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第62章 (一九)竟陵派詩論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7005 2018-03-20
鍾譚論詩皆主“靈”字,實與滄浪、漁洋之主張貌異心同①。 《隱秀軒文》往集《與高孩之觀察書》曰②:“詩至於厚,無餘事矣。然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厚出於靈,而靈者不能即厚。古人詩有以平而厚者,以險而厚者,非不靈也,厚之極,靈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氣,以求其厚”云云。參觀譚友夏《自題簡遠堂詩》雲③:“詩文之道,樸者無味,靈者有痕。予進而求諸靈異者十年,退而求諸樸者七八年”;又《與舍弟五人書》引蔡敬夫稱其“筆慧人樸,心靈性厚”云云。議論甚佳。即滄浪所謂“別才非學,而必學以極其至也。”亦即桴亭所謂“承艾添膏,以養火種”也④。以“厚”為詩學,以“靈”為詩心,賢於漁洋之徒言妙悟,以空為靈矣。

范仲闇曾選《鍾李合刻》⑤,周氏《尺牘新鈔》卷七載範《與友人書》雲⑥:“伯敬好裁,而下筆不簡,緣胸中不厚耳。內薄則外窘,故言裁不如言養。”按伯敬《詩歸》評語反復於“厚”字⑦,《與高孩之書》又言“養以致厚”,而自運乃貧薄寒乞,此正伯敬所謂“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見”者也。仲闇之譏,伯敬固早得失寸心知矣。 《鈍吟雜錄》卷三曰⑧:“杜陵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近日鍾譚之藥石也。 元微之雲:'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王李之藥石也。 ⑨”又曰:“鍾伯敬創革弘正嘉隆之體,自以為得真性情也。人皆病其不學。餘以為此君天資太俗,雖學亦無益,所謂性情,乃鄙夫鄙婦市井猥媟之談耳,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 ”按“鄙夫鄙婦”一語,或可譏公安派所言性靈,於竟陵殊不切當。必有靈心,然後可以讀書,此伯敬所自言;與鈍吟所以譏呵伯敬者,正復相同。此又予所謂鍾譚才苦學不能副識之證也。

《雜錄》卷五謂王李詩法本於滄浪⑩。鈍吟不知鍾譚詩法,正亦滄浪之流裔別子。伯敬《感歸詩》第十首自註雲:“譚友夏謂餘以聰明妨禪,語多影響。”《文?往集?答尹孔昭》雲:“兄怪我文字大有機鋒。我輩文字到極無菸火處,便是機鋒。”譚友夏《奏記蔡清憲》亦有“以詩作佛”之論。詩禪心法,分明道破。其評選《詩歸》,每不深而強視為深,可解而故說為不可解,皆以詩句作禪家接引話頭參也。納蘭容若《淥水亭雜識》卷四稱伯敬“妙解《楞嚴》⑾,知有根性,在錢蒙叟上⑿。”餘竊以為談藝者之於禪學,猶如先王之於仁義,可以一宿蘧廬,未宜久戀桑下。伯敬引彼合此,看朱成碧。 禪亦生縛,忘維摩之誡⒀;學不知止,昧荀子之言⒁。於是鸚鵡喚人,盡為啞子吃蜜。

語本《續傳燈錄》卷十八慈受禪師答僧問⒂。其病痛在此。至以禪說詩,則與滄浪、漁洋,正復相視莫逆。漁洋《古夫於亭雜錄》卷五云⒃:“鍾退谷《史懷》多獨得之見⒄。 其評左氏,亦多可喜。 《詩歸》議論尤多造微,正嫌其細碎耳。至表章陳昂、陳治安兩人詩,尤有特識。 ”漁洋師友如牧齋、竹垞⒅,裁別明詩,皆矢口切齒,發聲徵色,以詬竟陵。漁洋非別有會心,豈敢毅然作爾許語乎。《何義門集》卷六《复董訥夫》雲⒆: “新城《三昧集》乃鍾譚之唾餘⒇。”楊聖遺《雪橋詩話》續集卷三記焦袁熹斥新城神韻之說(21),謂“毒比竟陵更甚”。皆不被眼謾者。世人僅知漁洋作詩,為“清秀李於鱗”(22),吳喬《答萬季野詩問》中語,趙執信《談龍錄》引之(23)。不知漁洋說詩,乃蘊借鍾伯敬也。 (103—105頁)①鍾譚:明鍾惺、譚元春。滄浪:宋嚴羽,號滄浪逋客。漁洋:清王士禛,別號漁洋山人。

②《隱秀軒集》:分天地玄黃……等集,鍾惺撰。 ③譚友夏:明譚元春字,有《譚友夏合集》二十一卷。 ④桴亭:清陸世儀號,有《思辯錄輯要》三十五卷。 ⑤范仲闇:清範文光字,號兩石,嘗為鍾惺、李夢陽合刻。 ⑥周氏:清周亮工輯《尺牘新抄》十二卷。 ⑦《詩歸》:五十一卷,明鍾惺、譚元春合編,分《古詩歸》,十五卷,《唐詩歸》三十六卷。 ⑧《鈍吟雜錄》:十卷,清馮班撰。 ⑨王李:明王世貞、李攀龍。 ⑩滄浪:宋嚴羽號滄浪逋客。 ⑾納蘭容若:清納蘭性德字,有《淥水亭雜識》四卷。 《楞嚴》:佛經名,十卷,唐天竺沙門般刺密諦主譯。 ⑿錢蒙叟:清錢謙益號,亦號牧齋。 ⒀維摩:即維摩詰,佛名。 《維摩詰經?觀眾生品》,稱天女散花,花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花至大弟子即著不墮,證俗習未淨,禪亦生縛。 ⒁《荀子?勸學》:“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術)則始平誦經,終平讀禮。”即學止於讀禮。

⒂《續傳燈錄》:即《建中靖國續傳燈錄》,宋釋惟白撰,三十卷。因作者意在續道原所撰之《景德傳燈錄》,故稱《續傳燈錄》。 ⒃《古夫於亭雜錄》:六卷,王士禛撰。 ⒄鍾退谷:鍾惺號,有《史懷》十七卷。 ⒅竹垞:清朱彝尊字,有《明詩綜》一百卷。 ⒆《何義門集》:十二卷,清何焯撰。 ⒇新城:清王士禛,新城人。有《唐賢三昧集》三卷。 (21)楊聖遺:晚近楊鍾羲字,有《雪橋詩話》十二卷,二集八卷,三集十二卷,餘集八卷。焦袁熹:清作家,字廣期。 (22)李於鱗:明李攀龍字。吳喬《答萬季野詩問》:一卷,清吳喬撰。 (23)趙執信:清人,有《談龍錄》一卷。 這一則講明鍾惺、譚元春的竟陵派詩論。竟陵派詩論皆主“靈”字,如譚元春《詩歸序》:“有教春者曰:公等所為,創調也,夫變化盡在古矣。其言似可聽。但察其變化,特世所傳《文選》《詩刪》之類,鍾嶸、嚴滄浪之語,瑟瑟然務自雕飾而不暇求於靈迥樸潤。抑其心目中,別有宿物,而與其所謂靈迥樸潤者,不能相關相對歟?夫真有性靈之言,常浮於紙上,決不與眾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專其力,壹其思,以達於古人;覺古人亦有炯炯雙眸從紙上還矚人,想亦非苟然而已。”這裡講當時的所謂“變化盡在古矣”,講的“變化”,指鍾嶸嚴滄浪之語。鍾嶸在《詩品序》裡說:“至於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渠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這是說寫詩只寫所見景物,不貴用事,不用經史中故實,這裡講寫景詩是對的,但要在寫景中表達深層的思想感情,反映複雜的生活感受,要在很短的詩句中表達丰富的內容,這樣說就不夠了。在這裡,竟陵派當在批評公安派三袁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這派詩,寫即目所見,不講用事,不講表達深層的情思,以鄙俚輕率為趨新,這是改變明代前後七子摹擬漢魏盛唐的做法,但這種變並不正確。這裡又講嚴滄浪,指《滄浪詩話?詩辨》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明代前後七子聽了嚴滄浪的話,作詩摹仿漢魏晉與盛唐之詩,也不行。竟陵派要糾正這兩種缺點,所以提出“靈迥樸潤”,“真有性靈之言”,“自出眼光”,這是糾正明代前後七子的摹仿說的。

譚元春在《詩歸序》裡又說:“人咸以其所愛之格,所便之調,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滯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學之古人,自以為理長味深,而傳習之久,反指為大家,為正務。……夫滯、熟、木、陋,古人以此數者,收渾沌之氣;今人以此數者,喪精神之原。古人不廢此數者,為藏神奇藏靈幻之區;今人專藉此數者,為仇神奇仇靈幻之物。”這裡講有真性靈的話,自出眼光,與人云亦云的話不同。這些話可以保留在滯熟木陋的話裡,用來藏神奇靈幻的話。今人沒有真性靈的話,不能自出眼光,那他的滯熟木陋的話,沒有藏神奇靈幻的話,就全無可取了。 鍾惺《與高孩之書》裡又提出“厚”字:“向捧讀回示,辱論以惺所評《詩歸》,反復於'厚'之一字,而下筆多有未厚者。此洞見深中之言,然而有說。夫所謂反復於'厚'之一字者,心知詩中實有此境也。其下筆未能如此者,則所謂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之見也。何以言之?詩至於厚,而無餘事矣。然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

厚出於靈,而靈者不即能厚。弟嘗謂古人詩有兩派難入手處:有如元氣大化,聲臭已絕,此以平而厚者也。 、蘇李是也。有如高岩峻壑,岸壁無階,此以險而厚者也,漢郊祀鐃歌、魏武帝樂府是也。非不靈也,厚之極,靈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氣以求其厚。 ”這裡談到“厚出於靈”。厚指什麼呢?譚元春《與舍弟五人書》:“舟中無事,間發其(蔡公)回陳志寰先生與伯敬二書,說我人愈樸,性愈厚,是進德之驗。又說我筆慧而人樸,心靈而性厚。不知公從何處窺我如此也。 ”那末厚指為人厚道,誠樸,厚與進德有關,這又是仁厚了。靈指筆慧心靈。鍾惺指出有兩種厚,一種是“平而厚”,指性情真率和平,詩從肺腑中流出,自然真誠,這就是靈。

一種是險而厚,品格高峻,有原則性,不可侵犯,語言卓絕,其鋒不可犯,這也是一種靈。靈即有真性靈,自出眼光。 “厚出於靈”,即有了自出眼光的見解,才顯出人的仁厚或險厚來。否則人云亦云,就顯不出仁厚或險厚來了。 錢先生認為“以說詩論,則鍾譚識趣幽微,非若中郎之叫囂淺鹵。蓋鍾譚於詩,乃所謂有志未遂,並非望道未見,故未可一概抹殺言之。”(102頁)即認為竟陵派的鍾譚詩論,勝過公安派的三袁。試看袁宏道的《敘小修詩》:“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合,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魂。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然餘則極喜其疵處。”又《靈濤閣集序》:“或曰:'(江)進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旨遠,其為一代才人無疑。

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然中有一二語近俚近俳,何也? '余曰:此進之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傳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見'之類是也;有以俚而傳者,如'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之類是也;有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之類是也。古今文人,為詩所困,故逸士輩出,為脫其粘而釋其縛。 ”公安派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自胸臆流出”,這是好的。但喜其疵處,贊成“近俚近俳”,認為可以“脫其粘而釋其縛”,這就不對了。因此,朱彝尊《明詩綜》卷57《袁宏道》說:“《詩話》,隆(治)萬(歷)間,王(世貞)李(攀龍)之遺派充塞,公安昆弟(三袁)起而非之,以為唐自有古詩,不必選(《文選》)體;中晚(唐)皆有詩,不必祖盛(唐);歐(陽修)蘇(軾)陳(師道)

黃(庭堅)各有詩,不必唐人。唐時色澤鮮妍,如旦晚脫筆硯者,今詩才脫筆硯,已是陳言,豈非流自性靈與出自剽擬所從事異乎!一時聞者渙然神寤,若良藥之解散,而沈痾之去體也。乃不善學者取其集中俳諧調笑之語,如《西湖》雲:'一日湖上行,一日湖上坐,一日湖上住,一日湖上臥。 '《偶見白髮》雲:'無端見白髮,欲哭翻成笑。 自喜笑中意,一笑又一跳。 ”“按公安派講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自胸臆流出”,即竟陵派說的“有性靈之言”,“自出眼光”的意思。但竟陵派反對公安派的疵處,反對公安派的俳諧調笑之作,要求“冥心放懷,期在必厚”,要求有“平而厚”,“險而厚”;要求“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於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遊於寥廓之外,如訪者之幾於一逢,求者之幸於一獲,入者之欣於一至。不敢謂吾之說,非即向者千變萬化不出古人之說,而特不敢以膚者狹者熟者塞之也。”(鍾惺《詩歸序》) 這樣孤懷靜寄、虛懷定力來探索詩的真精神,反對公安派的“以膚者狹者熟者塞之”,就勝過公安派的詩論了。 錢先生又指出竟陵派的詩論勝過王士禛的神韻派,稱竟陵派“以'厚'為詩學,以'靈'為詩心,賢於漁洋之徒言妙悟,以空為靈矣。”王士禛的神韻說:“'白雲抱幽石,綠筿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與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總其妙在神韻矣。”“朦朧萌坼,情之來也;明雋清圓,詞之藻也。”(《帶經堂詩話》卷三)這些話講神韻,寫景要選取有詩意的景物,像雲水竹石,山水鳴禽,情意即含蓄在景物之中,像“白雲抱幽石”的“抱”,“綠筿媚清漣”的“媚”,用擬人化手法,即有情味。 “表靈”指景物的靈異。 “蘊真”指蘊藏仙人,這裡即含有極讚美的意思。這樣就寫得景清而意遠。再說寫情由境來透露,不明說,所以朦朧,只露一點苗頭,所以萌坼,是含蓄不露。神韻派寫景像一張藝術照相,選取有詩意的景物來寫。神韻派寫情,只透露一點苗頭,讓讀者去體會。不論寫景抒情,都力求含蓄。這樣的作品,寫得成功的,可備一格。神韻說的產生,由於王士禛看到明代前後七子學唐詩,只學到腔調形式,只是模仿,沒有真性情真感受。因此提出神韻說,寫出自己對景物的藝術美和真感受,這是比模仿腔調形式要高出一籌。這是要作者確實有見於景物的藝術美,確實在生活中有真感受才行。否則,作者並沒有真的看到景物的藝術美,並沒有從生活中有真感受,那他用神韻說來寫詩,就不免“以空為靈”了。那就不如竟陵派的“以'厚'為詩學,以'靈'為詩心”了。錢先生也指出竟陵派的缺點:“胸中不厚”,“自運乃貧薄寒乞”。引《鈍吟雜錄》稱杜甫詩:“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為鍾譚之藥石,即譏鍾譚讀書少,學力不夠。又引元稹詩:“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 為王李之藥石。指王世貞、李攀龍的模仿古人。即“傍古人”,不是“直道當時語”。 按朱彝尊《明詩綜》卷六十《鍾惺》:“張文寺雲;'伯敬(鍾惺)入中郎(袁宏道) 之室,而思別出奇,以其道易天下,多見其不自量也。 ”又卷六十六《譚元春》:“友夏(譚元春)別出蹊徑,特為雕刻。要其才情不奇,故失之纖;學問不厚,故失之陋;性情不貴,故失之鬼;風雅不道,故失之鄙。一言以蔽之,總之不讀書之病也。 ”歸結到不讀書,與上文所說一致。錢先生認為鍾譚有見識,只是學力不夠,所以鍾惺自言“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見”。錢先生又指出鍾譚論詩的《詩歸》也有缺點,即對詩“作禪家接引話頭參”,“每不深而強視為深,可解而故說為不可解。 ”如《唐詩歸》卷十四丁仙芝《京中守歲》:“守歲多燃燭,通宵莫掩扉。客愁當暗滿,(鍾雲: 此'滿'字與'巷中情思滿''滿'字同妙。 )春色向明歸。 (鍾雲:'當暗滿''向明歸',各有實境,解不出。)……”這首詩寫在京中作客,除夕守歲,通宵不睡。守歲故多燃燭,通夜不睡,到燭燒完了,室內暗了,客愁滿了。這時天快亮了,所以說“春色向明歸”。這四句本不難解。鍾惺說“解不出”,即可解而“故為不可解。 ” “當暗滿”“向明歸”,講得確切,但並不深,說成“解不出”,似“不深而強作深”。 在燭暗時指出“客愁” “滿”,在天明時指出“春色”“歸”,這就似“作禪家接引話頭參”,並不通過“當暗滿”“向明歸”來作即景抒情的描寫的探索,停留在“接引話頭參”上,便成為“解不出”了。論詩應該衝破參禪,就創作的角度來作解釋。停留在“解不出”上就不對了。所以說“談藝者之於禪學,猶如先王之於仁義,可以一宿蘧廬,未宜久戀桑下”。 《莊子?天運》:“仁義,先王之蘧廬(旅舍),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後漢書?襄楷傳》:“浮屠不三宿桑下。”即指用禪家接引話頭來讀詩,只有參一下,即當轉入藝術分析。否則停留在參禪上,粘著不放,如鸚鵡喚人,只能說出向人學來的話,不能說出自家的體會;如啞子吃蜜,能辨別蜜的甜味,卻說不出來。 再像《唐詩歸》卷十二常建《白龍窟泛舟》:“……環回從所泛,夜靜猶不歇。淡然意無限,身與波上月。”(鍾雲:“'與'字不可思議,以未了語作結,妙妙。若云: '身與波上月,淡然意無限。 '則於'與'字有歸著,然膚甚矣。 ”鍾雲:“結句之妙,有似句之下,尚有說者。非神化之筆,不足以語此。 ”)這個結尾,寫在湖上泛舟,到夜不停,因為此身與波上月有無限的情意,即對月與水波有情意,所以入夜還在泛舟。 這個結尾的好處,只說“淡然無限意”,究竟是什麼情意沒有說,讓讀者自己去體會。 聯繫上文“應寂中有天,明心外無物。”當時“夜靜”,所以說“應寂”,在寂靜中別有天地,是什麼天地呢?是“心外無物”,是心中想的。當時詩人心中可以有各種想法,也是“意無限”的。這是跳出禪家接引話頭,從詩意的推測說的。鍾惺認為“'與'字不可思議”,即“可解而說為不可解”。說把結末兩句一顛倒,“膚甚矣”,也說得不可解。說結句下尚有說是對的,即餘味不盡,可供體會,說成“神化之筆”,又是“不深而強為深”了。這確是鍾譚的缺點。 錢先生又指出王士禛推重鍾惺的《史懷》,說他評《左傳》多可喜。如論城濮之戰: “善製勝者,審機執權,中有主而外不測,操縱在我,而於天下無所不用;無所不用,而後敵失其所以勝,此制勝之道也。晉文公城濮之戰,……總以善用曹衛為主。曹衛,楚之與國。楚之有曹衛,猶晉之有宋也。楚伐宋,晉不救宋而執曹伯,分曹衛之田以畀宋,以累楚人之心,而宋之圍自解。及楚人請複衛侯而封曹,乃私許复曹衛以攜之,曹衛告絕於楚,而晉又有曹衛。曹衛之形反化為宋而楚孤,楚孤而晉之勝楚,不待戰而決矣。”這里通過城濮之戰,研究晉國所以製勝之道,是可喜的。再稱他表彰陳昂、陳治安兩人詩,按鍾惺作《白雲先生傳》,即稱陳昂的詩,稱徐渭詩遜昂。王士禛能賞識鍾惺,一定看到他的好處。何焯稱王士禛《三昧集》乃鍾譚的唾餘。王士禛的選《唐賢三昧集》,偏向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一邊,採取司空圖《詩品》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說法,專以沖和淡遠為主,不取“掣鯨魚碧海”的李白、杜甫詩。這跟鍾譚的“察其幽情單緒”有類似處,所以說“乃鍾譚之唾餘”。至於說神韻說“毒比竟陵更甚”,指神韻說的流弊,流於空洞,入於模糊影響,與明七子的貌為盛唐,同樣是一種空腔,所以吳喬稱王士禛詩為“清秀李於鱗”,即也屬於明七子李攀龍派,只是清秀些罷了。錢先生又指出,王士禛的說詩,跟鍾惺提倡的“幽情單緒,孤行靜寄”有相通處,不過講得蘊藉含蓄罷了。這是錢先生對王士禛說詩的評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