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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一四)評袁枚詩論(1)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8020 2018-03-20
(袁枚)《隨園詩話》卷八言:“滄浪借禪喻詩,不過詩中一格。宜作近體短章,半吞半吐,以求神韻。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豈作小神通哉。”《補遺》卷三引梅衝《詩佛歌》倣此。 《補遺》卷一言:“阮亭好以禪悟比詩,餘駁之曰:毛詩三百篇,豈非絕調。不知爾時,禪在何處,佛在何方。”按前之說淺嚐妄測,後之說強詞奪理。天魔之舞、天花之墜,亦須悟後方證此境。已得根本清淨靜慮,為所依止,作意思惟;由定地所起作意,了知於意,了知於法,修輕舉、柔軟、空界等十二想,如是如是,修治其心,有時有分,發生修果五神通等。此聖神通也,非聖神通,猶如幻化,唯可觀見,不堪實用。參觀《瑜伽師地論》卷三十三①。 《五燈會元》卷三龐居士偈曰②:“心通法亦通,十八斷行踪。

但自心無礙,何愁神不通。 ”蓋靜心照物,宿命記持,種種分別,皆隨定力;悟心得道,既入佛位,萬行莊嚴,如大摩尼珠具十種性,若純取事相變幻,認為神通,有違真趣,能障般若。參觀《宗鏡錄》卷十五③。以“天花天魔”取詩,則元相之稱杜詩“鋪張排比”。正遺山《論詩絕句》所謂:“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珷玞”者也④。子才識趣,無乃類是。滄浪才力甚短,自有側重近體之病;故《詩法》篇謂⑤:“律難於古,絕難於律。 ”《詩辨》篇論詩九品,其五曰“長”,亦未必指篇幅之長而言;然長篇不盡神韻,非不須神韻,是則所謂“難”者,篇幅愈短,愈無迴旋補救餘地,不容毫釐失耳。按蔣心餘好友張瘦銅商言《竹葉廠文集》卷九《題王阮亭禪悅圖》第一首略云⑥:

“嚴滄浪論詩,本色本妙悟。大約可小篇,吞吐含情素。”第二首略云:“陶公千載人,吟成菽粟味。菽粟非禪悅,飽便充腸胃。唐賢諷諭尚,冗長詞則費。老杜生天寶,一飯作歔欷。此豈悟所為,可以判品匯。”亦即隨園駁滄浪之旨。 (198—199頁) (《隨園詩話》)卷四復云:“白雲禪師偈云:'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雪竇禪師作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椿舊處尋。'二偈雖禪語,頗合作詩之旨。”參觀卷二:“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簽,不善學者刻舟求劍”云云。 與“羚羊掛角”、“香象渡河”、“舍筏登岸”等宗門比案無以異,分明以禪說詩,何獨於滄浪、漁洋有非難哉。子才不好釋氏,或未讀其書,苟曾一檢《傳燈》兩錄⑦,必多所印可。譬如陶篁村“磨磚作針”語即本《傳燈錄》卷五懷讓禪師“磨磚豈得作鏡,坐禪豈得成佛”之說⑧;白雲之偈即本《傳燈錄》卷九神贊禪師一日見其師在窗下看經⑨,蜂子觸窗紙求出,乃曰:“世界如此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得”;雪竇之偈即本《傳燈錄》卷十七道膺禪師曰⑩:“如好獵狗,只解尋得有踪跡底;忽遇羚羊掛角,莫道跡,氣亦不識。”子才不知禪,故不知禪即非禪,殊歸一途,亦不自知其非禪而實契合於禪耳。餘曩讀《世說新語?文學》篇云⑾:“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塵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塵易曰:'若至者,那得去。'於是客乃悟服”;又云:“殷荊州與遠公論《易》,遠公笑而不答”

⑿;又云:'支道林造《即色論》⒀,示王坦之⒁,坦之都無言。支曰:'默而識之乎。 '王曰:'既無文殊⒂,誰能見賞。 '”竊怪舉塵無言,機鋒應接,乃唐以後禪宗伎倆,是時達摩尚未東來⒃,何得有是。後見宋劉辰翁批本《世說》,評樂令舉塵條云:“此時諸道人卻未知此。此我輩禪也,在達摩前。 ”參觀《文海披沙》卷一論“旨”字當作“指”,《鬱岡齋筆塵》卷一駁禪機之說⒄。嘆為妙解。未有禪宗,已有禪機,道人如支郎,即不能當下承當,而有待於擬議。《世說?言語》篇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⒅,“桓公時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 ”《北窗炙輠》卷下載周正夫雲⒆:“淵明詩云:'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忠言。 '時達摩未西來,淵明早會禪”云云。子才詰“禪在何處”,誠所見之不廣矣。(201—202頁)

(《隨園詩話》)卷十四雲:“嚴冬友常誦厲太鴻《感舊》雲⒇:'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可謂情深。余曰:此有所本也。歐陽詹《懷妓》雲(21):'高城不可見,何況城中人'。”按詹此詩,題為《初發太原途中寄所思》,原句曰:'驅馬覺漸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明是綿綿思遠道,恨空間之阻隔,與太鴻之撫今追往,悵時光之消逝,大不相侔。東坡《法惠寺橫翠閣》雲:“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苟曰太鴻《湖樓題壁》末二語“有所本”,當舉坡詩也。(213—214頁) 蓋子才立說,每為取快一時,破心奪膽,矯枉過正;英雄欺人,渠亦未必謂安。譬如卷四謂(22):“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賤薄。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以兩物論;狐貉貴厚,鮫綃貴薄。以一物論:刀背貴厚,刀鋒貴薄。安見厚者定貴,薄者定賤耶。

古人之詩,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義山似厚,飛卿似薄,俱為名家”(23)云云。《淮南子?齊俗訓》早曰(24):“玉璞不厭厚,角觨不厭薄”(25),子才口角玲瓏,進而就“一物”發策。然詩之厚者,未必妙於薄者,而詩之妙者,必厚於不妙者。如子才所舉“名家”,飛卿自下義山一等;子才亦嘗自言:“少陵長於言情,太白不能”;卷六。 論望溪阮亭(26),謂“一代正宗,才力自薄”;卷二。論荊公又曰:“詩貴溫柔。”卷六。可見貴厚賤薄,渠心亦正同斯理。即就所譬而言,安見詩之非狐貉耶。刀之有背有鋒者,固勝於有鋒而無背者也。賈誼《新書?連語》記陶朱公論璧“側厚則價倍”(27),因曰:“牆薄咫亟壞,繒薄咫亟裂,器薄咫亟毀,酒薄咫亟酸(28)。夫薄而可曠日持久者,殆未有也”云云。詩乃立言不朽之一,正須賈生所謂“曠日持久”耳。 (218—219頁)①《瑜伽師地論》:彌勒菩薩五部大論之一,唐玄奘譯,百卷。

②《五燈會元》:宋釋普濟撰,二十卷。 ③《宗鏡錄》:佛書,吳越延壽禪師撰,百卷。 ④元代詩人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此詩是指唐元稹(字微之)為杜甫(號少陵野老)撰《墓系銘序》中對杜的評論。 ⑤《詩法》:嚴羽《滄浪詩話》中的一篇,共分五篇,還有《詩辭》、《詩體》、《詩評》、《詩證》。 ⑥張瘦銅:清文人張塤字商言,號瘦銅,有《竹葉廠文集》三十三卷。 ⑦《傳燈錄》:亦名《景德傳燈錄》,宋釋道原撰,三十卷。 《建中靖國續燈錄》,宋釋惟白撰,三十卷,是續道原之作,所以稱《傳燈》兩錄。 ⑧陶篁村:清陶元藻號。有《全浙詩話》五十四卷。懷讓:第三十三祖慧能大師法嗣南嶽禪師,本姓杜。居衡山般若寺。 《傳燈錄》卷五:有沙門道一坐禪,“師問:

'大德坐禪圖什麼? '一曰:'圖作佛。 '師乃取一磚於彼庵前石上磨。一曰:'師作什麼? '師曰:'磨作鏡。 '一曰:'磨磚豈得成鏡邪? '師曰:'坐禪豈得作佛邪? '” ⑨神贊:懷讓禪師第三世法嗣福川古靈禪師,居大中寺。 《傳燈錄》卷九:“其師又一日在窗下看經,蜂子投窗紙求出,師睹之曰:'世界如此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這是神贊受業後遇百丈和尚開悟後的話。 ⑩道膺:青原五世,洪州雲居禪師,本姓王。 《傳燈錄》卷十七:“問:'遊子歸家時如何?'師曰:'且喜歸來。'曰:'將何奉獻?'師曰:'朝打三千,暮打八百。'師謂眾曰:'如好獵狗,只解尋得有踪跡底,忽遇羚羊掛角時,如何?'師曰:'六六三十六。'又曰:'會麼僧?'曰:'不會。'師曰:'不見道,無縱跡。'”

⑾:南北朝宋劉義慶撰,三卷,三十六篇,《文學》是其中篇名。 ⑿殷荊州:晉殷仲堪,嘗督荊州軍事。遠公:沙門釋惠遠,本姓賈。 ⒀《即色論》:晉釋支遁(字道林)撰。 ⒁王坦之:晉中郎將,字文度。 ⒂文殊:天竺人,即文殊師利,佛菩薩名,侍佛左右,深通佛法。 ⒃達摩:天竺人,即菩薩達摩,梁時入華,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為在華禪宗初祖。 ⒄《文海披沙》:明謝肇淛撰,八卷。 《鬱岡齋筆塵》:明王肯堂撰,四卷。 ⒅劉尹:晉劉惔,字真長,嘗任丹陽尹。桓宣武:晉征西將軍桓溫,字元子,諡宣武侯。 《禮記》:漢戴聖記,亦稱《小戴記》。 ⒆《北窗炙輠》:宋施德操(字彥執)撰,二卷。

⒇嚴冬友:清嚴長明字,又字道甫。厲太鴻:清厲鶚字,號樊榭。厲詩句似見於《湖樓題壁》詩。 (21)歐陽詹:唐代詩人,字行週。 (22)指《隨園詩話》卷四。 (23)義山:李商隱字。飛卿:溫庭筠字。均為晚唐詩人。 (24)《淮南子》:漢淮南王劉安撰,二十一卷,《齊俗訓》是其中篇名。 (25)玉璞:未治之玉石。角觨:古時刀劍鞘上的角飾。 (26)望溪:方苞晚號望溪。阮亭:王士禛號。均為清代文學家。袁枚詩:“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詩。” (27)《新書》:漢賈誼撰,十卷,五十五篇,《連語》是其中篇名。陶朱公:越國范蠡歸隱後稱陶朱公。 (28)咫:猶則。 這里四則是講袁枚論詩特點,多是袁氏自己並不標榜,他人也少有論及的。

一、袁枚認為嚴羽借禪喻詩,“不必首首如是”,“宜作近體短章,半吞半吐,以求神韻”,若作古體長篇,則如“天魔獻舞,花雨彌空”,大有使人眼花撩亂之嘆,似乎用不到香象渡河、羚羊掛角的小神通,因此,袁氏主張“相題行事,能放能收”,似乎寫長篇無須有悟。他反對王士禛以禪悟論詩,並以禪未入中國之前即有毛詩三百篇的事實駁難王士禛。錢先生指出袁枚對嚴羽以禪喻詩是“淺嚐妄測”,因為無論天魔舞,還是花雨墮,都須悟後才能造得此境。嚴羽認為“禪道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在“悟”這一點上,詩禪相通,詩人覓句,猶如釋子參禪,故用作比喻,意在便於說明作詩須有“別才”,也就是詩亦非悟不能,悟後入門,無論寫長篇或短章,都是根據詩的內容和詩人各自才情的不同而決定的。嚴羽才短,故偏重近體,如《滄浪詩話?詩法》謂“律詩難於古詩;絕句難於八句;七言律難於五言律;五言絕難於七言絕”。其所謂難,是因篇幅愈短,愈無迴旋餘地,如五絕,除去首尾,僅有十字,確實不易把握。然嚴羽並非認為長篇無須悟入,也並非認為長篇無須神韻。至於禪未入中國之前即有三百篇之說,更暴露出袁枚確實未懂嚴羽以禪悟“喻”詩僅在於言其相同點,均須有悟而後入,並非是說禪等於詩,故這裡指為強詞奪理。 二、袁枚不好禪說,反對王士禛以禪悟論詩,然《隨園詩話》引白雲禪師與雪竇禪師之偈,明明是禪悟,而袁枚又認為“頗合作詩之旨”;《詩話》卷二所謂“後來之人,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不善學者刻舟求劍”,亦分明是以禪說詩;《詩話》卷四引陶元藻謂作詩須天分,猶磨鐵可成針,磨磚不可成針,所以說是別才,不是由學習而成。他的磨鐵磨磚之喻,即懷讓禪師的禪語。袁枚聲稱自己反對以禪語比詩,而又恰恰陷入禪喻之中,為什麼呢?錢先生指出袁枚既不知何者為禪,也不知禪即非禪,說法雖然不同,而道理只有一個,所以也不知非禪實際上正合乎禪,並舉引中對此早有過的議論,說明未有禪宗之前,早已有禪機,比如陶潛《飲酒》之五的“山氣日夕佳,飛烏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句,是寫在菩薩達摩未入中國之前,詩中即已充滿了禪理、禪趣,詩人以“鳥倦飛而知還”,自比倦於做官而歸隱,即景有悟,與禪宗的即景物有所啟悟是一致的。 三、袁枚在《詩話》卷四載歐陽修譏元稹自註《桐柏觀碑》,並說詩有待於注便非佳詩,這與他主性靈說有關。嚴長明吟厲鶚《湖樓題壁》詩:“水落山寒處,盈盈記踏青。朱攔今已朽,何況倚欄人?”謂情深可矣,而袁氏尋出處,產生錯誤,錢先生已指出。據《唐詩紀事》卷三十五云:歐陽詹游太原時愛上一妓,分別後,賦詩以寄所思,詩中還有“萬里東北晉,千里西南秦。一履不出門,一車無停輪”句,寫他們千里相隔,一留太原不出門,一在返福建故鄉的路上,顯然是“恨空間的阻隔”,與厲鶚“朱欄已朽”,追憶往昔的“倚欄人”,完全不同。錢先生指出蘇軾的“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正是厲詩之意所本,可見袁氏對厲詩的理解有誤。 四、袁枚談藝立說,往往圖一時之快,未加周密考慮,因此常出現前後所說矛盾之處,時有可商。這裡舉引《詩話》卷四中的例子,袁氏從一般意義上的貴厚賤薄,講到詩的厚薄,認為厚者未必貴,薄者未必賤,而宜厚宜薄,以妙為主,並舉例說杜甫、李商隱似厚,李白、溫庭筠似薄,“俱為名家”,似乎詩的厚薄不成其為評價原則,亦無貴賤之別、高下之分,其實不然。這裡指出:以厚薄作為評價貴賤標準的,最早見於《淮南子》,玉璞厚者貴,角觨薄者佳,宜厚宜薄,因物而異。錢先生說:“詩之厚者未必妙於薄者,而詩之妙者,必厚於不妙者。”又以袁枚所舉名家分析,指出袁枚論詩的厚薄還是有高下之分的,如《詩話》卷六雲:“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長於言情,太白不能。永叔長於言情,子瞻不能。”所言似有李遜於杜、蘇軾遜於歐陽修之意。同卷引王文治語:“今聰明才學之士,往往薄視詩文”,其“薄” 有“輕”意。卷二雲:“古文之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 此“薄”便有“下”的含義。卷六論王安石又云:“詩貴溫柔”,顯然此“貴”有“重” 意。所以說袁枚也是貴厚賤薄,有高下之分的,並不像他自己標榜的“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這裡錢先生還舉引賈誼《新書》記范蠡論璧的一段話十分精彩透闢,證明薄牆、薄繒、薄器、薄酒因其不能“曠日持久”,皆次於厚者,而詩乃是有聲韻可吟詠的藝術作品,正需要“曠日持久”,才能流傳百世。 (2) (袁枚)《隨園詩話》記汪東山事①,疑亦本之《國朝詩別裁》②,正如其論馬相如詩也③。 《別裁》卷一汪繹條注:“殿撰於臚唱日,馬上得句'歸計'云云。癸未假歸,未十年卒,知詩讖之早成矣!”隨園進而以無意之“詩讖”為“不壽”之“自知” 也④。 《隨園詩話》卷一四:“唐荊川雲⑤:'詩文帶富貴氣,便不佳。'余謂不然。” 因舉金德瑛檜門《郊西柳枝》為例⑥:“長是至尊臨幸地,世間離別不曾知。”按吳仰賢《小匏庵詩話》卷一亦稱檜門此絕⑦,謂其似義山《詠柳》:“後庭玉樹承恩澤,不信年華有斷腸。”按詠柳用斯意者,唐以來數見不鮮。 《花間集》卷五毛文錫《柳含煙》第二首⑧:“河橋柳,佔芳春。映水含煙拂路,幾回攀折贈,暗傷神。樂府吹為橫笛曲,能離腸斷續⑨。不如移植在金門,近天恩”⑩;第三首:“章台柳,近垂旒⑾。低拂往來冠蓋,朦朧春色滿皇州,瑞煙浮。直與路邊江畔別,免教離人攀折。最憐京兆畫蛾眉,纖葉時。”宋李質《艮嶽百詠?柳岸》⑿:“牽風拂水弄輕柔,三月花飛滿御溝。不似津亭供悵望,一生長得系龍舟”(《宋詩紀事》卷四)。 “離別”、“攀折”見於言外。清人如嚴蓀友《秋水集》卷五《万柳堂竹枝詞》之二⒀:“問訊平泉金柳枝,陌頭飛絮可同時?移根獨近金莖露,不向春風管別離⒁”;厲太鴻《樊榭山房集》卷七《西湖柳枝詞》之六⒂:“路旁煙態罥朱樓,長送行人千里遊。願作湧金門外柳,生來渾不識離愁”;梁山舟《頻羅庭遺集》卷一《玉河柳枝詞》之六⒃:“爭向東風拜舞頻,六龍此日度龍津。生來不解銷魂事,只送鑾輿不送人⒄。” 皆亦早向義山夜半傳衣,或與平珪夢中神遇矣⒅。然宋之問首拈此意以賦蓮花,《全唐文》卷二四載其《秋蓮賦》,有云:“禦橋之西,玉池清冷,紅蕖菡萏。謬履扃闥,自春徂秋。見其生,視其長,睹其盛,惜其衰。得終天年而無夭折者,良以隔礙仙禁,人莫由窺。向若生於瀟湘洞庭,溱洧淇澳,即有吳姬越客,鄭女衛童,芳心未成,採擷都盡。”移以詠柳,可牽合攀枝贈別一事,遂饒情致矣。 (《錢鍾書研究》25—26頁)①汪東山:清代作家汪繹號。有《秋影樓詩集》九卷。 《隨園詩話》卷十四:“汪東山繹,精星學。自知不壽,自贈雲:'生計未謀千畝竹,浮生只辦十年官。'” ②《國朝詩別裁》:即《清詩別裁》,沈德潛編,三十二卷。 ③馬相如:清代詩人馬樸臣字。袁枚在《隨園詩話》卷十四論及樸臣。 ④汪繹《庚辰臚唱日赴順天府宴,馬上得句云:“歸計未謀千畝竹,浮生只辦十年官。”歸舟試筆,忽憶前語,遂足成八絕句》,詩題中二語見該詩第七首,是自己表明淡於宦情之意,並非“自知不壽”,而袁枚將'歸計”改為“生計”,遂指為“自知不壽”,可見其妄。 ⑤唐荊川:明代作家唐順之,字應德。有《荊川集》。 ⑥金德瑛:清代詩人,字汝白,號檜門。 ⑦吳仰賢:清代詩人,字牧騶。有《小匏庵詩存》十卷,《詩話》收在其中。 ⑧《花間集》:後蜀趙崇祚輯,十二卷。毛文錫:前蜀詞人,字平珪。 ⑨橫笛曲:指《折楊柳曲》,折柳贈別。 ⑩金門:漢有金馬門,指皇宮,意為柳種在宮裡不受攀折。 ⑾章台:漢長安有章台街。漢京兆尹張敞朝罷,走馬過章台街,歸家為婦畫眉,如柳葉細。 ⑿李質《艮嶽百詠》:宋徽宗在汴梁築土山,砌太湖石,種奇花異樹,名艮嶽。李質作《百詠》。詠《柳岸》,寫艮嶽的柳樹,不像津亭(渡口亭)的柳樹受人攀析。 《宋詩紀事》:清厲鶚撰,一百卷。 ⒀嚴蓀友:清代作家嚴繩孫字。有《秋水集》十七卷。其中詩八卷,文七卷,詞二卷。 ⒁平泉:平泉莊,唐幸相李德裕別墅。金柳枝:秋後柳絲垂金色。 金莖露:漢朝用銅柱托盤承露。此指把柳移植宮庭。 ⒂歷太鴻:清代文學家厲鶚字。有《樊榭山房集》二十卷。 ⒃梁山舟:清代作家梁同書號。有《頻羅庵遺集》十三卷,其中詩三卷,集二卷,文四卷,題跋四卷。 ⒄六龍:指六匹馬。鑾輿:皇帝乘坐的車。 ⒅義山夜半傳衣:李商隱受令狐楚教以作四六,稱為夜半傳衣。 平珪夢中神遇:毛文錫字平珪,指受毛文錫影響。 錢先生在《談藝錄補訂》曾指出:袁枚“評近人詩,多憑耳食,一斑片羽,未識厥全。”這一則寫袁枚記汪繹事(見《詩話》卷十四),說汪“精星學”,曾為桐城吳貢生女算命,也為自己何時中狀元算命,皆對應云雲,因其馬上得句有“歸計未謀千畝竹,浮生只辦十年官”而將“歸計”改為“生計”,遂說汪氏“自知不壽”,其實此句未有此意,只不過是淡於宦情的表白。同卷記馬樸臣有《漁父詩》雲:“自把長竿後,生涯即水涯。尺鱗堪易酒,一葉便為家。曬網炊煙起,停舟月影斜。不爭魚得失,只愛傍桃花。”是一首實實在在描繪漁夫生活的詩,然袁枚說“真王、孟也”,其實與王維、孟浩然的詩並不相類。又云:“有人傳其'月影分明三李白,水光蕩漾百東坡',則弄巧而反拙。”錢先生指出此聯乃《秦淮水閣醉歌》,極為沈德潛稱賞,寫醉中的迷離恍惚,見月影彷彿有三個李白,見水波彷彿有百個蘇軾,絕妙地寫出了醉態,而袁氏則指為“弄巧成拙”。此兩例正如錢先生在《談藝錄?隨園記事之誣》中早已指出的,是其記事不可盡信的證明。這裡又舉出袁枚引唐順之雲:“詩文帶富貴氣,便不佳。”袁不同意此說,並舉出金德瑛的《郊西柳枝》:“西直門邊柳萬枝,含煙帶露拂旌旗。長是至尊臨幸地,世間離別不曾知。”雲此詩“富貴,何嘗不佳?”他僅看到詩中寫到“至尊臨幸”便謂富貴,不知此詩詠柳正在於寫離情。吳仰賢拈出此詩之意,謂其似李商隱的《詠柳》,詩云:“為有橋邊拂面香,何曾自敢佔流光?後庭玉樹承恩澤,不信年華有斷腸。”柳樹多種植於岸邊水側,不像槐樹多種植於宮中,即後庭玉樹,能夠承受到至尊的恩澤,那麼,這些得幸的後庭玉樹,便不會知道橋邊柳樹的寂寞悲愁了,因為它只能供離人攀折以贈別。毛文錫的《柳含煙》“河橋柳,佔芳春”一首,幾乎是李商隱《詠柳》的仿作,只不過用了詞的形式,更寫出“不如移植在金門,近天恩”,“免教離人攀折”的意思。錢先生指出,自從李商隱《詠柳》之後,還有宋代的李質,清代的嚴繩孫、厲鶚、梁同書等詠柳多效此意。同時又指出,李商隱《詠柳》通過後庭玉樹之榮,反襯橋邊垂柳之悴的寫法,也不是自己的創造,早在初唐宋之問的《秋蓮賦》中已這樣賦詠蓮花,那是長於禦橋之西、清冷玉池中的水蓮,紅紅的荷花,開在宮門之外,自春到秋,人們可以看到它的生長盛衰,可幸的是每一株蓮都能“得終天年”,沒有中途夭折的。如果它是生長於瀟湘洞庭人跡喧囂之處,早就被那些愛花的遊客攀折盡了。 李商隱藉此意以詠柳,金德瑛又牽合以“攀枝贈別”的意思,更富有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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