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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八)“即物生情”與“執情強物”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932 2018-03-20
元僧覺隱妙語所云:“我以喜氣寫蘭,怒氣寫竹。”《佩文齋書畫譜》卷十六引《紫桃軒雜綴》①,按《雜綴》無此則。北宋以後,抉剔此秘而無遺。抑所謂我,乃喜怒哀樂未發之我;雖性情各具,而非感情用事,乃無容心而即物生情,非挾成見而執情強物。春山冶笑,我只見春山之態本然;秋氣清嚴,我以為秋氣之性如是。皆不期有當於吾心者也。李太白《贈橫山周處士》詩,言其放浪山水,有曰:“當其得意時,心與天壤俱,閒云隨舒卷,安識身有無。”蘇東坡《書晁補之藏與可畫竹》第一首曰②: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③。”董彥遠《廣川畫跋》卷四《書李營丘山水圖》曰④:“為畫而至相忘畫者”;卷六《書時記室藏山水圖》曰:“初若可見,忽然忘之”;又《書范寬山川圖》曰:“神凝智解,無復山水之相”;又《書李成畫後》曰:“積好在心,久而化之。舉天機而見者山也,其畫忘也。”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記曾無疑論畫草蟲云⑤:“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也。”曰“安識身有無”,曰“嗒然遺其身”,曰“相忘”,曰“不知”,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否則先入為主,吾心一執,不見物態萬殊。春可樂而庾信《和庾四》則云:“無妨對春日,懷抱只言秋。”

秋可悲而范堅乃有意作《美秋賦》,唐賈至《淝州秋興亭記》、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贈別》、劉禹錫《秋詞》旨言秋之可喜。漢《郊祀歌?日出入》篇曰:“春非我春,夏非我夏。”回黃轉綠,看朱成碧。良以心不虛靜,挾私蔽欲,則其觀物也,亦如《列子?說符》篇記亡斧者之視鄰人之子矣。我既有障,物遂失真,同感淪於幻覺。如孔德璋《北山移文》之“風雲帶憤,石泉下愴,南嶽獻嘲,北隴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林慚無盡,澗愧不歇”⑥,雖極嘲諷之致,無與遊觀之美。試以“北隴騰笑”,與“晚出淡笑”相較,差異顯然。長吉詩中好用涕淚等字⑦,亦先入為主之類也。至吾國堪輿之學,雖荒誕無稽,而其論山水血脈形勢,亦與繪畫之同感無異,特為術數所掩耳。李巨來《穆堂別稿》卷四十四《秋山論文》一則曰⑧:“相塚書云:山靜物也,欲其動;水動物也,欲其靜。此語妙得文家之秘”云云。按《青烏先生葬經》⑨:“山欲其凝,水欲其澄”兩句下舊注云:“山本乎靜欲其動,水本乎動欲其靜。”穆堂引語殆本此。

實則山水畫之理,亦不外是。堪輿之通於藝術,猶八股之通於戲劇,是在善簡別者不一筆抹煞焉。 (55—57頁)①《紫桃軒雜綴》三卷,《又綴》三卷,明李日華撰,中有論書畫處。 ②蘇東坡:蘇軾字。與可:文同字。 ③嗒(ta榻)然:亦作“嗒焉”,狀沮喪。 《莊子?齊物論》:“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偶。” ④董彥遠:董逌字。 ⑤《鶴林玉露》十六卷,似詩話兼語錄。 ⑥孔德璋:孔稚珪字。南齊周彥倫隱居鍾出(即北出),後出為海鹽令。秩滿入京,復經此山。孔稚珪寫《移文》只是說,你一直在做官,何必在山里造隱舍,到山里來住呢?文章寫得誇張了些,引起了人們的誤解。 ⑦長吉:李賀字,有《昌谷集》四卷。

⑧李巨來:李紱字,有《穆堂別稿》五十卷。 ⑨《青烏先生葬經》一卷,青烏子名見《晉書?郭璞傳》。此書為後人托郭璞名所作。 這裡講兩種創作方法:一是“即物生情”,一是“執情強物”。先說“即物生情”。 如寫“春出冶笑”,是認為春山本身俱有冶笑的情態,不是詩人加上去的。這樣說,詩人先要把春山比作美女,所以認為春山會冶笑。說“秋氣清嚴”,認為秋天的氣候本身是清嚴的。詩人從景物中看到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把它寫出來。像“我以喜氣寫蘭,怒氣寫竹”,即認為蘭花本身俱有使人喜愛的特點,所以這個“喜氣”是蘭花本身所具有的,不是畫家加上去的。竹子挺拔上長,這是它本身所具有的特點,好像有怒氣。這裡的“我”,並沒有喜怒哀樂的感情,所說的“喜氣”、“怒氣”,是從蘭花和竹子本身所具有的特點來的。不過要從蘭花和竹子中看出喜氣和怒氣來,也要對蘭花和竹子有感情,只是這種感情是從蘭花和竹子中生出來的,所以稱“即物生情”。文與可畫竹時,只看到竹,忘記了自己,即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意想中的竹子上,意想中的竹子是從觀察中來的。在觀察時,注意竹子的各種姿態,這各種姿態是竹子本身所具有的。畫竹時,把意想中的竹子的各種姿態畫到紙上,畫出竹的各種姿態來,不是臨摹前人的畫竹,所以“無窮出清新”。因為註意力集中在畫意想中的竹子,所以“見竹不見人”,也忘了自身,所以“其身與竹化”,這就是“凝神”。又如畫山,不是對著山寫生,是在觀察中看到山的各種情態,引起愛好。這種愛好,積累起來,形成一種典型的形象,這叫“積好在心”。這種“積好”,是積累許多山的好的形象形成的,形成一個典型,這就是“久而化之”。是“神凝智解,無復山水之相”。即這個典型,不再是一山一水的形象了。 “舉天機而見者山也,其畫忘也”,這個意想中的山,是“積好在心”,這是自然形成的,所以是“天機”,所見的是“積好”的山,是忘掉一山一水的山。再像畫草蟲,在觀察中看到草蟲的各種姿態,畫時全神貫注在草蟲的各種姿態上,忘掉了自身。

像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好像此身化成蝴蝶。所以說“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耶”。草蟲的跳動,好像我身在跳動了。這就做到“即物生情”,能把物的各種情態畫出來,“無窮出清新”了。 再看“執情強物”,作者自己有了喜怒哀樂的感情,把這種感情著到物上,這是強加上去的。如瘐信在北周愁苦,認為美好的春天也像秋天那樣使人愁苦。晉代範堅寫《美秋賦》,認為秋天也是美好的。唐朝賈至作《淝州秋興亭記》稱:“四時之興,秋興最高。”認為登亭觀望,秋天興致最高。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贈別》:“我覺秋興逸,誰云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空宜。”把我覺秋興的美好,加到秋興上。劉禹錫《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這也是把個人愛秋的感情加到秋上。漢《郊祀歌?日出入》:“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這裡指出世亂時代,與人民求治的願望不同,所以春夏秋冬四季都覺得苦惱,即以苦惱的感情加在四季上。 “回黃轉綠,看朱成碧”,指時令的變化,由秋冬百草的枯黃,轉到春天的碧綠。看到紅花落了,綠葉抽了。作者把主觀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 《列子?說符》記有人丟了斧子,疑心鄰人之子偷的,看他的走路、言語、態度,都像偷斧子的。後來找到了斧子,再看鄰人之子,走路、言語、態度都不像偷斧子的。這說明主觀在起作用。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一說周彥倫曾隱居北山,後出山做官。後又要經過此山,孔稚珪因假借山靈來嘲笑他的假隱居,寫林木澗泉為他的假隱居而感到慚愧。這是作者把主觀的感情加到山林泉澗上去。再像說,山是靜的,要它動;水是動的,要他靜。這是看風水的把主觀的想法加到山水上去。李紱借它來講寫作,即把作者的主觀感情著到景物上去,即“執情強物。”

按“即物生情”與“執情強物”,即王國維在裡說的“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 “無我之境”即寫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有我之境”即以我的感情色彩著在景物上。不過將“無我之境”理解為“即物生情”,這個“情”是我看到的物的情態,這裡顯然並非真是無我,所以稱“無我”還不如稱“即物生情”更為確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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