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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一五)評《紅樓夢評論》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867 2018-03-20
王氏於叔本華著作①,口沫手胝,《紅樓夢評論》中反復稱述,據其說以斷言為“悲劇之悲劇”。賈母懲黛玉之孤僻而信金玉之邪說也;王夫人親於薛氏、鳳姐而忌黛玉之才慧也;襲人慮不容於寡妻也;寶玉畏不得於大母也;由此種種原因,而木石遂不得不離也。洵持之有故矣。然似於叔本華之道未盡,於其理未徹也。苟盡其道而徹其理,則當知木石因緣,僥倖成就,喜將變憂,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終;遙聞聲而相思相慕,習進前而漸疏漸厭,花紅初無幾日,月滿不得連宵,好事徒成虛話,含飴還同嚼蠟(參觀《管錐編》109頁、326頁、1524頁)。此亦如王氏所謂“無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不過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請即以王氏所徵《意志與觀念之世界》一書明之②。有曰:“快樂出乎欲願。欲願者、欠缺而有所求也。欲饜願償,樂即隨減。故喜樂之本乃虧也,非盈也。願足意快,為時無幾,而怏怏复未足矣,忽忽又不樂矣,新添苦惱或厭怠、妄想,百無聊賴矣。藝術於世事人生如明鏡寫形,詩歌尤得真相,可以徵驗焉。”叔本華好誦說天竺古笈③,姑以佛典為之張目。 《大智度論》卷十九《釋初品中三十七品》雲④:“是身實苦,新苦為樂,故苦為苦。如初坐時樂,久則生苦,初行立臥為樂,久亦為苦”;卷二十三《釋初品中十想》雲:“眾極由作生,初樂後則苦。”古羅馬大詩人盧克萊修論人生難足,早曰:“一願未償,所求惟此,不計其餘;及夫意得,他欲即起。人處世間,畢生燥渴,蓋無解時,嗷嗷此口,乞漿長開。”叔本華所憎鄙之黑格爾嘗曰⑤:“如願快欲,不能絕待至竟。新欲他願,續起未休。今日得飽食酣眠,無補於事,明日仍不免复飢餒勞弊耳。”意大利魏利撰《苦樂論》⑥,謂樂自苦出,本乎虧欠;康德極賞斯語⑦。若夫饜即成厭(參觀《管錐編》459頁),樂且轉苦,心火不息,欲壑難填,十六七世紀哲士詩人亦多體會。十九世紀名小說實揭示此義⑧,至明且清。叔本華橫說豎說,明詔大號耳。吾國嵇叔夜《答難養生論》有曰⑨:“又飢食者,於將獲所欲,則悅情注心。飽滿之後,釋然疏之,或有厭惡”,亦微逗厥旨。史震林《華陽散稿》卷上《記天荒》有曰⑩:“當境厭境,離境羨境”(參觀卷下《與趙闇叔書》),尤肅括可亂釋典楮葉矣。苟本叔本華之說,則寶黛良緣雖就,而好逑漸至寇仇,“冤家”終為怨耦,方是“悲劇之悲劇”。

然現有收場,正亦切事入情,何勞削足適屨。王氏附會叔本華以闡釋,不免作法自弊也。蓋自叔本華哲學言之,未能窮理窟而抉道根;而自小說言之,叔本華空掃萬象,斂歸一律,不屑觀海之瀾,而只慾海枯見底。 夫、佳著也,叔本華哲學、玄諦也;利導則兩美可以相得,強合則兩賢必至相阨。此非僅與叔本華哲學為然也。西方舊謔,有士語女曰:“吾冠世之才子也,而自憾貌寢。卿絕世之美人也,而似太憨生。倘卿肯耦我,則他日生兒,具卿之美與我之才,為天下之尤物可必也。”女卻之曰:“此兒將無貌陋如君而智短如我,既醜且愚,則天下之棄物爾。君休矣。”吾輩窮氣盡力,欲使小說、詩歌、戲劇,與哲學、歷史、社會學等為一家。參禪貴活,為學知止,要能捨筏登岸,毋如抱梁溺水也。 (349—352頁)①叔本華:十八、九世紀德國厭世主義哲學家。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一文,受其影響頗為明顯。 :清曹雪芹撰。

②《意志與觀念之世界》:叔本華的名著,今譯為《意志與表象之世界》。 ③天竺:印度的古稱。 ④《大智度論》:龍樹菩薩撰,秦羅什譯,百卷,釋《大品般若經》者。 ⑤黑格爾:十八、九世紀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 ⑥魏利:十八世紀意大利文學家。 ⑦康德: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 ⑧:十九世紀法國著名作家福樓拜的長篇小說。 ⑨嵇叔夜:三國魏詩人嵇康字。 ⑩史震林:清代作家,字岵岡,號瓠岡居士,撰《華陽散稿》二卷。 這一則是對王國維運用叔本華哲學研究所作的評論。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一文,收在《王國維遺書》中。在其第二章《紅樓夢之精神》中,開始便引叔本華的詩,提出飲食男女是人生的大問題,而王氏認為:“自哲學上解此問題者,則兩千年間僅有叔本華之'男女之愛之形而上學'耳。”他認為生活是痛苦的,“生活之於痛苦,二者一,而非二”,一書“實示此生活、此痛苦之由於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就是通過寶黛之事“寫人生之苦”,“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係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所以他認為是“徹頭徹尾的悲劇”。這是王國維對的總的看法。

叔本華將悲劇分為三種:一是惡人作祟;二是盲目的運命;三是由於悲劇中人物的位置及關係,使其不得不這樣,不必非有蛇蠍之人物與意外之變故。由此,王國維認為前兩種悲劇屬於罕見者,可以避免,而第三種如,則是以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無時不可墜於面前者。他說: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嫕,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除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於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也;襲人聞黛玉說“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之語,懼禍之及,而自同於鳳姐,亦自然之勢;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他的祖母,遂釀成金玉合木石離的“悲劇中的悲劇”,“此等慘酷可謂天下至慘”,因這不是由於蛇蠍之人物和非常之變故造成的悲劇。因此,他認為的“美學價值即存於此”(見第三章)。錢先生指出:王國維就寶黛悲劇的分析,說明他“似於叔本華之道未盡,於其理未徹”,如果能盡其道,徹其理,則應當明白“木石因緣,僥倖成就,喜將變憂,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終;遙聞聲而相思相慕,習進前而漸疏漸厭”。寫寶黛愛情,好就好在沒有將他們撮合。錢先生在《管錐編》多次講到詩文中表現的男女乖離,初非一律,所謂“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但得長相思,便是長相見。”(張雲璈《相見詞》)“最為簡括圓賅。”悲劇所以引人入勝的藝術力量,猶如俚語所謂“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凌濛初卷九)“許看不許吃”(李漁第十出,此轉引),有著那麼一種欲得到而尚未得到的誘惑。亦正如這一則舉引的叔本華所謂“欠缺而有所求”,是一種“欲願”,從中可以產生快樂,並非全是“苦惱”和“百無聊賴”。錢先生在這裡舉引了《大智度論》、羅馬大詩人盧克萊修、黑格爾、魏利等對苦與樂的論述,如“新苦為樂,故苦為苦。如初坐時樂,久則生苦,初行立臥為樂,久亦為苦”,因此,生活需要有苦樂之調節;又如人生的慾望永遠難以滿足,“人處世間,畢生燥渴,蓋無解時”,“新欲他願,續起未休”;又如“樂自苦出”,“樂且轉苦,心火不息,欲壑難填”等等。法國福樓拜的著名小說裡的女主人愛瑪,對婚姻十分憧憬,及至成為包法利醫生夫人時,她失望了,後來地主羅道耳弗與她的頻繁幽會,起初帶給她的是快樂,但逢場作戲被她看穿以後,便是苦痛,她不得不以砒霜尋得解脫。嵇康所謂飢者思食,飽者厭食,也是在闡明快樂出自苦痛和虧欠。史震林所謂“當境厭境,離境羨境”,講的是同一個道理。因此,錢先生指出:姑且按照叔本華之說,“則寶黛良緣雖就,而好逑漸至寇仇,'冤家'終為怨耦,方是'悲劇之悲劇'”,而現今不是這樣的收場,所以,王國維不當附會叔氏之說闡釋,強合作解,只能使哲學與文學之間更加阻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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