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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一八)論竟陵派詩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511 2018-03-20
竟陵派鍾譚輩自作詩①,多不能成語,才情詞氣,蓋遠在公安三袁之下②。友夏《岳歸堂稿》以前詩,與伯敬同格,佳者庶幾清秀簡雋,劣者不過酸寒貧薄。 《岳歸堂稿》乃欲自出手眼,別開門戶,由險澀以求深厚,遂至於悠晦不通矣。牧齋《歷朝詩》③丁集卷十二力斥友夏“無字不啞,無句不謎,無篇不破碎斷落”,惜未分別《岳歸》前後言之。友夏以“簡遠”名堂,伯敬以“隱秀”名軒,宜易地以處,換名相呼。伯敬欲為簡遠,每成促窘;友夏頗希隱秀,只得扞格。伯敬而有才,五律可為浪仙之寒④: 友夏而有才,五古或近東野之瘦。如《糴米》詩之“獨飽看人飢,腹充神不完”,絕似東野。 《拜伯敬墓過其五弟家》之“磬聲知世短,墨跡引心遐”,《齋堂秋宿》之“蟲響如成世”,又酷肖陳散厚⑤。然唐人律詩中最似竟陵者,非浪仙、武功⑥,而為劉得仁、喻鳧。 (102頁)①竟陵派鍾譚:鍾惺字伯敬,有《隱秀軒集》。分天、地、玄、黃……三十三集。

譚元者字友夏,有《岳歸堂集》十卷。兩人皆竟陵人,因稱他們提倡的詩為竟陵派。 ②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皆公安人,因稱公安三袁,他們提倡的詩稱公安派。 ③牧齋《歷朝詩》:錢謙益字牧齋,有《列朝詩集》甲乙丙丁等六集。又《歷朝詩集小傳》十卷。 ④浪仙:賈島字。東野:孟郊字。 ⑤陳散原:陳三立,號散原老人,清末詩人。 ⑥武功:姚合,唐詩人。授武功主簿,世稱姚武功。 這一則講竟陵派鍾惺、譚元春的詩。錢先生先講譚元春的《岳歸堂稿》,認為早期的詩,佳者近於清秀簡俊。如《譚友夏合集》卷一《馬仲良邀餞同茅老若賦?亭皋木葉下》: 秋風帶早寒,吹君鄰家樹。葉葉望遠吹,在君階下遇。本與葉相別,飄焉牆瓦赴。

颯沓散秋回,非為霜所誤。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燈外菊,同心照遲幕。 這詩賦“亭皋木葉下”,是寫秋景,又是餞別,從木葉下寫到將與友人分別的“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再結到“同心照遲暮”上去。是寫得比較清秀的。再看他後來所作,如《譚友夏合集》卷二十一《德山》: 維舟無所住,深入亂雲間。江水高僧性,梨花古佛顏。塔靈抽寸寸,碑晦想班班。 秘密聞幽鳥,威儀見別山。穿筠不願盡,烹蕨有時還。移步孤峰下,如同樹影閒。 這首詩寫停船登山入寺,用“江水”來比“高僧性”,意義不明。用“梨花”來比“古佛顏”,當比白。 “塔靈抽寸寸”,自註:“周金剛自言,塔長三寸,我當再來。 今一寸矣。 ”這個注不可解,塔高有一定,怎麼會長高一寸?“碑晦”意義不明,“晦”

是“晦明陰雨”的“晦”,如日暮的陰晦,碑怎麼晦,倘碑字剝落不明,又怎麼“想班班”? “鳥鳴山更幽”,是山幽而非鳥幽,何以稱“幽鳥”?聽鳥鳴並不“秘密”,何以稱“秘密”?廟裡有高僧,怎麼稱“烹蕨有時還”?這就“幽晦不通矣。”不過譚元春後來的詩,也有明通的,如《譚友夏合集》卷二十一《懷楊修齡先生》: 一詩曾寄到園林,三載懷中未報音。聞議沙場徒氣塞,若歸原野本情深。德山風雨吹秋舫,穿石雲濤漲古琴。聞卻此人邊事急,明君何可但無心。 這首詩寫得清新,說對方有詩寄來,藏在懷中三年未報。對方有將才,所以他議論邊疆戰事,徒然氣塞,感嘆朝廷不用他去守邊疆,倘然歸隱原野本有報國深情。歸隱到德山是坐船歸來的,只剩風雨吹秋舫。彈奏古琴的聲音與穿石雲濤相應。閒卻此人不用,使邊報緊急,君王怎麼可以無心拋棄他呢?從這裡看,他後期的詩也有清新的。因此,餞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的《譚解元元春》,評譚元春詩:“以俚率為清真,以僻澀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語,以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彌淺;寫可解不解之景,以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轉陳。無字不啞,無句不謎,無一篇章不破碎斷落。一言之內,意義違反,如隔燕吳;數行之中,詞旨蒙晦,莫辨阡陌。”這樣的批評,指譚詩中有些詩或句是可以的,指所有的詩是不確的。

再看鍾惺的詩,如《隱秀軒詩?地集》的《六月初五夜月》: 長夏不肯晚,既晚亦蒼涼。涼色已堪悅,況此纖月光。初生如新水,清淺半東牆。 尋常如乍見,悲喜觸中腸。對月本佳況,鄉思亦無方,且複共明月,無為念故鄉。 這首詩寫得清真,並不晦澀。他的詩也確有晦澀的,如《隱秀軒詩?黃集》的(十月十五夜,舟已過德州,泊柿林作)。 天寒無不深,不獨夜沉沉。難道潮非水,何因風過林。戲拈生滅候,靜閱寂喧音。 到眼沙邊月,幽人忽會心。 這裡的“夜沉沉”指夜深,但說“天寒無不深”,即不僅夜深,別的一切都深,這話不好理解。 “難道”一聯費解,難道潮不是水,為什麼風吹過林。 “風過林”指起風了,有風就有浪,這跟“難道”句無關。有風起浪,這是浪,不是潮,潮的來去有定時,與風無關。這一聯不可解。下聯的“生滅候”“寂喧音”,從“風過林”來,這是風生,風生則林喧。松風定即風“滅”,風定即音寂,這和“風過林”結合。但上兩聯有不可解處。鍾惺後期的詩也有清真的,如《隱秀軒詩?宇集》的《春幕看桃花宿王氏山莊作》:

春遍郊原恐易終,人情爭向數朝紅。曾經詠賞心尤戀,未接香光魂早通。山月一更風雨後,園花半日霽陰中。忍看歸路飛飛處,較昨來時已不同。 這首詩寫得明白,“數朝紅”,即數朝的紅桃花,說明紅桃容易謝落。 “未接香光” 的“香光”指桃花,如《詩經?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用灼灼來形容桃花,即指它的光。桃花是花,所以連帶提個“香”字。經過一更風雨,“飛飛”正指花謝花飛了。這首比較清真。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鍾提學惺》說:“余嘗論近代之詩,抉摘洗削,以淒聲寒魄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剝,以噍音促節為能,此兵像也。”又稱“其所謂深幽孤峭者,如木客(山中怪物)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這就說得過分了。錢先生指出:“伯敬欲為簡遠,每成促窘;友夏頗希隱秀,只得扞格',就跟錢謙益的攻擊大不同了。錢先生又用孟郊的寒、賈島的瘦來比鍾譚兩人的詩,是有所肯定的。

錢先生又指出劉得仁、喻鳧的詩似鍾、譚。如劉得仁的《宿僧院》: 禪地無塵夜,焚香話所歸。樹搖幽鳥夢,螢入空僧衣。破月斜天半,高河下露微。 翻令嫌白日,動即與心違。 喻鳧的《題翠微寺》: 沿溪又涉巔,始喜入前軒。鐘度鳥沉壑,殿扃雲濕幡。涼泉墮眾石,古木徹疏猿。 月上僧階近,斯遊豈易言。 這兩首詩,中間四聯寫景,寫得深細有特色,不同一般的泛泛而談,頗近竟陵派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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