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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九)李賀詩以玉石作喻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959 2018-03-20
戈蒂埃作詩文①,好鏤金刻玉。其談藝篇亦謂詩如寶石精鏐,堅不受刃乃佳,故當時人有至寶丹之譏。近人論赫貝兒之歌詞②、愛倫坡之文③、波德萊爾之詩④,各謂三子好取金石硬性物作比喻。竊以為求之吾國古作者,則長吉或其倫乎。如《李憑箜篌引》之“崑山玉碎鳳凰叫”,“石破天驚逗秋雨”;《殘絲曲》之“縹粉壺中沉琥珀”;《夢天》之“玉輪軋露濕團光”;《唐兒歌》之“頭玉磽磽眉刷翠”;《南園》之“曉月當簾掛玉弓”;《十二月樂詞》之“香汗沾寶粟”,“夜天如玉砌”;《秦王飲酒》之“羲和敲日玻璃聲”;《馬詩》之“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勉愛行》之“荒溝古水光如刀”;《春歸昌谷》之“誰揭赬玉盤,東方發紅照”;《江南弄》之“酒中倒臥南山綠,江上團團貼寒玉”;《北中寒》之“山瀑無聲玉虹寒”;《溪晚涼》之“玉煙青濕白如幢”;《將進酒》之“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等等。此外動字、形容字之有硬性者,如《箜篌引》之“空山凝雲頹不流”;《憶昌谷山居》之“掃斷馬蹄痕”;《劍子歌》之“隙月斜明刮露寒”;《雁門太守行》之“黑雲壓城城欲摧”,“塞上胭脂凝夜紫”,“霜重鼓寒聲不起”;《唐兒歌》之“一雙瞳人剪秋水”;《十二月樂詞》之“老景沈重無驚飛”,“缸花夜笑凝幽明”,“戰卻凝寒作君壽”,“白天碎碎墮窮芳”;《浩歌》之“神血未凝身問誰”;《走馬引》之“玉鋒堪截雲”;《馬詩》之“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觱篥歌》之“直貫開花風”;《傷心行》之“古壁生凝塵”;《新筍》之“籜落長華削玉開”,“斫取清光寫楚詞”;《羅浮山人與葛篇》之“欲剪湘中一尺天”;《昌谷讀書》之“蟲響燈光薄”;《張丈宅病酒》之“軍吹壓蘆煙”;《自昌谷到洛後門》之“淡色結晝天”;《夜飲朝眠曲》之“薄露壓花蕙蘭氣”;《硯歌》之“踏天磨刀割紫雲”;《梁台古意》之“芙蓉凝紅得秋色”;《神弦曲》之“桂風刷葉桂墜子”;《蘭香神女廟》之“膩頰凝花勻”;《贈陳商》之“劈地插森秀”;《別皇甫湜》之“晚紫凝華天”;《惱公》寫女子分娩臨蓐之“腸攢非束竹,胘急似張弓⑤,古時填渤澥,今日鑿崆峒”⑥,尤奇而褻。皆變輕清者為凝重,使流易者俱鋒鋩,孟東野詠《秋月》曰:“老骨懼秋月,秋月刀劍棱”,又曰:“一尺月透戶,仡栗如劍飛”⑦,以月比劍。長吉《劍子歌》則以劍比月。而其芒寒鋒銳,無乎不同。李仁卿《古今黈》卷八論司空表聖詩好用“韻”字⑧。表聖言詩主神韻,故其作詩賦物,每曰“酒韻”、“花韻”,所謂道一以貫者也。長吉之屢用“凝”字,亦正耐尋味。至其用“骨”字、“死”字、“寒”字、“冷”字句,多不勝舉,而作用適與“凝”字相通。若詠鬼諸什,幻情奇彩,前無古人,自楚辭《山鬼》、以下,至乾嘉勝流題羅兩峰《鬼趣圖》之作⑨,或極詭誕,或託嘲諷,而求若長吉之意境陰淒,悚人毛骨者,無聞焉爾。劉文成《二鬼》之篇⑩,怪則是矣,鬼則未也。 《神弦曲》所謂“山魅食時人森寒”,正可喻長吉自作詩境。如《南山田中行》、《蘇小小墓》、《感諷》第三首等,雖《死弄人》院本中短歌佳篇,何以過茲。 (48—50頁)①戈蒂埃:十九世紀法國詩人、小說家。

②赫貝兒:十九世紀德國詩人、小說家。 ③愛倫坡:十九世紀美國詩人、小說家。 ④波德萊爾:十九世紀法國詩人。 ⑤腸攢非束竹:腸子結聚不同於束竹。胘(xian賢)急似張弓:指婦人生產前的脹痛。 ⑥古時填渤澥:指填海。今日鑿崆峒:指鑿山通道。比喻婦人的從懷孕到生產。 ⑦仡(ge格)栗:猶挺直。 ⑧李仁卿:元李治字。撰有《敬齋古今黈》八卷。 ⑨羅兩峰:羅聘號,清畫家,喜畫鬼,有《鬼趣圖》、《香葉草堂詩抄》。 ⑩劉文成:劉基,字伯溫,諡文成,有《誠意伯文集》二十卷。 這一則講李賀詩的另一特色,好用玉石等硬性物作比喻。如描狀彈箜篌的聲音,用“玉碎”“石破”來比。 《殘絲曲》:“縹粉壺中沉琥珀。”青白色壺中放著琥珀酒,把酒說成硬性的“琥珀”。 《夢天》裡把月亮說成“玉輪”。 《唐兒歌》講唐兒的頭骨隆起,說成“頭玉磽磽。”《南園》裡把如弓的曉月比作“玉弓”。 《十二月樂詩》的《五月》裡把“香汗”比作堅硬的“寶粟”。 《七月》裡把夜裡的天空比作“玉砌”。

《秦王飲酒》裡“敲日玻璃聲”,把太陽比作堅硬的玻璃,敲它可以發聲。玻璃是光亮的,所以用來比太陽。 《馬詩》裡敲瘦骨作銅聲,用銅來比瘦骨。 《勉愛行》裡把水光比成刀光,用刀來比水。 《春歸昌谷》裡把東方的紅日比作紅玉盤。 《江南弄》裡把江上的一輪月比作“團團貼寒玉”。 《北中寒》裡把山上瀑布比作“玉虹”。 《溪晚涼》把煙稱作“玉煙”。 《將進酒》的“琥珀濃”,把酒比作“琥珀”,把“酒滴”比作“珍珠”。這是用堅硬的東西比酒、比汗、比煙、比瀑布、比水、光等。他這樣用不像的東西來比,如用堅硬的東西比酒,酒是液體,怎麼用固體來比呢?他因酒作琥珀色,用琥珀比酒,取它的色相似。把“寶粟”比“香汗”,香汗出在女人身上,寶粟是如粟的珍寶,是女人身上的裝飾物,所以相比。把瀑布說成玉虹,因為遠望瀑布與虹有相似處,所以用虹來作比。用“珍珠紅”來比“酒滴”,因為酒滴顆圓像珍珠。總之,他運用這種奇特的比喻,總是就兩物中間有一點相似的來比。像用琥珀比酒,取其色;用珍珠比酒滴取其形。這樣來達到他用堅硬物來作比的目的。

錢先生又指出李賀用動詞形容詞也帶硬性,像他描寫彈箜篌樂器的聲音:“空山凝雲頹不流”,這是從“響遏行雲”來的,李賀把它改為“凝雲”,像雲的凝結,帶有硬性,這是新創。 《憶昌谷山居》:“掃斷馬蹄痕”,用“斷”字也帶硬性。 《劍子歌》的“刮露寒”,用“刮”字,《雁門太守行》“黑雲壓城”的“壓”字,“霜重”的“重”字,《唐兒歌》“剪秋水”的“剪”字,《十二月樂詞》“老景沉重”的“沉重” 字,“白天碎碎”的“碎碎”字,再像幾個“凝”字,又“截雲”的“截”字,“壓棧” 的“壓”字,“折西風”的“折”字,“直貫”的“貫”字,“削玉開”的“削”字,“斫取清光”的“斫”字,“欲剪湖中一尺水”的“剪”字,“燈光薄”的“薄”字,都帶有硬性。在這裡,光只有明暗,卻說成厚薄的薄,軍號只有聲的高低,卻說成壓力輕重的重壓。這裡把光的明暗通於物體的厚薄,聲的高低通於力的輕重,含有通感的意味了。再像“淡色結晝天”的“結”字,“踏天磨刀割紫雲”的“踏”和“割”字,“桂風刷葉”的“刷”字,“劈地插森秀”的“劈”字,再像“腸攢”的“攢”字等,皆比較凝重。再用孟郊的詩來比。孟郊用“刀劍棱”來比秋月,好比用鐮刀來比一彎新月,把“月透戶”比作“劍飛”,月也指如鉤的新月,所以比作刀劍。李賀也以劍比月。

李賀用硬性的字像“凝”字,好比司空圖喜歡講韻味,喜用韻字,有“酒韻”“花韻” 等。 錢先生又指出李賀善於寫鬼,寫出一種陰淒的意境,是他獨特的。如《神弦》: “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魁食時人森寒。”召鬼來享受祭品,山鬼來吃時人感到森森寒氣,寫出氣氛來。再像《南山田中行》:“鬼燈如漆點松花”,鬼燈黑如漆,點綴在松花上,寫出陰淒的境界。 《蘇小小墓》:“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冷翠燭指鬼火,有光死焰。 《感諷》第三首:“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漆炬,鬼燈。新人,新鬼。幽壙,墓穴。螢擾擾,鬼火聚散不定如螢火之擾擾。這些鬼詩都寫出陰冷淒涼的意境,使人毛骨悚然,是別的鬼詩所沒有的。這又寫出李賀寫鬼詩的特點,這跟有人稱他為鬼才當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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