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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五)設想與同感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3060 2018-03-20
夫偉長之“思如水流”①,少陵之“憂若山來”②,趙嘏之“愁抵出重疊”③,李頎或李群玉之“愁量海深淺”④,詩家此制,為例繁多。象物宜以擬衷曲,雖情景兼到,而內外仍判。只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於山水中見其性情;故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為映發也。嚴鐵橋《全漢文》卷三十九載劉向《別錄》雲⑤:“人民蚤虱,多則地癢,鑿山鑽石則地痛。”此與《東觀漢記》載馬援上書⑥,論擊山賊,“須除其竹木,譬如嬰兒頭多蟣虱,必剃之蕩之”,《論衡?解除篇》謂⑦“民居地上,猶蚤虱賊人肌膚”,皆不過設身處地,懸擬之詞。並非真謂土皮石骨,能知有感。試以劉更生所謂“地痛”,較之孟東野《杏殤》詩所云:“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彼只設想,此乃同感,境界迥異。要須流連光景,即物見我,如我寓物,體異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派,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對而賞觀;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懷,可與之融會。 《論語?雍也》篇孔子論“知者動”,故“樂水”,“仁者靜”,故“樂山”。於遊山玩水之旨,最為直湊單微。仁者知者於山靜水動中,見仁見智,彼此有合,故樂。然山之靜非即仁,水之動非即智,彼此仍分,故可得而樂。外物異體,與吾身心合而仍離,可樂在此,樂不能極亦在此,飲食男女皆然。無假他物,自樂其樂,事理所不許,即回味意淫,亦必心造一外境也。董仲舒《春秋繁露》第七十二《山川頌》雖未引此節⑧,實即擴充其意;惜理解未深,徒事鋪比,且指在修身礪節,無關賞心樂事。戴逵《山水兩贊》亦乏遊目怡神之趣⑨。董相引“節彼南山”,“逝者如斯”,頗可藉作申說。

夫山似師尹⑩,水比逝者,物與人之間,有待牽合,境界止於比擬。若樂山樂水,則物中見我,內既通連,無俟外人之捉置一處。按孔子甚有得於水,故舍所載樂水嘆逝之外,《孟子?離婁章》徐子道孔子語曰:“水哉水哉。”⑾《宗鏡錄》卷十本劉湛“莊子藏山、仲尼臨川語”⑿,說孔子嘆逝水事,頗有佳諦。 《子華子?執中》篇曰⒀:“觀流水者,與水俱流,其目運而心逝者歟。”幾微悟妙,真道得此境出者矣。若以死物看作活,靜物看成動,譬之:“山開雲吐氣,風憤浪生花”,梁朱記室《送別不及》詩⒁。 “塔勢湧出”⒂,“江流合抱”⒃,“峰能吐月”⒄,“波欲蹴天”⒅,“一水護田以繞綠,兩山排闥而送青⒆”,此類例句,開卷即是。然只是無生者如人忽有生,尚非無情者與人竟有情,乃不動者忽自動,非無感者解同感,此中仍有差異也。

更如“落日飛鳥遠,憂來不可極”,“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此誠情景相發,顧情微景渺,幾乎超越跡象,自是宜詩而不宜畫者。 “意俱遲”之“遲”,乃時間中事,本非空間藝術如畫者所易曲達。且“不競”“不極”,詞若缺負未足,而意則充實有餘;猶夫“無極而太極”⒇、“無聲勝有聲”(21),似為有之反,而即有之充類至盡。此尤文字語言之特長,非他藝所可幾及。 (53—54頁)①偉長:三國魏徐靬字。徐靬《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②少陵: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終南,山名,故稱“憂若山來”。 ③趙嘏:唐詩人,詩:“夕陽樓上山重迭,未抵閒愁一倍多。” ④李群玉(一作李頎)《雨夜雖長官》:“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

⑤嚴鐵橋:清嚴可均字。輯有《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七百四十七卷。劉向:本名更生,漢代作家,撰有《別錄》一卷。 ⑥《東觀漢記》:漢劉珍等撰,二十四卷。 ⑦《論衡》:漢代哲學家王充撰,三十卷。 ⑧《春秋繁露》:漢代儒家董仲舒撰,十七卷。曾任江都相,又稱董相。卷十六《山川頌》:“成其高,無害也。成其大,無虧也。……不清而入,潔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石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因於火,而水獨勝之,既似武者。咸得之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此之謂也。” 即指修身礪節。 ⑨《山贊》:“曰仁奚樂,惟茲此壽。”《水贊》:“水德淡中,泉玄內鏡。”不講欣賞山水。

⑩師尹:《詩經?節南山》:“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指赫赫有名的周太師尹氏。 ⑾徐子:孟子弟子徐闢。 ⑿《宗鏡錄》:吳越永明寺延壽禪師撰佛書,一百卷。劉湛:南北朝宋人。 《莊子?大宗師》:“藏山於澤”。 《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 ⒀《子華子》:春秋時人程本撰,十卷。 ⒁朱記室:梁人,名字不詳。此詩題為《送別不及贈何殷二記室詩》。 ⒂岑參《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塔勢如湧出”。 ⒃杜甫《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 ⒄杜甫《月》:“四更山吐月。” ⒅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騰波觸天。” ⒆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⒇周敦頤《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 (21)白居易《琵琶行》:“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一則主要是論述有性靈的作家與無生命無知覺的山水之間,感情的交流與融合,也就是情與景的關係,作家寫景的問題。無論徐靬的“思如水流”,杜甫的“憂若山來”,趙嘏的“愁抵山重疊”,李群玉的“愁量海深淺”,還只是以水流喻思念之久遠,以高山重疊喻憂愁之深重,以海之深淺量愁之多少,把不易捉摸的、抽象的思念和憂愁之情,加以誇張和形象,用喻中之景,烘托出一種永無窮盡、沉重深遠的藝術境界,這是一種“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於山水中見其性情”的寫法,所以“僅言我心如山水境”。 劉向《別錄》說的“地癢”、“地痛”,孟郊的“踏地恐土痛”等,是作家“設身處地”之詞:人民居於地上,如蚤虱養於身上,鑿山穿石猶如刺裂己身,所以會有地之痛癢的設想,並不是真的認為“土皮石骨,能知有感”,以己身喻物,雖體異而性通。

因為物與我既然相互依存,沒有泯滅,那麼,“物仍在我身外”,便可面對觀賞;物與我之情已契合,那麼,物就如同我的情懷,可以互相融合。但物與我終究異體,雖能與我心合,終究不是一回事,正如孔子所說:聰明人樂水,愛活動;仁人樂山,愛沉靜。 這說明人的性情與自然山水的關聯與相通,即於物中能看到自我,或知道“山水境亦自有其心”,有待於我的心為之映發,遊山玩水的意義在這裡,作家觸景生情,情景相發的道理也在這裡。 程本說:“觀流水者,與水俱流”,不是說眼睛跟著運動,而是說心在流逝,所以能把“死物看作活,靜物看成動”,如朱記室“山開雲吐氣,風憤浪生花”,是寫無生命之物猶如常人,忽然有了生命,山可開合,雲能吐氣,風竟發怒,浪會生花,使無情者有情,不動者自動,以與有性靈的心互相感發。再如,謝朓《和宋記室省中詩》:

“落日飛鳥遠,憂來不可極。”太陽已經下山了,可是飛鳥不知道疲倦,飛得更遠了,詩人觸景生情,一種寂寞憂鬱之感到了無法言狀的程度。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這是詩人目見的江亭之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他看云無心出山,鳥倦飛知還,聯想到自己的無心出山,終於倦飛知還了,杜甫更是淡然物外,水流不競,而心也不競,云不流動,意亦俱遲。謝杜四句皆情景相發,情雖在心,觸景而發。對於畫家來說,只有“落日飛鳥遠”可以入畫,而另外幾句,只能靠文字表達。文字雖說“水流心不競”,“憂來不可極”,講的是“不競” “不極”,但“心“和“憂”的表達都是充實的。這正如“無極而太極”,從“無極”

產生“太極”,“太極”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團元氣,這個元氣是從更早的“無極”來。 如“此時無聲勝有聲”,奏樂時突然停止是“無聲”,“無聲”從“有聲”來,更可體味,所以“勝有聲”,即從“不競”“不極”中體會列“心”和“憂”感受深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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