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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一五)論黃庭堅詩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242 2018-03-20
《桐江集》卷五引劉元輝《讀坡詩》雲①:“詩不宗風雅,其詩未足多。氣如存篤厚,詞豈涉譏呵。饒舌空吾悔,吹毛奈汝何。為言同道者,未許學東坡。”遺山薄江西派,而評東坡語則與江西派議論全同。遺山既謂坡詩不能近古而盡雅,故論山谷亦曰: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山谷學杜,人所共知;山谷學義山,則朱少章弁《風月堂詩話》卷下始親切言之②,所謂:“山谷以昆體工夫,到老杜渾成地步。”少章《詩話》為羈金時所作;遺山敬事之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四十已引此語而駁之③,謂昆體工夫與老杜境界,“如東食西宿,不可相兼”,足見朱書當時流傳北方。 《中州集》卷十亦選有少章詩④,《小傳》並曰:“有《風月堂詩話》行於世。”則遺山作此絕時,意中必有少章語在;施注漫不之省,乃引後山學山谷語以注第三句。少章《詩話》以後,持此論者不乏。許覬《彥周詩話》以義山、山谷並舉⑤,謂學二家,“可去淺易鄙陋之病。”《瀛奎律髓》卷廿一山谷《詠雪》七律批雲⑥:“山谷之奇,有昆體之變,而不襲其組織。其巧者如作謎然,疏疏密密一聯,亦雪謎也”;《桐江集》卷四《跋許萬松詩》雲:“山谷詩本老杜,骨法有庾開府,有李玉溪,有元次山。⑦”即貶斥山谷如張戒,其《歲寒堂詩話》卷上論詩之“有邪思”

者⑧,亦舉山谷以繼義山,謂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 (152—153頁)①《桐江集》八卷,元代方回撰。 ②朱少章:宋朱弁字,有《風月堂詩話》二卷。 ③王若虛:金人,有《滹南遺老集》四十五卷。 ④《中州集》:十卷,金元好問編。 ⑤許覬:字彥週,宋人,有《彥周詩話》一卷。 ⑥《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編。 ⑦庾開府:庾信在北周,官開府儀同三司,人稱庾開府。李玉溪:李商隱,號玉溪生。元次山:元結字。 ⑧張戒:宋人,有《歲寒堂詩話》二卷。 這一則,主要論黃庭堅詩,講到對黃詩的一種評價。先從論蘇軾詩談起,引了方回在《桐江集》卷五里引劉元輝的詩,這首詩批評蘇軾詩,涉於譏呵,吹毛求疵,不厚道,不要學蘇軾這種作風。再講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即認為蘇軾門下倘真有忠臣,豈肯讓蘇軾詩百態新呢?即認為蘇詩的“百態新”,“不能近古而盡雅”。所以元好問評黃庭堅詩: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即認為在古雅方面不像杜甫,在精純方面全失李商隱,這是不滿意黃庭堅詩的失去古雅精純。但又說:“論詩寧下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論詩寧可向黃庭堅拜,即認為黃庭堅詩還可取,江西派詩更不如了。這裡認為黃庭堅詩跟杜甫、李商隱的詩不同。但錢先生在《宋詩選注?黃庭堅》篇裡說:“他是'江西詩社宗派'的開創人,生前跟蘇軾齊名,死後給他的徒子法孫推崇為杜甫的繼承者。”所以錢先生說:“山谷學杜,人所共知。”錢先生又引朱弁說:“山谷以昆體工夫,到老杜渾成地步。”又稱王若虛駁這話,認為昆體工夫與老杜境界不同,不可相兼。錢先生認為元好問“蘇門果有忠臣在”,含有批評朱弁的話的意思,即黃庭堅不能真正學習杜甫與李商隱,所以不能糾正蘇詩的不足處。因此認為施注引後山學山谷語來作注為不合。按施國祁注第三句說:“無己(陳後山)雲:魯直(黃庭堅)長於詩詞,秦(觀)晁(無咎)長於議論,文潛(張耒)雲:長公(蘇軾)波濤萬頃海,少公(蘇轍)峭拔千尋麓,黃君(庭堅)蕭蕭日下鶴,陳子(師道)峭峭霜中竹,秦(觀)文蒨麗舒桃李,晁(無咎)論崢嶸走珠玉。乃知人才各有所長,雖蘇門不能兼全也。”這個註說蘇軾門下人各有各的長處,不能兼備蘇軾的各種長處。錢先生認為這個注不符合元好問詩的原意,元好問詩是批評蘇詩不能近古而盡雅,所以這個注全不對頭。

錢先生又對朱弁講的“山谷以昆體工夫,到老杜渾成地步”的看法,認為也有持此論的。如許覬《彥周詩話》說:“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大可惡。客問何從去之,僕曰:'熟讀唐李義山詩與本朝黃魯直詩而深思焉,則去也。'”即把李商隱與黃庭堅相提並論,即“山谷以昆體工夫”的意思。又引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黃庭堅《詠雪呈吳廣平公》:“春寒晴碧去飛雪,忽憶江清水見沙。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政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方回評: “山谷之奇,有昆體之變而不襲其組織。其巧者如作謎然。此一聯(夜聽一聯)亦雪謎也,學者未可遽非之。下一聯'婆娑舞'、'頃刻花'則妙矣。”這裡即認為“有昆體之變”,即用昆體工夫加以變化,即不點明雪,寫出疏疏密密的聲音,整整斜斜的下雪形態,即認為這樣寫為昆體工夫。方回又說:“山谷詩本老杜,骨法有庾開府,有李玉溪,有元次山。”這裡說的骨法,即劉勰《文心雕龍?風骨》裡講的“骨”:“沉吟鋪辭,莫先於骨”,“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骨法指用辭說,有庾信、李商隱、元結。

用辭有庾信、李商隱,當指清新、綺麗說的;有元結,當指勁健說的。綺麗當指張戒說的:“冶容太甚”。 這裡還有一個問題,元好問為什麼說“論詩寧下涪翁拜”,即寧可拜黃庭堅呢?錢先生在《宋詩選注?黃庭堅》裡又說:“他(黃庭堅)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在他的許多關於詩文的議論裡,這一段話最起影響,最足以解釋他自己的風格。”這段話裡提出“真能陶冶萬物”,這是創造,在創造出意像後再用陳言來表達。元好問的寧可拜涪翁,當由於他的“真能陶冶萬物”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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