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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一七)論趙孟頫詩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764 2018-03-20
松雪詩瀏亮雅適,惜肌理太鬆,時作枵響①。七古略學東坡,乃堅致可誦。若世所傳稱,則其七律,刻意為雄渾健拔之體,上不足繼陳簡齋、元遺山,下已開明之前後七子②。而筆性本柔婉,每流露於不自覺,強繞指柔作百煉剛,每令人見其矜情作態,有如駱駝無角,奮迅兩耳,亦如龍女參禪③,欲證男果。規摹痕跡,宛在未除,多襲成語,似兒童摹帖。如《見章得一詩因次其韻》一首,起語生吞賈至《春思》絕句,“草色青青柳色黃”云云。結語活剝李商隱春光絕句,“日日春光斗日光”云云。倘亦有會於二作之神味相通,遂為撮合耶。一題之中,一首之內,字多複出,至有兩字於一首中三見者。此王敬美《藝圃擷餘》所謂“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為病”,正不可藉口沈雲卿、王摩詰輩以自文④。 《雲溪友議》⑤卷中記唐宣宗與李藩等論考試進士詩,已以一字重用為言,是唐人未嘗不認此為近體詩忌也。宋元間名家惟張文潛《柯山集》中七律最多此病⑥,且有韻腳復出。松雪相較,稍善於彼。然唱嘆開闔,是一作手。前則米顛《寶晉英光集》詩⑦,舉止生硬;後則董香光《容台集》詩⑧,庸蕪無足觀。惟松雪畫書詩三絕,真如驂之靳矣。元人之畫,最重遺貌求神,以簡逸為主;元人之詩,卻多描頭畫角,惟細潤是歸,轉類畫中之工筆。松雪常云:“今人作畫,但知用筆纖細,傅色濃艷,吾所畫似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佩文齋書畫譜》卷十六引⑨。與其詩境絕不侔。

匹似《松雪齋集》卷五《東城》絕句云:“野店桃花紅粉姿,陌頭楊柳綠菸絲。不因送客東城去,過卻春光總不知。”機杼全同貢性之《湧金門外見柳》詩⑩;“湧金門外柳垂金,三日不來成綠陰。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而趙詩設彩纖穠,貢詩著語簡逸,皎然可辨,幾見松雪之放筆直幹耶。東坡所謂“詩畫一律”,其然豈然。按詳見拙作《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吾鄉倪雲林自言⑾:”作畫逸筆草草”,而《清秘閣集》中詩皆秀細,亦其一例。陶宗儀《輟耕錄》卷九記松雪言⑿:“作詩虛字殊不佳,中兩聯填滿方好”;戚輔之《佩楚軒客談》、陸友仁《硯北雜誌》亦著是說⒀,並皆載松雪言:“使唐以下事便不古。”明七子議論肇端於此。與方虛谷之論七律貴用虛字⒁,適相反背。是以《桐江續集》中道子昂,無慮二十餘次,皆只以書畫推之,隻字不及其詩篇。蓋一則沿宋之波,一則纘唐之緒,家法本徑庭耳。 (95—96頁)①松雪: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道人。撰有《松雪齋集》十卷。瀏亮:清楚明朗。

②陳簡齋、元遺山:陳與義、元好問號。兩人詩雄渾健拔。明前後七子:明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七人稱前七子,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七人稱後七子。他們主張詩必盛唐,文必秦漢,學雄健古雅的詩文。 ③龍女參禪:娑竭羅龍王女,八歲,領悟佛法,現成佛之相。見《法華經》十二《提婆達多品》。 ④王敬美:王世懋字,有《藝圃擷餘》一卷。沈雲卿、王摩詰:唐詩人沈佺期、王維。一首詩中有復出字。 ⑤《雲溪友議》:唐範攄撰,三卷。 ⑥張文潛:張耒字,號柯山,有《宛丘集》七十六卷。 ⑦米顛:宋米芾,字元章,為文奇險,妙於書法,畫山水人物,因行為脫俗,人稱米顛。有《寶晉英光集》八卷。寶晉是芾齋名,英光是芾堂名。

⑧董香光:明董其昌字,有《容台文集》九卷,《詩集》四卷。 ⑨《佩文齋書畫譜》,清康熙帝御定,一百卷。 ⑩貢性之:元詩人,有《南湖集》七卷。 ⑾倪雲林:倪瓚號,畫居逸品,有《清秘閣集》十二卷。 ⑿陶宗儀:明學者,有《輟耕錄》三十卷。 ⒀陸友仁:元陸友字,有《硯北雜誌》二卷。 ⒁方虛谷:元方回號,有《桐江續集》三十七卷。 這一則講元趙孟頫的詩,說他的七古略學蘇軾,乃堅致可誦。如《題錢舜舉素色梨花》:“東風吹日花冥冥,繁技壓雪凌風塵。素羅衣裳照青春,眼中若有梨園人。攀條弄芳畏日夕,只今紙上空顏色。顏色好,愁轉多,與君沽酒歌前歌。” 這是略學蘇軾,比較可誦的詩。再講他的七律,傳誦的有《岳鄂王(飛)墓》:

“鄂王墓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這就刻意為雄渾健拔之體。再像《紀舊遊》:“二月江南鶯亂飛,百花滿樹柳依依。落紅無數迷歌扇,嫩綠多情妒舞衣,金鴨焚香川上暝,畫船撾鼓月中歸。如今寂寞東風裡,把酒無言對夕暉。” 這是寫今昔盛衰之感,含有南宋滅亡後的感概。但所謂“筆性柔婉,每流露於不自覺。” 他的《見章得一詩因次其韻》:“水色清潔月色黃,梨花淡白柳花香。即看時節催人事,更覺春愁惱客腸。無酒難供陶令飲,從人皆笑酈生狂。城南風暖遊人少,自在晴絲百尺長。”錢先生指出首句仿賈至“草色青青柳色黃”,即用兩“色”字。末句仿“日日春光斗日光”,當因晴絲裡含有春光在內。

錢先生又指出一首中有重複字,即上引一首律詩裡,有“催人”“從人”“遊人” 重出三個“人”字。王世懋《藝圃擷餘》裡說:“詩有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為病者。……若沈雲卿'天長地闊'之三'何',至王摩詰尤多,若'暮雲空磧','玉靶雕弓',二'馬'俱壓在下,'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青藏臨水映,白鳥向山翻','青''白'重出,此皆是失檢點處,必不可藉以自文也。”按沈雲卿(佺期)《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岸》:“天長地闊嶺頭分,去國離家見白雲。洛浦風光何所似,崇山瘴癘不堪聞。南浮漲海人何處,北望衡陽雁幾群。兩地江山萬餘里,何時重謁聖明君。”這首詩裡有“何所”“何處”“何時”三個“何”字。王摩詰(維)《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度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這首詩有“驅馬”“勒馬”兩“馬”字。又如張文潛(耒):“木落風高砧杵傷,孤城更漏入秋長。寒生疏牖人無夢,月過中庭樹有霜。報落梧桐猶隕葉,知時蟋蟀解親床。年年多病渾無寐,靜對楞嚴一炷香。”這裡“木落”“報落”兩“落”字,“無夢”“無寐”兩“無”字。這是指七律中以字的重出為病。

再講趙孟頫的詩書畫三絕,勝過米芾的詩書畫,米芾的詩生硬,但勝過董其昌的詩書畫,董其昌的詩庸蕪。只有趙孟頫的詩書畫都是好的,可以相配。又元人的畫簡逸,即趙孟頫說的簡率,不求工細,但他們的詩卻設彩纖濃,與他們的畫不一致。錢先生對蘇軾說的“詩畫一律”提出疑問。錢先生在《中國詩與中國畫》裡稱:“蘇軾《東坡題跋》卷五《書摩詰〈藍田煙雨圖〉》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鳳翔八觀?王維吳道子畫》說得更清楚:“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這是說“詩畫一律”,即詩畫的風格一致。錢先生據趙孟頫的畫簡率,詩濃纖,說明詩畫的風格不一致。舉他的《東城》作例:“野店桃花紅粉姿,陌頭楊柳綠菸絲。”這裡用了色彩字,又用了兩個比喻,顯得設彩纖濃了。最後談到方回不稱趙孟頫的詩,因他的設彩纖濃與方回的主張不合,所以不談他的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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