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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創作論(一)模寫自然與潤飾自然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300 2018-03-20
長吉《高軒過》篇有“筆補造化天無功”一語①,此不特長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於道術之大原、藝事之極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無所謂道術學藝也。學與術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者也。 《書?皋陶謨》曰:“天工,人其代之②。”《法言?問道》篇曰:“或問雕刻眾形,非天歟。曰:以其不雕刻也。”③百凡道藝之發生,皆天與人之湊合耳。顧天一而已,純乎自然,藝由人為,乃生分別。綜而論之,得兩大宗。一則師法造化,以模寫自然為主。其說在西方,創於柏拉圖④,發揚於亞理士多德⑤,重申於西塞羅⑥,而大行於十六、十七、十八世紀。其焰至今不衰。莎士比亞所謂持鏡照自然者是⑦。昌黎《贈東野》詩“文字覷天巧”一語⑧,可以括之。 “覷”字下得最好;蓋此派之說,以為造化雖備眾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簡擇取捨之工。即“覷巧”之意也。二則主潤飾自然,功奪造化。此說在西方,萌芽於克利索斯當⑨,申明於普羅提諾⑩。近世則培根⑾、牟拉托利⑿、儒貝爾⒀、龔古爾兄弟⒁、波德萊爾⒂、惠司勒⒃皆有悟厥旨。唯美派作者尤信奉之。但丁所謂⒄:“造化若大匠制器,手戰不能如意所出,須人代之斲範”。長吉“筆補造化天無功”一句,可以提要鉤玄。此派論者不特以為藝術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謂自然界無現成之美,只有資料,經藝術驅遣陶熔,方得佳觀。此所以“天無功”而有待於“補”也。竊以為二說若反而實相成,貌異而心則同。夫模寫自然,而曰“選擇”,則有陶甄矯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補”,順其性而擴充之曰“補”,刪削之而不傷其性曰“修”,亦何嘗能盡離自然哉。師造化之法,亦正如師古人,不外“擬議變化”

耳。故亞理士多德自言:師自然須得其當然,寫事要能窮理。蓋藝之至者,從心所欲,而不踰矩:師天寫實,而犁然有當於心;師心造境,而秩然勿倍於理。莎士比亞嘗曰: “人藝足補天工,然而人藝即天工也。”圓通妙澈,聖哉言乎。人出於天,故人之補天,即天之假手自補,天之自補,則必人巧能泯。造化之秘,與心匠之運,沆瀣融會,無分彼此。及未達者為之,執著門戶家數,懸鵠以射,非應機有合。寫實者固牛溲馬勃,拉雜可笑,如盧多遜、胡釘鉸之倫;造境者亦牛鬼蛇神,奇誕無趣,玉川、昌谷,亦未免也。 (60—62頁)①李賀《高軒過》,寫韓愈、皇甫湜坐牢來看他,他寫詩稱兩人的文筆能補救大自然的不足。 ②“天工,人其代之。”大自然的作為,人代它。即大自然的作為有不足的,人代它補足。

③漢朝楊雄《法言?問道》:“有人問雕刻各種萬物的形象,不是天嗎?”答: “因為天不雕刻。如果天雕刻萬物的形象,那有這麼多的力量。”這裡含有大自然造物是自然形成的。 ④柏拉圖:古希臘哲學家,主張模寫自然。 ⑤亞理士多德: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學生,也主張模寫自然。 ⑥西塞羅:古羅馬哲學家,也主張模寫自然。 ⑦莎士比亞:十六、七世紀英國大戲劇作家。 ⑧韓愈稱孟郊的詩能觀察到大自然的巧妙處。 ⑨克利索斯當:古希臘演說家。 ⑩普羅提諾:三世紀埃及哲學家。 ⑾培根:十三世紀英國科學家。 ⑿牟拉托利:十七、八世紀意大利考古學家。 ⒀儒貝爾:十八、九世紀法國倫理學家。

⒁龔古爾兄弟:十九世紀法國文學家愛德蒙?德?龔古爾、於勒?德?龔古爾兄弟二人。 ⒂波德萊爾:十九世紀法國浪漫派詩人。 ⒃惠司勒:十九世紀美國畫家。 ⒄但丁:十三、四世紀意大利詩人。 這裡指出藝術有兩派:一派主張模寫自然,一派主張潤飾自然。主張模寫自然的,認為大自然具備眾美,但不能全善全美,所以要加一番選擇。像韓愈稱孟郊的詩:“文字覷天巧。”能觀察到大自然的巧妙處,寫入詩裡。說明大自然不都是美的,要加以選擇,選美的來寫。主張潤飾自然的,認為大自然不夠美,要靠人力來補充,人工勝過大自然。錢先生認為這兩說實是相反相成。模寫自然的,對大自然要進行選擇,那也有對大自然進行矯改的用意。潤飾自然的,還要根據大自然的本性來改造,不能違反大自然的本性。藝術創作得恰到好處,要避免斧斫的痕跡,要求合於自然。所以模寫自然的,不是完全照自然的樣子來寫,要加以選擇矯改。潤飾自然的也不能離開自然,兩者有相通處。錢先生認為道術學藝,是“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者也。”即就藝術說,作家創作藝術,還是要師法自然,這是“法天。”在師法自然時,對大自然有選擇矯改,這是“勝天”;不論選擇和潤色,都不能違反自然,這是“通天”。

王國維:“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這裡講的寫境,近乎模仿自然;所講的造境,近乎潤飾自然。兩派都不能違反自然,即錢先生說的“法天”“勝天”“通天”了。不僅這樣,有時候,一篇作品中就有寫實與理想兩種境界的結合。如蘇軾《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坡仙集外紀》說:“神宗讀至'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乃歎曰:'蘇軾終是愛君。'即量移汝州。”這說明上片寫“天上宮闕”,“我欲乘風歸去”,是寫理想。

這個理想,宋神宗讀了,認為是想離開朝廷去隱居,詞寫怕“高處不勝寒”,即不想去隱居,所以說“蘇軾終是愛君”,那末這個理想裡還含有寫實的意味。下片寫月的“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是寫實。但“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在“不應有恨” 裡,以月比人也有恨,又含有理想了。這是說寫實與理想有相通處,這是一方面。但上片理想,下片寫實,還是不同,雖有不同,又都是合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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