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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八)論李賀詩的風格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1626 2018-03-20
牧之序昌谷詩,自“風檣陣馬”以至“牛鬼蛇神”數語,模寫長吉詩境,皆貼切無溢美之詞。若下文云:“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則徒事排比,非複實錄矣。長吉詞詭調激,色濃藻密,豈“迢迢”、“盎盎”、“明潔”之比。且按之先後,殊多矛盾。 “雲煙綿聯”,則非“明潔”也;“風檣陣馬”、“鯨呿鼇擲”,更非迢迢盎盎也。謂“秋墳鬼唱鮑家詩”,當是指鮑照,照有《代蒿里行》、《代輓歌》。亦見《四庫總目》卷一百五十。頗為知言。長吉於六代作家中,風格最近明遠,不特詩中說鬼已也。 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稱明遠曰:“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鍾嶸《詩品》論明遠曰:“俶詭靡嫚,骨節強,驅邁疾。”與牧之“風檣陣馬、時色美女、牛鬼蛇神”諸喻,含意暗合,諒非偶然矣。 (47—48頁)

這一則結合杜牧《李長吉歌詩序》來評李賀詩的風格。杜牧序對李賀詩的評論,錢先生認為有評得對的,即:“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chi侈)殿,梗莽丘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指出李賀詩的種種特色。其中最大的特色,是虛荒誕幻。按《文獻通考?經籍》稱:“宋景文諸公在館,嘗評唐人詩云:'太白仙才,長吉鬼才。”“紀昀引李賀詩句“秋墳鬼唱鮑家詩”,指鮑照詩。 紀昀《四庫總目?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又如'秋墳鬼唱鮑家詩',因鮑照有《代蒿里行》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墳,非真有唱詩事也。”這都說明李賀詩虛荒誕幻的特點。錢先生也指出李賀在六朝作家中最近鮑照,除了在詩中說鬼外,“操調險急,雕藻淫艷”也一樣。鍾嶸《詩品》講鮑照的“俶詭”即奇異,“靡嫚”即淫艷,“骨節強,驅邁疾”,即“風檣陣馬”,說明李賀詩的風格與鮑照相近,不過李賀詩顯得比鮑照更為怪誕,即用牛鬼蛇神來比。

鮑照《代蒿里行》:“同盡無貴賤,殊願有窮伸。馳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結我幽山駕,去此滿堂親。”又《代輓歌》:“埏門(墓門)只复閉,白蟻相將來。生時芳蘭體,小蟲今為災。玄鬢無復根,枯髏依青苔。”都是吊死者的歌,沒有寫到鬼唱。李賀的《秋來》:“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囊。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這首詩寫一見秋風,驚心時光的消逝,卻說成“桐風”,即梧桐“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絡緯啼寒素”即紡織娘(秋蟲)啼聲如促織。這樣寫顯得奇特。接下來講所作書無人觀賞,徒飽蠹魚腹。思念至此,迴腸亦牽而直。不說腸斷而說腸直,亦顯奇特。王琦注:“不知幽風冷雨之中,乃有香魂愍吊作書之客,若秋墳之鬼,有唱鮑家詩者,我知其恨血入土,必不泯滅,歷千年之久,而化為碧玉者矣。”從鮑照詩看,只吊死者,沒有說秋墳鬼唱詩,這是李賀的忽發奇想,這個聯想,聯到鬼的香魂吊作書之客,聯到恨血千年化為碧玉。這樣的奇思幻想,又非鮑照所有了。

錢先生又評杜牧序中的話有不恰當的。即講李賀詩的情態不同於雲煙綿聯,李賀詩的情思不同於水迢迢的綿遠,李賀詩的和煦,勝過春氣的盎然。李賀詩的格調,不同於過秋天的明潔。李賀操調險急,不同於綿聯、綿遠的柔婉,李賀詩抒情淒苦,不同於春光的和煦,李賀詩設想奇怪,不同於明潔。 錢先生稱李賀“若偶然諷喻,則又明白曉暢,如《馬詩》二十三絕,借題抒意,寄託顯明。”如“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是帶銅聲。”後兩句指馬骨堅勁,有如銅鐵,故敲瘦骨作銅聲。比喻人的有骨格,非平庸的人。又如“赤兔無人用,當須呂布騎。吾聞果下馬,羈策任蠻儿。”果下馬高三尺,乘之可於果樹下行。王琦注: “此言奇俊之馬,非猛健之人不能駕馭。若其下乘,則蠻儿亦能驅使,以見逸材之士,必不受凡庸之籠絡,亦有然者。”這類詩的用意比較明顯。但跟“煙雲綿聯”,“水之迢迢”,“春之盎盎”還是不同,跟“秋之明潔”也有差異。所以杜牧這幾句話用來指李賀詩不夠確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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