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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一一)活法與死法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3816 2018-03-20
《艇齋詩話》載江西先輩談藝要旨①,謂呂東萊論詩“講活法”②。 《後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小序》亦引東萊作《夏均父集序》雲③:“學詩當識活法。活法者、規矩備具,而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不背於規矩。謝玄暉有言④:'好詩如彈丸',此真活法也。”後村按謂:“以宣城詩考之,如錦工機錦,玉人琢玉,窮巧極妙,然後能流轉圓美。近時學者誤認彈丸之喻,而趨於易;故放翁詩云:'彈丸之論方誤人。'然則欲知紫薇詩者④,觀此集序,則知彈丸之語,非主於易”云云。按琢玉工乃陳克《九僧詩序》中語。夫詩至於圓,如學道證圓通,非輕滑也。趙章泉以東萊與涪翁並稱⑤,屢道圓活,如《淳熙稿》卷十七《與琛卿論詩》一絕曰:“活法端須自結融,可知琢刻見玲瓏。涪翁不作東萊死,安得斯文日再中。”“琢刻見玲瓏”五字,可以釋放翁之惑矣。後村引放翁語,見《答鄭虞任》七古,曰:“區區圓美非絕倫,彈丸之說方誤人。”放翁自作詩,正不免輕滑之病,而其言如是;其於古今詩家,仿作稱道最多者,偏為古質之梅宛陵。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七謂⑥:“聖俞詩、近世少有喜者,或加毀訾,惟陸務觀重之。此可為知者道也。”餘按《劍南集》中詩,顯仿宛陵者,有《寄酬曾學士》、《過林黃中食柑子》、《送蘇召叟入蜀》、《與同官縱談鬼神》、《哲上人以端硯遺子聿》、《假山》、《春社日》、《熏蚊》之類。 《雨夜懷唐安》之“螢依濕草同為旅”,則宛陵《依韻和子充夜雨》之“濕螢依草沒”也;《書齋壁》之“菱刺磨成芡實圓”,則宛陵《依韻和晏相公》之“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也。

《讀宛陵先生詩》雲:“歐尹追還六籍醇,先生詩律擅雄渾。導河積石源流正,維岳崧高氣象尊。玉磬漻漻非俗好,霜松鬱鬱有春溫。向來不道無譏品,敢保諸人未及門。” 又《讀宛陵詩》曰:“李杜不復作,梅公真壯哉。豈惟凡骨換,要是頂門開。鍛煉無餘力,淵源有自來。平生解牛手,餘刃獨恢恢。”又《書宛陵集後》雲:“突過元和作,巍然獨主盟。諸家義皆墮,此老話方行。趙璧連城價,隋珠照眼明。粗能窺梗概,亦足慰平生。”《李虞部詩序》雲:“歌詩復古,梅宛陵獨擅其宗。”《梅聖俞別集序》雲: “先生於詩,非待學而能,然學亦無出其右。置字如大禹鑄鼎,煉句如後夔作樂;成篇如周公致太平。欲學不得,欲贊不能”云云。唱嘆備至,於他家蓋未有是。如於少陵,不過悲其志事,作泛稱語,不詳論詩律也。參觀《東屯高齋記》、《草堂拜少陵遺像》五古、《讀杜詩》七絕、《讀李杜詩》五律等作。歐陽永叔作《聖俞墓誌》曰⑦:“其初喜為清麗閒肆,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刻以出怪巧”;又《水穀夜行》詩云:“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而放翁《示子遹》則曰:“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弘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全取歐公稱宛陵語以自道。宛陵《和晏相公韻》曰:“因令適性情,稍欲到平淡”;《讀邵不疑詩卷》曰:“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答蕭淵少府卷》曰:“大都精意與俗近,筆力驅駕能逶迤”放翁《題蕭彥毓詩卷》則云:“詩卷雄豪易得名,爾來閒淡獨蕭卿”;《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則云:“工夫深處卻平夷”;《夜坐示桑甥》雲:“好詩如靈丹,不雜羶葷腸。大巧謝琱琢,至剛反摧藏”;《讀近人詩》雲:“琢琱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豈同科”;《何君墓表》中有“詩欲工、而工非詩之極”一節,皆重言申明平淡之旨。 《邵氏聞見後錄》謂⑧“魯直詩到人愛處,聖俞詩到人不愛處”。

按吳可《藏海詩話》引東坡謝李公擇惠詩帖雲:“公擇遂做到人不愛處”;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亦記東坡語云⑨:“凡詩須做到眾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邵氏蓋用蘇語。 《欒城遺言》載魯直盛稱聖命詩事⑩,可參觀。 《匏廬詩話》卷上乃言⑾:“宋詩能到俗人不愛者,庶幾黃豫章”;似僅本放翁詩,未考其源也。放翁則屢用其語,《明日復理夢中作》曰:“詩到無人愛處工”;《山房》曰:“詩到令人不愛時”;《朝飢示子書》曰:“俗人猶愛未為詩。”按此意即昌黎《與馮宿論文書》所謂“小慚小好、大慚大好”之正面。其於宛陵之步趨塐畫,無微不至,庶幾知異量之美者矣。抑自病其詩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為對症之藥耶。全謝山《鮚埼亭集》外編卷二十六《春鳧集序》言東坡作詩為李杜別子⑿,而論詩乃致不滿於李杜,言行一若不符。按《渭南文集》卷十五《梅聖俞別集序》曰⒀:“蘇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韻和陶淵明及先生二家詩而已。”東坡和陶,世所熟知,東坡竺好宛陵,則未之他聞。然二家沖和質淡,與東坡詩格不侔,斯亦放翁前事之師,而謝山之說又得旁證矣。宛陵《依韻和晏相公》所云:“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即是彈丸之說。嚴滄浪力排江西派,而其論“詩法”,一則曰“造語須圓”,再則曰“須參活句”,與“江西派圖”作者呂東萊之說無以異。放翁《贈應秀才》詩亦謂:“我得茶山一轉語,文章切忌參死句。”故知圓活也者,詩家靳向之公⒁,而非一家一派之私言也。 (115—117頁)①《艇齋詩話》:宋曾季貍(號艇齋)撰,一卷。

②呂本中:宋詩人,學者稱東萊先生。有《紫薇詩話》一卷,故人稱紫薇。 ③《後村大全集》:宋劉克莊(字潛夫,號後村)撰,一百九十六卷。 ④謝玄暉:南朝齊代詩人謝朓字。宣城人,故又稱宣城。 ⑤趙章泉:宋趙蕃字。撰有《淳熙稿》二十卷。 ⑥陣振孫:宋代書錄家。撰有《直齋書錄解題》二十二卷。 ⑦歐陽永叔:宋代作家歐陽修字。聖俞:宋代詩人梅堯臣字。 ⑧《邵氏聞見後錄》:宋邵博撰,三十卷。其前錄二十卷是其父邵伯溫撰,後錄是其續書。 ⑨《石林燕語》十卷,《藏海詩話》一卷,均宋人詩話。 ⑩《欒城遺言》:宋蘇轍言,蘇籀記,一卷。 ⑾《匏廬詩話》:清沈濤撰,三卷。 ⑿全謝山:清全祖望字。撰有《鮚埼亭集》三十八卷,外編五十卷。

⒀《渭南文集》:宋陸游撰,五十卷。 ⒁茶山:宋詩人曾幾,號茶山居士。靳向:指追求嚮往。 古今中外談藝者論詩,均以“流轉圓美”為佳,正像謝朓所說“好詩如彈丸”,這不單是聲律上的最高境界,還包括情思的曲折,吐辭的婉轉,風格的柔美。呂本中論詩“講活法”,是指作詩既要按照詩體的規矩,又不受規矩的限制,能有出奇的變化,而又不違反規矩,他以為“如彈丸”正是真活法。劉克莊以謝朓的詩為例,認為他像雕玉工一樣,經過窮工雕琢,而後達到“流轉圓美”的境界,並非易事。陸游以為“彈丸之論方誤人”實在是一種誤會。這裡指出:詩的圓活不是輕滑,而是趙蕃所說的“琢刻見玲瓏”,是要經過一番錘煉的功夫方能達到。陸游作詩,正有輕滑之病,他好仿作別人的詩,而其中以仿古樸質實的梅堯臣詩為最多。陳振孫說,梅詩為當代人所喜歡的較少,唯獨陸游喜歡仿作。這一則中舉引了若干陸游顯仿梅詩的例子,甚至有的詩句僅是稍加變換,如將梅詩“濕螢依草沒”仿為“螢依濕草同為旅”等。陸游仿梅詩,確實覺得梅詩好,在《讀宛陵先生詩》中稱梅詩“源流正”、“氣象尊”,“詩律擅雄渾”;《讀宛陵詩》中將梅詩與李杜詩相比,稱梅為“解牛手”,於詩“鍛煉無餘力,淵源有自來”;《書宛陵集後》更將梅集比作價值連城的趙璧、隨珠,只要“粗窺梗概”,便“足慰平生”;他認為梅詩不是學而能,有人即便學,也無法超過他,因為梅詩對每個字的選用安排“如大禹鑄鼎”穩重紮實,對每句詩的錘煉“如後夔作樂”巧於變化,對整篇詩的佈局“如周公致太平”周密妥切,想學都學不到手。而陸游對杜詩的評價,多是一般性的泛泛稱讚,沒有具體評論,唯獨對梅詩細細咀嚼,讚歎不已。歐陽修曾初喜梅詩之清麗與怪巧,陸游也附合此說。梅堯臣認為自己“苦詞未圓熟”(《依韻和晏相公》),崇尚平淡的詩風,認為古今之詩作,平淡亦是難於達到的境界。陸游推崇梅詩,認為他的平淡之意正在於脫俗,不湊熱鬧,不雜羶葷,不尚雕琢,不造奇險,也正是邵博所謂“堯臣詩到人不愛處”。蘇軾更以詩做到眾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所謂“眾人不愛”,就是沈濤說的“俗人不愛”,陸游在詩中屢用此語,如“詩到無人愛處工”,好詩絕不迎合一般人的口味。錢先生在這一則裡提出的這個問題,可用宋玉《對楚王問》來說明,即“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曲調有高的,一般人聽不懂,要有能欣賞高曲調的人才能聽得懂。梅堯臣的詩追求平淡,不易為人們所欣賞,陸游的詩流易工秀,與梅詩的深心淡貌不同,但陸游卻能賞識,這很難得。他要用梅詩的深心淡貌,補救他的不足,故竭力推重梅詩。韓愈也有類似的創作體驗:每每自己滿意的作品,人說不好;自己不滿意且不敢出示於人的作品,反而人皆說好,總是小慚小好,大慚大好。對此,韓愈悟到了作文的道理,要“棄俗尚”,“從於寞寂之道”,切忌“爭名於時”。此意真可謂寄託深妙的遠見卓識。

法國詩人貝萊說他喜歡的都是惹人討厭的那種東西,英國詩人查普曼也不以沒有人喜歡他的詩而感到不滿足。都是悟到了作文的道理,不去爭名於一時。 總之,無論是梅堯臣追求的平淡,蘇軾所謂“眾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還是韓愈總結的可貴經驗,都未離“彈丸”之說。嚴羽論詩法強調“造語須圓”,“須參活句”,與他反對的江西詩派的呂本中“講活法”是一致的。可見,藝術上的圓活是各種藝術流派所追求的至高境界。 《談藝錄補遺》還講到作詩有貴活句,賤死句的問題,讀詩亦有活參死參之分,如對蘇軾《惠崇春江曉景》:“春江水暖鴨先知”句的理解,清人毛奇齡在《西河詩話》中提出:“鵝也先知”,便是死在句下。作詩切題而無寄託是為“死句”,讀詩過泥亦為死參,所以說讀詩也有圓熟的問題,不能過於拘泥於字面的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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