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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二○)論阮大鋮詩(1)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3849 2018-03-20
余嘗病謝客山水詩①,每以矜持矯揉之語,道蕭散逍遙之致,詞氣與詞意,苦相乖違。圓海況而愈下②;聽其言則淡泊寧靜,得天機而造自然,觀其態則擠眉弄眼,齲齒折腰,通身不安詳自在。 《詠懷堂詩》卷二《園居詩》刻意摹陶,第二首雲:“悠然江上峰,無心入恬目”,顯仿陶《飲酒》第五首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悠然” 不足,申之以“無心”猶不足,复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懷息慮而峰來獻狀。 強聒不捨,自炫此中如鏡映水照,有應無情。 “無心”何太饒舌,著痕跡而落言論,為者敗之耳。 《戊寅詩》如《微雨坐循元方丈》雲:“隱兒憺忘心,懼為松云有”;夫子綦“隱几”,嗒焉喪我,“心”既“憺忘”,何“懼”之為。豈非言坐忘而實坐馳耶。

又如《晝憩文殊菴》雲:“息機入空翠,夢覺了不分。一禽響山窗,亦復嗤為紛”,自詡“息機”泯分別相,卻心嗔發為口“嗤”,如欲彈去烏臼鳥、打起黃鶯兒者,大異乎“鳥鳴山更幽”之與物俱適、相賞莫違矣。詩中好用“恬”、“憺”字,連行接葉,大類躁於鳴“恬”、矜於示“憺”。又好用“睇”、“鶩”字,自以為多多益善,徒見其陳陳相因。竊謂圓海詩品,亦如號“恬目”而流“睇”,名“憺慮”而橫“鶩”,縮屋稱貞而“勿惜捲簾通一顧”也。又按《戊寅詩》有《緝汝式之見過谷中》亦云:“坐聽松風響,還嫌谷未幽”,較之白香山《松聲》之“誰知茲簷下,滿耳不為喧”,境界迥異,絕類拗相公之言“一鳥不鳴山更幽”③,翻案好勝之爭心,溢於言表矣。 (504頁)①謝客:南朝宋謝靈運,小名客兒。以寫山水詩著名。

②圓海:明阮大鋮字,有《詠懷堂詩集》四卷。 ③拗相公:宋王安石性執拗,有人稱為拗相公。 這一則論謝靈運和阮大鋮的詩,都有矯揉造作之病。先看謝靈運的詩,鍾嶸《詩品》把他列入上品,稱他的詩“尚巧似,而逸盪過之。”陳延杰注:“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遊南亭》詩:'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並得其巧似者。張景陽巧構形似之言,此學其體焉,但超過耳。”即認為謝詩巧於描寫物象。 《詩品》又說:“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講他的詩裡有名篇秀句,有麗藻新聲。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採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這裡的“莊老告退”,指玄言詩隱退了。 “山水方滋”,指謝靈運的山水詩興起。講他講究詞藻,工於摹寫物象,追求新詞,都講他的詩好。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五,稱“陶公說不要富貴,是真不要。康樂本以憤惋,而詩中故作恬淡,以比陶公,則探其深淺遠近,居然有江湖澗沚之別。”這裡指出他的詩本以憤惋,故作恬淡,心情與辭氣不一致。錢先生在這裡指出他的“詞氣與詞意,苦相乖違”,即“以矜持矯揉之語,道蕭散逍遙之致”,當由於憤惋的心情,故作恬淡所致。如《登江中孤嶼》:“江南倦歷覽,江北曠(久)周旋。懷新道轉迥(遠),尋異景(光景)不延。亂流趨孤嶼,孤嶼媚中川。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表靈物莫賞,蘊真(仙人)誰為傳。想像崑山(崑崙山,仙人住處)姿,緬邈區中緣。始信安期(仙人名)術,得盡養生年。”這首詩寫景,像“亂流趨孤嶼,孤嶼媚中川。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工於寫景,像用一“媚”字,把孤嶼擬人化,表達他對孤嶼在川中的欣賞。讚美天空中是雲日輝映,望出去是天水澄鮮。也即“蕭散逍遙之致”。但在“表靈物莫賞,蘊真誰與傳”裡,言此山的靈異如此表著而世人不賞,即使蘊藏仙人又有誰能傳說呢?這裡就有憤惋了。所以“想像崑山姿,緬邈區中緣”,要想望仙山,就遠離人世了。這就是用憤惋不平的心情,來讚美山水景物之美,即用矜持矯揉之語,道蕭散閒適之致了。

錢先生再講阮大鋮的《詠懷堂集》詩,講他表面上摹仿陶淵明詩,表示他的淡泊寧靜,但看他的辭氣,就透露出他弄虛作假。如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在悠然自得中,偶然見南山的美好景物是無心偶會,並非著意追求。阮大鋮摹仿它,作“悠然江上峰,無心入恬目。”陶的無心偶會,是自然流露。阮點明“無心”,就是有意這樣說,又怕不夠,再加入“恬目”,所以錢先生批評他“著痕跡而落言詮”,顯出有意作假了。再像《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几而坐,嗒焉似喪其偶。”即忘掉自己。阮大鋮作“隱几憺(安然)忘心,懼為松云有。”既然已經忘掉自己,怎麼還有懼呢?那未所謂坐忘實是坐馳。再像既說“息機”,機心已經沒有了,那末聽見一鳥的鳴聲,怎麼“亦復嗤為紛”呢?這就跟“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避人世的塵囂,愛山林的幽靜,聽蟬噪鳥鳴就听不到車馬喧聲而感到山林的幽靜完全不同了。從這裡看到錢先生的論詩,能分別詞氣與詞意,作深入探索了。

(2) 阮圓海欲作山水清音①,而其詩格矜澀纖仄,望可知為深心密慮,非真閒適人,寄意於詩者。按《詠懷堂詩》,鉤棘其詞,清羸其貌,隱情躓理,鼠入牛角,車走羊腸。 其法則葉石林所謂“減字換字”②,其格則皇甫持正所謂“可惋在碎”③。萬曆後詩有此餖心飣肝、拗嗓刺目之苦趣惡道。孤忠奇節如倪鴻寶,亦濡染厥習④。譬之《列朝詩集》丁十二、十六所摘王季重、王亦房魔道諸聯⑤,入諸倪集,可亂楮葉。所言之物,實而可徵;言之詞氣,虛而難捉。世人遂多顧此而忽彼耳。作《文中子》者⑥,其解此矣。故《事君》篇曰:“文士之行可見”,而所引以為證,如:“謝莊、王融,纖人也,具文碎。徐陵、庾信,誇人也,其文誕。”餘倣此。莫非以風格詞氣為斷,不究議論之是非也。吳氏《青箱雜記》⑦卷八雖言文不能觀人,而卷五一則云:“山林草野之文,其氣枯碎。朝廷臺閣之文,其氣溫縟,晏元獻詩但說梨花院落⑧、柳絮池塘,自有富貴氣象;李慶孫等每言金玉錦繡,仍乞兒相”云云。豈非亦不據其所言之物,而察其言之詞氣乎。是以同一金玉錦繡,而王禹玉之“至寶丹”,與歸處訥所嘲“鍍金牙齒咬銀匙”,見《鑑誡錄》卷十⑨。區以別矣。且也,人之言行不符,未必即為“心聲失真”。常有言出於至誠,而行牽於流俗。蓬隨風轉,沙與泥黑;執筆尚有夜氣,臨事遂失初心。不由衷者,豈惟言哉,行亦有之。安知此必真而彼必偽乎。 (163—164頁)①阮圓海:阮大鋮字,明人,有《詠懷堂詩集》四卷。

②葉石林:葉夢得號,有《石林詩話》一卷。 ③皇甫持正:皇甫湜字,有《皇甫持正集》六卷。 ④倪鴻寶:明倪元璐字,有《倪文貞公文集》十七卷,續編三卷,講編四卷,詩集四卷。 ⑤《列朝詩集》:清錢諜益編。王季重:明王思任字。王亦房:明王留字。 ⑥《文中子》:隋王通私諡文中子,有《文中子》十卷。 ⑦《青箱雜記》:十卷,宋吳處厚撰。 ⑧晏元獻:宋晏殊諡。 ⑨《鑑戒錄》:十卷,五代何光遠編。 這一則講從作品的詞氣風格可以觀測人的品性。先從明閹黨阮大鋮的《詠懷堂詩集》談起,講他欲作山水清音,即欲摹仿陶淵明詩來寫山水。如《園居詩》:“悠然江上峰,無心入恬目。”錢先生稱為“'悠然'不足,申之以'無心',猶不足,复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懷息慮而峰來獻狀。”與陶淵明《飲酒》詩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詩真的寫出悠然自得。阮大鋮雖講“悠然”,是並不真的悠然自得,就怕讀者不相信他的“悠然”,再說個“無心”,再說個“恬目”,這就弄巧成拙,越顯出他的這樣用心,並不“悠然”了。這就從語氣裡顯出人品來。陶淵明性情真率,吐屬自然。阮大鋮城府很深,為人陰險,從語氣中也透露出來。錢先生稱他的作法,是葉石林所謂“減字換字法。”按《石林詩話》卷下:

“江淹《擬湯惠休詩》曰:'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古今以為佳句。然謝靈運'圓景早已滿(指月圓),佳人猶未還”,謝玄暉'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即是此意。嘗怪兩漢間所作騷文,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模屈宋,但換字不同耳。至晉宋以後,詩人之詞,其弊亦然。 ”這是說,阮大鋮的《園居詩》命意就是抄陶淵明的,不過用的換字法罷了。又稱皇甫湜“可惋在碎”,即指“三累以明己之澄懷息慮”,有“三累”故“在碎”了。 錢先生又舉王恩任、王留魔道諸聯。 《列朝詩集》丁集卷十二:“季重為詩,才情大用,漫無復持擇,入鬼入魔,惡道岔出。如《天長道中》雲:'地懶無文草,天愚多暗雲。'《雨泊》雲:'春霖篷翕蝶,江浪柁餐豬。'《快雨》雲:'荷靜香催嚏,樓疏氣破籠。'”這是講王恩任的詩。 《列朝詩列》丁集卷十六說:王亦房“浸淫於時調,橫縱跌宕,於先人之矩矱遂將緬而去之。其詩有曰:'紗為槐羽翼,衣作扇仇讎。'又曰:'暑今天不韻,酒作夜常規。'又曰:'樹將風太暱,煙與月何仇。'又曰:'暑退蟲多口,涼多鳥孑身。'則不獨謂之詩魔,已轉入惡道中矣。”這是講王留的詩。這兩家詩,都是背理違情,走入魔道的。

錢先生又引王通《文中子》的話,說明語氣和風格可以看出人的品格來,像謝莊、王融,其文瑣碎,所以稱為纖人;徐陵、庾信,其文誇張,所以稱為誇人。吳處厚說: 隱士在山林草野,文氣枯槁瑣碎,與朝廷臺閣的文詞,雍容華貴的文氣不同。宋晏殊詩“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自有富貴人家的氣象。因為北宋的富貴人家,有梨花院落,柳絮池塘。李慶孫缺乏富貴人家的生活,雖羨慕金玉錦繡,不免露出寒酸相。陳師道《後山詩話》稱“王岐公(王珪字禹玉)詩,喜用金玉珠璧,以為富貴,而其兄謂之至寶丹。”王珪是富貴中人,他講金玉珠璧,反映了他的生活,從中顯出富貴氣象。歸處訥缺乏富貴人家的生活,所以他講的“鍍金牙齒咬銀匙”,還不能與至寶丹相比。作品是反映生活的,忠實地反映生活的作品,才可信。缺乏生活而虛構的作品不可信,缺乏真性情的作品,摹仿古人,性情不同,也容易顯出造作的痕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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