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第23章 (二一)李商隱《錦瑟》詩賞析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7446 2018-03-20
何屺瞻《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卷上則曰①:“此悼亡之詩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發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聯則悲其遽化為異物。腹聯又悲其不能複起之九原也。曰思華年,曰追憶,指趣曉然,何事紛紛附會乎。錢飲光亦以為悼亡之詩,與吾意合;莊生句取義於鼓盆也。亡友程湘衡謂此義山自題其侍以開集首者,次聯言作詩之旨趣,中聯又自明其匠巧也。餘初亦頗喜其說之新。 然義山詩三卷出於後人掇拾,非自定,則程說固無據也。 ”義門“初喜”之程氏說,詳著於王東溆《柳南隨筆》卷三②:“何義門以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首聯云云,言平時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諾俱足追憶生平也。次聯云云,言集中諸詩,或自傷其出處,或託諷於君親;蓋作詩之旨趣,盡於此也。中聯云云,言清詞麗句,珠輝玉潤,而語多激映,又有根柢,則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聯云云,言詩之所陳,雖不堪追憶,庶幾後之讀者,知其人而論其世,猶可得其大凡耳。 ”程說殊有見,義門徒以宋本義山集舊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覓醋李。“莊生”句乃用《齊物論》夢蝶事,非用《至樂》鼓盆事,何得謂“取義”悼亡。夢蝶鼓盆固莊生一人之事,然見言夢蝶而斷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獄詩案之“興也”、“箋雲”,亦屬無理取鬧。譬如見言“掩鼻而過”,乃斷其隱指“輸錢以觀”,以二事均屬西施也(市人輸金錢一文見西施事,見《孟子?離婁?西子蒙不潔》章孫奭疏、又《琱玉集?美人》篇③;見言盜金,乃斷其隱指盜嫂,以二事均屬直不疑也④;於義安乎。濠梁之樂、髑髏之嘆,舉凡漆園行事,無不可射覆者,何以獨推知為鼓盆哉。義門笑“紛紛附會”,而不免躬自蹈之。

張孟劬《玉溪生年譜會箋》卷四至雲⑤:“滄海句言李德裕已與珠海同枯,李卒於珠崖也;藍田句言令狐綯如玉田不冷,以藍田喻之,即節彼南山意也。”釋“滄海”句或猶堪與第46頁補訂所引“拜佛西天”之謔相擬;釋“藍田”句則原語無可依附,於是想入非非,蠻湊強攀。苟盡其道,亦無妨曰:“藍令、田綯皆雙聲;日能暖人,故有黃棉襖之謔,狐裘更暖於棉襖。藍田日暖隱指令狐綯,的然無疑。”蓋尚不足比於猜謎,而直類圓夢、解讖;心思愈曲,膽氣愈粗,識見愈卑,又下義門數等矣。 施北研《元遺山詩集箋注》卷十一《論詩三十首》之十三注引厲樊榭說此詩⑥,亦以為“悼亡之作。錦瑟五十弦,剖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今則如莊生之蝶、望帝之鵑,已化為異物矣。然其珠光玉潤,容華出眾,有令人追憶不能忘者。在當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憶而始然也。”施注稱其說之“簡快”,而未言出處,檢樊榭著作亦不得。馮氏《玉溪詩集箋注》卷二說此詩後半首⑦,與樊榭冥契。

汪韓門《詩學纂聞》則非“悼亡”之說⑧,謂義山“以古瑟自況”: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此則五十弦之古瑟,“不為時尚”,猶已挾文章才學而不得意也;“不解其故,故曰無端,猶言無謂也”;自顧“頭顱老大,一弦一柱,蓋已半百之年矣”;曉夢“喻少年時事”,春心指“壯心,壯志消歇”;追憶謂“後世之人追憶”,可待猶言“必傳於後無疑”;當時“指現在”,言“後世之傳雖可自信,而即今淪落為可嘆耳”。 梁菅林《退庵隨筆》卷二十極稱其解⑨。程、厲、汪三家之說,道者寥寥,皆差能緊貼原詩,言下承當,取足於本篇,不抄瓜蔓而捕風影。 餘竊喜程說與鄙見有合,採其旨而終條理之也可。義山《謝先輩防記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有云:“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夫君自有恨,聊藉此中傳”,乃直白自道其詩也。 《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則略比自序之開宗明義,特勿同前篇之顯言耳。

“錦瑟”喻詩,猶“玉琴”喻詩,如杜少陵《西閣》第一首:“朱紱猶紗帽,新詩近玉琴”,或劉夢得《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正吹。”錦瑟、五琴,正堪儷偶。義山詩數言錦瑟。 《房中曲》:“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長於人”猶鮑溶《秋思》第三首之“我憂長於生”,謂物在人亡,如少陵《玉華宮》:“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付金輿,故物獨石馬。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或東坡《石鼓歌》:“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義山“長於人”之“長”即少陵之“長年”、東坡之“壽”。 《回中牡丹為雨所敗》第二首:“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喻雨聲也,正如《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所謂:“雨打湘靈五十弦。”

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楊大年《代意》第一首⑩:“錦瑟驚弦愁別鶴,星機促杼怨新縑”,取繪聲之詞,傳傷別之意,亦見取譬之難固必矣。 《寓目》:“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則如《詩品》所謂:“既是即目,亦惟所見”⑾;而《錦瑟》一詩藉此器發興,亦正睹物觸緒,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頭顱老大”,亦行將半百。 “無端”者、不意相值,所謂“沒來由”,猶今語“恰巧碰見”或“不巧碰上”也(如吳融《上已日》,“本學多情劉武威,尋花傍水看春暉。無端遇著傷心事,贏得淒涼索漠歸”)。首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開卷歷歷,所謂“夫君自有恨,聊藉此中傳”。

三四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於飛蝶,望帝沉哀之結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言。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隱旨,故曰“迷”。李仲蒙謂“索物以托情”,西方舊說謂“以跡顯本”、“以形示神”,近說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參觀《管錐編》63頁、又628—629頁),即其法爾。 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猶司空表聖之形容《詩品》也⑿(參觀第47頁補訂)。 《寄謝先輩》以“星勢”、“河聲”品其詩,此則更端而取“珠淚”、“玉煙”。 《博物誌》卷二記鮫人“眼能泣珠”⑿,《藝文類聚》卷八四引《搜神記》亦言之⒀;茲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飾,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卷十八早謂“日暖玉生煙”本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倫論“詩家之景”語⒁;《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吳融《奠陸龜蒙文》讚歎其文⒂,侔色揣稱,有曰:“觸即碎,潭下月;拭不滅,玉上煙。”唐人以此喻詩文體性,義山前有承、後有繼。 “日暖玉生煙”與“月明珠有淚”,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詩雖琢磨光致,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於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匹似挦撦義山之“西昆體”,非不珠圓玉潤,而有體無情,藻豐氣索,淚枯煙滅矣。珠淚玉煙,亦正詩風之“事物當對”也。近世一奧國詩人稱海涅詩較珠更燦爛耐久⒃,卻不失為活物體,蘊輝含濕。非珠明有淚歟。有人嘗品目歌舞一劇本曰:“如大理石之光潤,亦如大理石之寒冷”;海涅詩文中喻人物之儀表端正而沉默或涼薄者,每曰:“如大理石之美好潔白,而復如大理石之寒冷”。

差同玉冷無菸焉。謀野乞鄰,可助張目而結同心。 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乃與首二句呼應作結,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持沙轉燭,黯然於好夢易醒,盛筵必散。 登場而預有下場之感,熱鬧中早含蕭索矣。朱行中《漁家傲》雲⒄:“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而今”早知“他年”,即“當時已惘然”也。拜倫深會此情⒅,嘗曰: “入世務俗,交遊酬應,男女愛悅,圖營勢位,乃至貪婪財貨,人生百為,於興最高、心最歡時,輒微覺樂趣中雜以疑慮與憂傷,其故何耶。”不啻為“當時已惘然”作箋矣。 (434—438頁)①何屺瞻:清何焯字,學者稱義門先生,有《義門讀書記》五十八卷。義山:李商隱字,唐詩人。

②王東溆:清王應奎字,有《柳南隨筆》六卷。 ③孫奭:宋人,有《孟子正義》十四卷。 《琱玉集》:類書,殘二卷,未署撰人。 ④直不疑:《史記?直不疑傳》:不疑沒有偷金,有人疑心他偷。不疑無兄,有人說他偷嫂。 ⑤張孟劬:近人張採田字,有《玉溪生年譜會箋》四卷。 ⑥施北研:清施國祁號,有《元遺山詩集箋注》十四卷。厲樊榭:清厲鶚號,有《樊榭山房集》二十卷。 ⑦馮氏:清馮浩《玉溪詩集箋注》三卷。 ⑧汪韓門:清汪師韓號,有《師學纂聞》一卷。 ⑨梁菅林:清梁章鉅字,有《退庵隨筆》二十二卷。 ⑩《西昆酬唱集》:二卷,宋楊億、劉筠等作。大年,楊億字。 ⑾《詩品》:三卷,梁鍾嶸撰。引文見《詩品?序》。

⑿司空表聖:唐司空圖字,有《詩品》一卷。 ⒀《博物誌》:十卷,晉張華撰。鮫人:《博物誌》:“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 ⒁《藝文類聚》:一百卷,唐歐陽詢撰。 《搜神記》:二十卷,晉干寶撰。 ⒂《困學記聞》:二十卷,宋王應麟撰。 ⒃《全唐文》:一千卷,清董誥、曹振鏞等編。 ⒄奧國詩人:指十九、二十世紀奧地利詩人、劇作家霍夫曼斯塔爾。海涅:十八、九世紀德國詩人。 ⒅朱行中:宋代詞人朱服字。 ⒆拜倫:十五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這一則分析李商隱的《錦瑟》詩,《錦瑟》詩歷來有各種不同解釋。這裡先對各種不同解釋加以評論,再加分析,原文較長,因此分段。第一段評何焯《義門讀書記》的解釋。何焯認為《錦瑟》是悼亡詩,即悼念妻子王氏的詩。首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借素女彈五十弦的瑟而悲,表達悲思。次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從莊周夢裡化為蝴蝶,望帝的魂化為杜鵑鳥,說明王氏化去,即王氏死去。三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是哀悼她不能複生。末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說“追憶”,跟“思華年”,想念她的年輕時,這是明顯的悼亡詩。何焯又引程湘衡說:這是李商隱把它放在詩集的開頭,來講他的詩的,即有以這首詩代序的意思。次聯講作詩的旨趣,即莊生曉夢化為蝴蝶,表示得意;望帝托杜鵑鳥哀鳴,表示哀怨。中聯講它的匠巧,即講他的詩的技巧,像珠的有淚,玉的生煙。何焯認為李商隱原本的集子已經亡失。現在流傳的集子,出於後人搜編,不是李商隱自定,那末程說實無根據。何焯講程湘衡說比較簡單,錢先生找出程的原話來看。程說:首聯指出平時做的詩,一言一語都是追憶生平。次聯指出集中的詩,有的是自傷的,有的是托諷的,即把望帝托杜鵑鳥的哀鳴比自傷,把莊周夢裡化為蝴蝶說成托諷。中聯指詩寫得珠輝玉潤,說明它的技巧。末聯指出詩裡講的,不堪追憶,可供研討。錢先生指出何焯否定程說是不對的。即使李商隱詩集不是原編,但把《錦瑟》這首詩放在全集的頭上,還當是有所本的。錢先生再駁斥何焯的悼亡說。 “莊生”句是用《莊子?齊物論》夢蝶事,原文說:“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自得貌)蝴蝶也。”講他做夢變成蝴蝶,栩栩自得,跟悼念亡妻無關。不是用《莊子?至樂》鼓盆事,原文說:“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講“鼓盆”是指妻死,講“化蝶”與妻死無關。不能因為都是莊子的事,就把“化蝶”拉扯到“鼓盆”上去。好比《孟子?離婁下》:“西子蒙不潔,則人家掩鼻而過之。”西施用不潔而有臭氣的帽子戴在頭上,人皆掩鼻走過。孫夷疏:吳王夫差有令,西施入市,有人願看西施,交金錢一文。這是關於西施的兩件事,不能把“蒙不潔”牽扯到“交一文”。再比方漢人直不疑,有人疑他偷金子,有人疑他偷嫂子,這也是兩件事,不能胡扯。講到莊子,還有莊子與惠子在濠水橋上觀魚之樂,莊子見髑髏的感嘆,凡是漆園小吏莊子的事,無不可以用作猜謎,何以獨知為鼓盆呢?即“夢蝶”不是“鼓盆”,與亡妻無關。這是駁何焯的說法。

第二段引張採田說,講“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認為唐宰相李德裕貶官到珠崖,死在那裡,與珠海同枯,所以稱“滄海”句。說用藍田產玉比令狐綯的入相,《詩?小雅?節南山》:“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用太師尹氏的地位比南山的高。房以這裡用藍田山產玉來比令狐綯入相。 “日暖”比令狐綯的威勢。錢先生認為這樣解釋“滄海”句,可比“拜佛西天”之謔:“董若雨 第五回,孫行者化身為虞美人,與西施、綠娘等聯句,脫口而出曰:'拜佛西天。 '諸女嘩怪,行者強顏文飾曰:'文字艱深,又費詮釋。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歸也,佛者心也;蓋言歸心於西楚丈夫也。 ”按李德裕死在珠崖,不在滄海,與珠有淚也無關。

“藍田”句拉扯到今狐綯,蠻湊強攀,更無道理。 第三段引施國祁注元好問《論詩》的“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的注,引厲鶚說。錢先生又稱馮浩注《錦瑟》後半首:“浩曰:此悼亡詩定論也。”“餘為逐句箋定,情味彌出矣。”“今者撫其弦柱而歎年華之倏過,思舊而神傷也。”次“取物化之義,兼用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義山用古,頗有旁射者。” “五句美其明眸,六句美其容色,乃所謂追憶也。”“當時睹此美色,已覺如夢如迷,早知好物必不堅牢耳。”這裡有新解,即認為“五十弦”“剖為二十五弦,是即其人生世之年”。按李商隱在開成三年(838)與王氏結婚,大中五年(851)王氏死,計共經歷十三年。如王氏為二十五歲死,必十二歲出嫁始合,不近情理。所以這個新說不合。 至於把“化蝶”變成“鼓盆”,錢先生已經駁過,不用再駁了。至於“物化”說,莊周夢中化為蝴蝶,醒來還是莊周,並沒有“物化”,所以“物化”說也不合。 第三段講汪師韓說,可說是不得意說。即五十弦的古瑟,不合時尚,比自己懷才不遇。 “曉夢”“喻少年時事”。按曉夢指“栩栩然蝴蝶也。”栩栩是自得之貌,與“不得意”之說不合。 “春心”指“壯心,壯志消歇”。按“托杜鵑”指哀怨,光說“壯志消歇”,似還不夠。 第四段錢先生來解釋這首詩,用程湘衡說,即認為這詩放在集首,有代序言之意。 錢先生按照這個意思來解釋《錦瑟》篇。李商隱曾講他的詩:“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夫君自有恨,聊藉此中傳。”馮浩箋:“'星勢'二句,言聲光在此而感發在彼,方引起謝(指先輩)自有恨,借我詩傳之,故紀念甚多也。”這是說,他的詩寫的是聲光在此,而感發在彼,即寫的是錦瑟,而另有感發。這種感發不光是他自己的,也包括先輩的在內,所以先輩自有的恨,也可藉他的詩來傳達。說明他的詩所反映的內容包括先輩的恨在內。錢先生指出這是“直白白道其詩也。”這是直接說出他的詩的作用。把《錦瑟》放在全集之首,那就是用《錦瑟》作為自序來開宗明義,概括全集的詩,只是不加點明罷了。這是因為《錦瑟》只有八句,與《謝先輩防記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是古詩,不限句數,可以在詩中點明,《錦瑟》是律詩,限定八句,不便點明罷了。 第五段開始對《錦瑟》詩作剖析。先講“錦瑟”,說明用“錦瑟”來比喻詩,好比用“玉琴”來比喻詩,引了杜甫、劉夢得的兩例來作證。這是一方面。錢先生又指出,李商隱還有別的詩裡也用了“錦瑟',那是另有所指,說明錢先生就是這樣全面看問題。 如“錦瑟長於人”,指錦瑟比人可以長期保存,比人的年壽長,這裡就有悼亡的意思。 錢先生在這裡又引唐詩人鮑溶、杜甫、宋蘇軾的詩來作說明。錢先生又引李商隱的“錦瑟驚弦破夢頻”,這個“錦瑟驚弦”是喻雨聲,又引兩個詩句來作證。說明用“錦瑟” 一詞可以作出各種比喻。錢先生又引李商隱的《寓目》:“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 這是看見窗櫳(猶窗台)旁的錦瑟,想到新知往日的歡好,“他日”指往日。錢先生指出這是“既是即目,亦惟所見”,即看到錦瑟,就想到新知往日的歡好。因此首聯寫的,亦從看到錦瑟,想到古代錦瑟的五十弦,感到自己快近五十歲,引起感觸。包括“平生歡戚,'清和適怨'。”錦瑟彈奏的音調,有“清和適怨”,這四個字既指錦瑟的音調,也指詩中間四句,“月明珠有淚”指“清”,“日暖玉生煙”指“和”,“曉夢迷蝴蝶” 指“適”,“春心托杜鵑”指“怨”,“適怨”正指“歡戚”。 第六段講三四句,錢先生在上文指出“歡戚”“適怨”,即指“莊生曉夢迷蝴蝶”,即“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即“歡”即“適”。 “望帝春心托杜鵑”,傷春的心,托杜鵑哀鳴,即“戚”即“怨”。這個意思,上文已經指出。 所以這裡另說一意,即“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即藉“曉夢迷蝴蝶”來寄託“逸興”,借“春心托杜鵑”來寄託“沉哀”。 《管錐編》63頁稱:“胡寅《斐然集》卷一八《致李叔易書》載李仲蒙語:'索物以托情謂之比,觸物以起情謂之興,敘物以言情謂之賦。'頗具勝義。”又629頁:“'敘物以言情'非他,西方近世說詩之'事物當對'者是。” “吳文英《風入松》:'黃蜂頻探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不道'猶聞',而以尋花之蜂'頻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當對'聞香'之事物矣。”這樣看來,這蝴蝶、杜鵑即成為當對“逸興”與“沉哀”的事物了。所謂“以跡顯本”、“以形示神”,即以蝴蝶、杜鵑的跡和形,顯示“逸興”“沉哀”的本和神了。這就接觸到“作詩之法” 了。 第七段講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用形象來顯示詩的風格或境界,好比司空圖的《詩品》,通過各種形象描寫來顯示各種不同的風格。參見《談藝錄》47頁,講“品目詞翰,每鋪陳擬象,大類司空表聖作《詩品》然。”又如杜甫《喜為六絕句》:“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用“翡翠蘭苕上”來表示一種秀麗的風格,用“鯨魚碧海中”來表示一種雄奇的風格。用“珠有淚”來表明自己的詩“雖凝珠圓,仍含淚熱”;用“玉生煙”來表明自己的詩雖如玉潤,尚有蓬勃生氣。說明自己的詩像珠圓玉潤那樣光潤而富有生氣,不像後來的西昆體詩雖富麗而缺少氣韻。 第八段講結句,呼應首二句。 “此情可待成追憶”,此情即“華年”的情事,“追憶”即“思華年”。 “當時”即當年行樂之時。 “已惘然”是已有“好夢易醒,盛筵必散”之感。 錢先生對《錦瑟》詩的剖析,給我們怎樣鑑賞作品作出很好的範例。錢先生在剖析這首詩時,先探索前人對這首詩的各種不同解釋,一一加以辨析,指出各種說法的問題,如悼亡說,結合李德裕、令狐綯的政治背景說;如不得意說,指出這幾種說法的錯誤不恰當處,對程湘衡的略比自序的開宗明義說,認為合理,可以通解全詩。在賞析全詩時,對“錦瑟”一詞,就李商隱全集中所用“錦瑟”的句子,作了全面的分析,再結合用“玉琴”喻詩的兩例,作出解釋。對“迷蝴蝶”“托杜鵑”,既結合錦瑟的音調“適怨” 來說,又結合文藝理論的“索物以托情”及“事物當對”來說。對“珠淚”“玉煙”,既結合司空圖《詩品》,又結合杜甫的論詩來說,還結合外人稱道海涅及歌德的作品來說,“謀野乞鄰,可助張目而結同心”。這樣來作鑑賞,可以破千古之惑,探作者之心,對《錦瑟》詩的解釋,作出定論了。讀者不必再有“只恨無人作鄭箋”之恨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