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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三)行布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5403 2018-03-20
(1)新補十①、《次韻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②”天社注謂“行布”字本釋氏華嚴之旨③,解《楞伽經》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④,而山谷論書畫數用之。按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上曰⑤:“華嚴所說,有圓融行布二門,行布謂行列布措。”《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題明皇真如圖》曰⑥:“故人物雖有佳處,而行布無韻,此畫之沈痾也。⑦”即用以論書畫之例。范元實《潛溪詩眼》記山谷言“文章必謹佈置”⑧,正謂“行布”。曾季狸《艇齋詩話》記人問蘇子由,何以比韓子蒼於儲光羲⑨。子由答曰:“見其行針佈線似之。”著語酷類,用意倘亦似耶。竊謂“行布”之稱,雖創自山谷,假諸釋典,實與所謂“宅位”及“附會”

⑩,三者同出而異名耳。 《章句》篇曰:“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⑾。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跗萼相銜,首尾一體⑿。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附會》篇曰:“附辭會義⒀,務總綱領。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文鏡秘府論》南卷《定位》篇亦曰⒁:“凡制於文,先布其位,猶行陣之有次,階梯之有依也。”范元實親炙山谷⒂,《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載其《潛溪詩眼》發揮山谷“文章必謹佈置”之旨,舉少陵《贈韋見素》詩作例⒃,謂:“有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亂。最得正體,為佈置之本。其他變體,奪乎天造,不可以形器矣。⒄”夫“宅位”、“附會”、“布位”、“佈置”,皆“行布”之別名。

然《文心》所論,只是行布之常體;《潛溪》知常體之有變矣,又僅以無物之空言了事。 茲引而申之,以竟厥緒。 何汶《竹莊詩話》卷九引《詩事》曰:“荊公送人至清涼寺⒅,題詩壁間曰:'斷蘆洲渚薺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門;投老難堪與公別,倚崗從此望回轅。''看上征鞍立寺門'之句為一篇警策。若使置之斷句尤佳,惜乎在第二語耳。譬猶金玉,天下貴寶,制以為器,須是安頓得宜,尤增其光輝。”《古詩歸》卷八陸雲《谷風》結句:“天地則爾,戶庭已悠”,錘伯敬評⒆:“此二語若在當中,便不見高手,不可不知”;又謝混《遊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錘評:“此中二句常語,移作起便妙”。他如卷十一謝靈運《登池上樓》、謝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卷十四劉孝威《望隔牆花》,《唐詩歸》卷六《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等篇評語不具舉。賀子翼《詩筏》曰⒇:“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句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如鄭谷《淮上別故人》詩云(21):'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羌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蓋題中正意,只'君向瀟湘我白秦'七字而已。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用作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徊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紀曉嵐《唐人試律說》曰(22):“陳季《湘靈鼓瑟》(23):'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略同仲文'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24)。然錢置於篇末,故有遠神,此置於聯中,不過尋常好句。西河調度(入聲)之說(25),誠至論也。此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悵矣秋風時,餘臨石頭瀨',作發端則超妙,設在篇中則凡語。'客鬢行如此,滄波坐渺然','問我何所適,天台訪石橋',作頷聯則挺拔,在結句則索然。”《瀛奎律髓》十九陳簡齋《醉中》起句(26):“醉中今古興亡事,詩里江山搖落時”,紀曉嵐批:“十四字之意;妙於作起,若作對句便不及。”

試就數例論之。倘簡齋以十四字作中聯,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猶夫荊公以“看上”七字作第二句,皆未嘗不順理成章,有當於劉彥和所謂“順序”、“無倒置”,范元實所謂“正體”。然而“光輝”、“超妙”、“挺拔”之致,蕩然無存,不復見高手矣(參觀《管錐編》894—895頁、又1198頁)。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別》曰:“萬里相看忘逆旅,三聲清淚落離觴。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急雪脊令相並影,驚風鴻雁不成行。歸舟天際常回首,從此頻書慰斷腸。”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陳,五、六句則比興,安插其間,調劑襯映。苟五、六與一、二易地而處,未為序倒而體乖也。然三、四而下,直陳至竟,中無疏宕轉換;且云、雨、雪、風四事,分置前後半之兩處,全詩判成兩截,調度失方矣。故劉範順序正體云云,僅“行布”之粗淺者耳。山谷標“行布”之名,初未申說。顧觀其自運,且參之《詩事》、《詩歸》等評騭語,則歷來名家,得於心而成於手者,固昭晰可徵。因不憚煩而疏通證明之。古人立言,往往於言中應有之義,蘊而不發,發而不盡。康德評柏拉圖倡理念(27),至謂:

作者於已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參稽匯通,知之勝其自知,可為之鉤玄抉微,談藝者亦足以發也。又古希臘、羅馬文律以部署或配置為要義。有曰:“詞意位置得當,文章遂饒姿致。同此意也,置諸句首或句中,索然乏味,而位於句尾,則風韻出焉。”或論歐里庇得斯悲劇中一句曰(28):“語本倫俗,而安插恰在好處,頓成偉詞”,正亦言行布調度爾。 (323—326頁)①新補十:新的黃山谷詩補注第十個注。 ②次韻:步高荷詩韻作詩,高子勉:高荷字子勉。行布佺期近:高荷的詩在佈置安排上接近唐詩人沈佺期。 ③任淵注,“行布”是佛教華嚴宗的意旨,華嚴宗分圓觸行布二門,行布指行列佈置。 ④解《楞伽經》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解釋《楞伽經》的說:行布是按次序排列,對句子說是按次序安排佈置。

⑤釋志磐《佛祖統紀》:宋僧志磐撰《佛祖統紀》五十四卷,詳載天台一宗源流。 ⑥豫章黃先生:江西黃庭堅。 《明皇真妃圖》:畫唐明皇太真紀子(楊貴妃)圖。 ⑦行布無韻:佈置得不生動。沈痾:嚴重的毛病。 ⑧范元實《潛溪詩眼》:宋範溫字元實,著有《潛溪詩眼》,見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山谷,黃庭堅號山谷。 ⑨曾季狸:南宋曾季狸著《艇齋詩話》一卷。蘇子由:宋蘇轍字子由。韓子蒼:韓駒字子蒼。儲光羲,唐代詩人,以田園詩著稱。 ⑩:南北朝時梁劉勰著,講文學和文章的理論著作。宅位:《文心雕龍?章句》裡講,按照情理來分篇章,按照言辭來分句子。附會:又《附會》裡講練意練辭。 ⑾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安排情理有個處所,設置言辭有個位子,指分章分句。

⑿跗:花萼下的花房。萼:花瓣的外部。 ⒀附辭:調整辭語,使不雜亂。會義:安排理義,使不顛倒。 ⒁《文鏡秘府論》: 日本僧遍照金剛結合唐代的詩論編著成的書。 ⒂親炙山谷:親自接受黃庭堅的指教。 ⒃胡仔、宋人,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 ⒄正體:如造房屋,廳堂房室各有定處。變體:如造園林,有各種變化,不按照廳堂房室。 ⒅何汶:宋人,有《竹莊詩話》二十四卷。荊公:王安石號荊公。 ⒆《古詩歸》: 明鍾惺、譚元春合編。鍾惺字伯敬。下《古詩歸》同。 ⒇賀子翼《詩筏》:不詳。 (21)鄭谷:晚唐詩人。 (22)紀曉嵐:清紀昀字曉嵐。 (23)陳季:盛唐詩人。

(24)仲文:錢起字仲文,中唐詩人。 (25)西河:清毛奇齡,號西河。調度,即安排佈置。 (26)陳簡齋:宋詩人陳與義字。 (27)康德: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柏拉圖:古希臘哲學家。理念:柏拉圖提出理念是獨立於個別事物及人類意識之外的實體,個別事物是理念的影子或摹本。 (28)歐里庇得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 這一則講行布,錢先生考出行布這一辭是從佛經來的,佛經《楞迦經》裡有對行布的解釋。行布即排行佈置。行布可以指畫裡的人物安排是否得當。範溫講詩文的佈置,即行布。他在《潛溪詩眼》裡舉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開頭說:“'絝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即下文“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風俗淳',皆儒冠事業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則意舉而文備,故已有詩矣。”這裡講開頭點明題旨:“儒冠多誤身”。下面一段講“儒冠”,一段講“誤身”,緊密聯繫。 “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於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指接下來說: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然宰相職存薦賢,不當徒愛人而已,士故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將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是則可以相忘於江湖矣,故曰:'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終焉。”範溫對這首詩的佈置,作了這樣細緻的說明,這就是行布,他稱為正體。但詩並不都是這樣寫的,那他稱為變體。如杜甫《前出塞》:“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苟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 ”這首詩全詩主旨在末兩句,但開頭四句與結末兩句的關係,在若有若無之間。與前一首的緊密聯繫不同。這又是一種結構,全詩先提出三個引興句,引出“擒賊先擒王”來,隱寓“豈在多殺傷”意,在末句點明。上一首是敘事詩的行布,下一首是抒懷詩的行布。 這是兩種不同體裁的不同佈置。 錢先生又引《古詩歸》舉陸雲《谷風》結句:“天地則爾,戶庭已悠。”按這詩作: “閒居外物,靜言樂幽,繩樞增結,甕牖綢繆。和神當春,清節為秋。天地則爾,戶庭已悠。”這詩寫幽居之樂,雖則貧困,用繩子作門樞,用甕口作窗,但看到春天的和煦,秋天的清爽,天地是這樣,在戶庭裡已悠然自得。這個結尾,從上文的講春和秋來,所以放在結末才好。又引謝混《遊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這首詩從蟋蟀唱和勞者歌裡引出“有來起不疾,良遊常蹉跎”,接下來自然寫到遊西池的所見了。

這個開頭起到引發作用,所以放在開頭好。倘放在中間,就失去作用了。錢先生又稱《唐詩歸》的《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的評語,詩作:“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鍾雲:“第三四句他人便用此作起句矣,一換過,便不見手段。”又“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獨有青門餞,群僚悵別深。”按這首詩,寫賀知章辭官回鄉修道,開頭“遺榮”寫辭官,“入道”點明。次聯“豈不”句指“遺榮”,“高尚心”指“入道。”後半首“得秘要”和“方外”指入道,“群僚”“青門餞”指“遺榮”,結合得緊密。對唐玄宗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更為突出。所以鍾批認為“他人便因此作起句矣。”但一換,對“遺榮期入道”的籠罩全篇就破壞了,所以“便不見手段”了。 錢先生又結合絕句詩來發揮行布的作用。指出王安石的詩,“看上征鞍立寺門”是一篇中的警句,倘把這句作為結尾,作“斷蘆洲渚薺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門。”立在寺門前,看友人上征鞍而去,背景有洲渚的斷蘆,野地的薺花,好像還有不盡的餘味可供體會。今把“倚崗從此望回轅”作結尾,點明在望他回來,已經點破了,餘味就差了。 再像鄭谷詩,在傍晚的數聲羌笛中,“君向瀟湘我向秦”,寫出客中作別,似有無限情意含蓄在內,所以好。倘把“君向瀟湘我向秦”,跟首句對調一下,作“數聲羌笛離亭晚,揚子江頭楊柳春。”那末在離別的時候,看到滿目的楊柳春光,變成在讚賞春光,沒有什麼離情別緒,情調完全不同了。錢先生又引試律作例。如同樣寫《湘靈鼓瑟》,陳季的“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用月白山青來陪襯彈瑟的音調,跟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用江上峰青來做陪襯,意境相似。但錢起放在篇末。 就有餘味。陳季放在篇中,下接“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就破壞了有餘不盡的意味。又陳與義《醉中》:“醉中今古興亡事,詩里江山搖落時。兩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鬢毛知。嵇山擁郭東西去,禹穴生雲朝暮奇。萬里南征無賦筆,茫茫遠望不勝悲。”這首詩的首聯是一篇之意,“醉中今古興亡事”這裡的“今”即指北宋的滅亡,所以“茫茫遠望不勝悲”,首尾呼應。因此只能兩手持杯消愁,愁到發白,又和醉中相應。所以“醉中”十四字放在首聯才顯得突出,放在詩中就不顯了。錢先生又引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認為“作發端則超妙”。 這詩寫謝朓在荊州隨王府,被長史王秀之所嫉。他這次出使到京城金陵去,在長江中航行,所以“大江流日夜”寫眼前所見。 “客心悲未央”,想到受人嫉妒,所以心悲。這個開頭又跟結尾相呼應:“寄言罻羅(張網捕鳥)者,廖廓已高翔。”即對嫉害他的人說的。這個開頭不能放到中間去。 (2) 《國朝詩別裁》卷一六梁佩蘭《秋夜宿陳元孝獨漉堂,讀其先大司馬遺集,感賦》五律發端雲①:“至今亡國淚,灑作粵江流”;沈德潛批語:“以中間語作起步,倍見其超。”即謂其能變“行布”之“常體”也。 (《錢鍾書研究》8頁)①《國朝詩別裁》三十六卷,清沈德潛選編。 梁佩蘭詩:“至今亡國淚,灑作粵江流。黑夜時聞哭,悲風不待秋。海填精衛恨,天墜杞人憂。一片厓山月,空來照白頭。”沈德潛評:“以中間語作起步,倍見其超,此秘唐人後罕尋得者。”按這首詩是宿陳元孝獨漉堂,讀其先大司馬遺集時寫的。陳元孝,是清陳恭尹字。恭尹有獨漉堂。恭尹父陳邦彥,明永明王時官兵科給事中,起兵與陳子壯攻廣州,兵敗被殺。梁佩蘭這首詩,感陳邦彥的殉國。照這首詩看,應該從“海填”“天墜”開頭,下接“黑夜”“悲風”一聯,再接“至今”“灑作”一聯,歸到“一片”“空來”一聯。今把“至今”一聯作開頭,更能激動讀者,是安排得好,是講究“行布”的,“行布”見上。這首詩寫亡明之痛,沈德潛在《國朝詩別裁》初版本里選了,後來怕觸犯清廷之忌,把它刪了。故今商務本《清詩別裁》裡沒有這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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