格只是皮毛,杜甫忠君愛國的思想懷抱才是骨髓;我們是說杜甫詩的風格本身就分皮毛和骨髓,李空同學杜僅得其皮,陳後山學杜便得其髓。西洋人在皮毛或肉體的文章風格以外,更立骨髓或精神的文章思想為標準;所以西洋文評所謂spirit,切不可望文生義,以為等於我們所謂神魄。 spir it一字跟letter相對,譬如說一詩字面上(in tetter)雖說贊助上帝,而真精神(inspirit)卻是主張個人主義,同情於魔鬼;所謂精神完全是指文章思想或意義方面的事,而我們所謂“神采奕奕”、“神韻盎然”,一望而知是指的文章風格。這種細密的差分,我們不能粗心浮氣,忽略過去。

第三,維威斯、班瓊生的議論,是極難得的成片段的西洋人化文評,論多肉的文章一節尤可與劉勰所謂“瘠義肥詞”參觀。但是此類議論畢竟沒有達到中國人化文評的境界。他們只注意到文章有體貌骨肉,不知道文章還有神韻氣魄。他們所謂人不過是睡著或暈倒的人,不是有表情,有動作的活人;鑑賞家會告訴我們,活人的美跟塑像的美有一大分別,塑像只有姿,沒有態,只有面首,欠缺活動變化的表情;活人的表情好比生命的沸水上面的花泡,而塑像的表情便彷彿水凍成冰,又板又冷。這種意見對於活人們不免恭維太過,因為一大半活人等於泥塑木雕,然而也有它的道理。表情是性情品格、身世修養在體貌上的流露,說它是外貌,卻又映射著內心,譬如風騷女人的花眼,強盜的殺相;假使體貌算是外表,性格算是內容,那末表情就抵內外詞意融通一貫的文章風格。 《孟子?盡心章》雲:“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者,晬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離婁章》雲:“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齣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瘦哉!”這是相面的天經地義,也就是我們人化文評的原則。我們把論文當作看人,便無須像西洋人把文章割裂成內容外表。我們論人論文所謂氣息凡俗,神清韻淡,都是從風度或風格上看出來。西洋論文,有了人體模型,還缺乏心靈生命。隨便舉個中國例子罷,唐順之《記李方叔論文語》雲:

“文章之無韻,譬之壯夫,其軀幹枙然,骨張氣盛,而神色昏夢,言動凡濁,則庸俗鄙人而已。”你看,他就跳出骨肉肥瘦等範圍了。維威斯、班瓊生、卡萊爾只知道文如人有強弱之分,尚未悟到文如人有雅俗之別,我們的文化文評便見得周密了。 第四,我們還有幾個小點,要分別清楚。我們所謂氣,並非西洋文評裡的atmosphere。我們所指是氣息,西洋人所指是氣壓。氣壓是籠罩在事物外的背景,譬如說哈代的小說氣壓沉悶;氣息是流動在人身內的節奏,譬如說六朝人文講究“潛氣內轉”。氣壓是物理界的譬喻,氣息是生命界的譬喻;一個是外察,一個是內省。孟子所說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氣,也是從內散外,並非由外聚內,所以他說“以直養而無害”。西洋文評偶然用氣息,只是極粗淺帶譴責性的形容詞,不是單獨中立的名詞,譬如說氣促的文章。 又如德昆西所謂“力的文學”的“力”,也不可跟中國文評所謂力相提並論。德昆西明說“力”是文學跟非文學的區別;我們認為力是陰柔文學與陽剛文學的分別。並且,德昆西所謂“力”,就等於抒情,還偏重內容方面,我們所謂力純粹是風格方面的一種特質。還有,德昆西的“力”,明是物理界的譬喻,所以他把船帆和船槳做象徵;的現成比喻“蔚彼風力,嚴茲骨鯁”,德昆西竟未想到。一切物理界名詞,也許都根據生理現象來,不過,何以德昆西未能近取諸身,從本源上立喻?這種偏重外察而忽略內省,跟西方自然科學的發達,有無關係?西洋文評裡的Vigor一字,略當我們所謂力;不過,Vigor是帶讚美性的籠統字,既非中立,並且把我們所謂氣力神骨種種屬性都混沌地包括在內。這也足證明,西洋談藝者稍有人化的趨向,只是沒有推演精密,發達完備。 這種人化文評,我們認為是無可非難的。一切藝術鑑賞根本就是移情作用③,譬如西洋人喚文藝鑑賞力為taste,就是從味覺和触覺上推類的名詞。人化文評不過是移情作用發達到最高點的產物。其實一切科學、文學、哲學、人生觀、宇宙觀的概念,無不根源著移情作用。我們對於世界的認識,不過是一種比喻的,象徵的,像煞有介事的詩意的認識。用一個粗淺的比喻,好像小孩子要看鏡子的光明,卻在光明里發現了自己。人類最初把自己沁透了世界,把心鑽進了物,建設了範疇概念;這許多概念慢慢地變硬變定,失掉本來的人性,彷彿魚化了石。到自然科學發達,思想家把初民的認識方法翻了過來,把物來統制心,把魚化石的科學概念來壓塞養魚的活水。從我們研究思想史的人看來,移情作用跟泛客觀,行為主義跟唯心論,只是一個波浪的起伏,一個原則的變化。 因為人化文評只是移情作用,而移情作用是一切文藝欣賞的原則,所以西洋人偶爾也有人化文評的氣息,像我們所舉第三類的例子,正好像中國古代雖沒有完備的形式邏輯,而中國大思想家對於西洋人所講究的偏全異同問題,也時參妙悟。西洋人講文章,到佛羅貝要算得頭兒腦兒尖兒頂兒,而佛羅貝也最多人化文評的片言只語,譬如他說:“拉馬丁的作品裡從來沒有那種肌肉突出的老句”,又說:“孟德斯鳩的文章緊實如運動家的雙頭肌肉”,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人化文評在理論上有何好處呢?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先得知道人體在美學上有何地位。黑格爾(Hegel)曾按照內容或精神與外表或形式的關係把藝術分為三類,第二類古典式的藝術,是表裡心物最湊拍的和諧,一種精神的具體化;這種表裡神體的調融,在藝術裡就是雕刻,在自然現象裡就是人體,這不是跟我們上文所說人體化文評的一元性,拍得上麼?章實齋《文史通義?文德篇》雲:“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內外,猶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嘗就文詞之中言其有才有學有識猶有文之德也”,這是人化文評打通內容外表的好註腳。我們因此悟到中國古代談藝者往往看上去是講內容,其實是注重外表,譬如載道問題。自然注重內容並不就是載道,不過有許多認為道與內容是一是二,我們此地無暇詳說,只能就本文有關係處,略加分析。照我們看,載道在歷史上有兩種相反的意義:(一)為載道而反對文藝,(二)為文藝而主張載道。第一種是一般道學家科學家的主張,人所共知。不過這種意見,不必就是嚴格的文學批評,我們先要把它的坐標系(systemofreference)弄清。關於此點,我們從前在《論復古》一篇文字裡詳細辨過;譬如裡林之洋罵淑士與酒保通文,之乎者也,酸氣沖人,我們似乎不可標出“掮客生意人文評”的題目,大書特書道:“生意人反對文言,主張白話,乃近來新文學運動的先聲;尤以漂洋過海的生意人如林之洋為甚,可見受外國文化影響。” 道學家反文藝的意見,有它片面的真理④,也不一定是文藝衰落時期的產物。第二種就是一部分古文家或者“倒學家”⑤的意見。這種意見並非古文家借道來作幌子,或者像袁枚《答友人論文第二書》所謂“文人習氣,挾持道以佔地步”。少數古文家明白內容的肯定外表,正不亞於外表的肯定內容,思想的影響文筆正不亞於文筆的影響思想。要做不朽的好文章,也要有不滅的大道理;此種說法,我們認為也有真理,我們該辨清,假使繪畫的媒介(medium)是顏色線段,音樂的媒介是音調;那末詩文的媒介不就是文字,是文字和文字的意義;假使我們把文字本身作為文學的媒介,不顧思想意義,那末一首詩從字形上看來,只是不知所云的墨跡,從字音上聽來,只是不成腔調的聲浪。所以,意義思想在文章裡有極重要的地位。照此說來,“倒學家”主張文以載道,並非為道,還是為文章;並非為內容,還是為內容的外表。又要說到相面了:要像個上等文明人,須先從學問心術上修養起,決非不學無術,穿了燕尾巴衣服,喝著雞尾巴酒,便保得住狐狸尾巴不顯出野蠻原形的。 “倒學家”主張文以載道,就等於風鑑家勸你修心補相。關於整個載道問題的涵義,我們將來還想詳細討論。 中國文評還有其他特點,本篇只講人化。我們希望已經把此點論列清楚。 後記:去年十一月底,紐約大學現代文學教授John Bak less君來牛津看我,談起要做一部文學批評史,來補充Saints-bury大作的缺漏,添上中國文評俄國文評兩部分。 關於中國文評方面,他要求我合作。因為種種關係,當時謹謝不敢。但是這個善意的提議使我整理我個人對於中國文評的思想,得到幾個結論,先偷空寫成此篇。承我兄弟鍾英給了不少幫助,寫寄所引中國書籍原文,免卻我記憶的錯漏;又承友人K. J. Spalding先生把所引西文例證審定一遍,免卻穿鑿,並此志謝。 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①參觀吳宓先生《空軒詩話》第一則。 ②依照《醒睡錄》中故事,改柴作豺,與豕相配。 ③參觀朱光潛先生《文藝心理學》36至39頁,此地不復引證解釋。 ④參考朱光潛先生《文藝心理學》101頁。 ⑤這是程子批評韓癒的妙語。 說明:本文原有若干西文註釋,是文章中西人意見的原文,因排版困難,故刪去,特向錢先生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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