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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李賀《惱公》詩賞析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3163 2018-03-20
牧之議長吉“少理”,即黎二樵評長吉所謂“於章法不大理會”也①。王琢崖《李長吉詩歌匯解》於《昌谷詩》末引宋吳正子語而申之曰②:“妍媸雜陳,天吳紫鳳。” 馬星翼《東泉詩話》卷一③謂長吉詩“篇幅稍長,則詞意重複,不可貫注。如《惱公》 長律重見者四十餘字,花開、露飛、金蛾等字皆三見”,亦頗中其失,而未勘入深處。 《惱公》如第三聯以下云:“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曉奩妝秀靨,夜帳減香筒。鈿鏡飛孤鵲,江圖畫水葓。陂陀梳碧風,腰裊帶金蟲。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靨朱融。發重疑盤霧,腰輕乍倚風。”入手出場,便費如許筆墨,描寫其人,幾佔全詩七之一,以下敘述情事波折,已相形而繁簡失當矣。且此七十字中,行布拉雜。

“月分蛾黛破”二聯當承“注口櫻桃小”一聯,皆寫體貌也,而忽為“香筒”、“鈿鏡”、“江圖”三句寫陳設語隔斷。 “陂陀”喻高髻也,此聯寫頭髮腰肢,亦當緊承寫口眉語,而同遭橫梗;四句之後復有“發重”、“腰輕”一聯,則既苦凌亂,复病重疊。 “杜若” 一聯猶《離騷》之言“荷衣”、“蓉裳”、“蘭佩”,形容衣著,與“陂陀”一聯之言“梳”、“帶”,雖尚可銜接,而插在“注口”云云與“月分”云云之間,終如適從何來,遽集於此。 “靨朱融”四十字後又有“妝秀靨”,非善忘即不憚煩耳。皆“不可貫注”、“章法欠理會”之顯例也。 《惱公》一篇奇語絡繹,固不泛費解處,然莫名其器者亦無妨欽其寶。鄙心所賞,尤在結語:“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月明中婦覺,應笑畫堂空。”“漢苑”一聯即蕭郎陌路、侯門如海之意。乃忽撇開此郎之悵然,而拈出他婦之欣然。 “中婦”猶上文“黃娥初出座,寵妹始相從”之“黃娥”,指同曲或同適而稍齒長色衰者;其人應深喜勝己之小婦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夢迴,啞然獨笑。

冷語道破幸災爭寵情事;不落弦腸欲斷之窠臼,出人意表,而殊切蛾眉不讓之機括,曲傳世態。如哀絲豪竹之後,忽聞清鐘焉。卷三十五陳後主《三婦艷》第一首④:“大婦避秋風,中婦夜床空。小婦初兩髻,……可憐那可同”;第九首:“大婦怨空閨,中婦夜偷啼。小婦獨含笑,……夜夜畫眉齊。”皆言三婦寵愛專在小者一身,大、中均索寞如房老。長吉用“中婦”字,意中當有此等落套語,力破陳言而翻舊案,“夜床空”者卻笑“畫堂空”,豈非與古為新、脫胎換骨哉。長吉《謝秀才有妾縞練改從於人》詩第一首:“月明啼阿姊,燈暗會良人”,情景適相對照。 “阿姊”正如“中婦”,然其“良人”別有歡“會”,則自傷棄置,不喜而悲矣。良宵好月,“阿姊”

“中婦”,一戚一欣,猩啼狒笑,正如古謠所謂“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也。 《昌谷詩》初雲:“光露泣幽淚”,而繼雲:“風露滿笑眼”,似亦“章法”欠“理會”之例。歌德⑤論卉植生成,拈出“直立傾向”與“盤旋傾向”;近世德國談藝者本之以論文,謂著作才分“挈領之才”與“鋪張之才”,人鮮兼美。 “梁棟”、“章法”、“意馭文藻”胥屬“挈領”、“直立”邊事,長吉才質殆偏於“鋪張”、“盤旋”者歟。 (368—369頁)①杜牧:字牧之。後人稱為“小杜”。唐文學家。長吉:李賀字,唐詩人,有《昌谷集》。黎二樵:清人,有批點《李長吉集》四卷,《外集》一卷。 ②王琢崖:清王琦字,有《李長吉詩歌匯解》四卷,《外集》一卷。

③馬星翼,清人,有《東泉詩話》一卷。 ④:一百卷,宋郭茂倩編撰。 ⑤歌德:德國詩人兼小說戲劇家。 這一則主要講李賀《惱公》詩,也談到李賀詩缺少講章法,長於鋪張、盤旋。錢先生先引杜牧《李長吉詩歌序》:“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這話即認為李賀詩於理不足,所以說“少理”。又稱“於章法不大理會”,即不顧章法。又稱“妍媸雜陳,天吳紫鳳。”杜甫《北征》:“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天吳是水伯,即水神,與紫鳳,都繡在織品上的,剪下來作補丁,補得顛倒了。這裡說李賀詩用詞顛倒,即不講究次序。錢先生結合《惱公》來作說明。 《惱公》詩王琦注:“今謂可愛曰可憎,即惱公之意,蓋狹斜遊戲之作。”看錢先生所引詩句:“注口”“添眉”,指女方的口和眉,接寫“曉奩”、“夜帳”、“鈿鏡”、“江圖”,指女方的用物,即奩匣、床帳、鈿鏡和江圖。接寫“梳碧鳳”,指梳鳳髻,“帶金蟲”指首飾,接寫“杜若”

“河蒲”是植物。接寫“蛾黛破”、“靨朱濃”,指眉和臉,接寫“發重”“腰輕”是發和腰。寫女方的口、眉、髻、眉、臉、發、腰,分隔在三處,就看出他不善於安排了。 但從這裡也可看出李賀的善於鋪張和盤旋。如寫眉,稱“添眉桂葉濃”,當指唐代婦女畫闊眉,闊處畫如桂葉;又說“月分蛾黛破”,指新月如鉤,“破”字分開之意,即眉的兩頭又畫細眉,即眉的中間畫闊眉,兩端畫細眉,兩次寫眉,即盤旋,兩次比喻,用“桂葉”,“月分”作比,即鋪張。再如寫臉頰,“曉奩妝秀靨”,指對奩鏡在頰上點赤點;又說“花合靨朱融”,王琦注:“如好花點綴於腮側,是其笑靨之施朱。”寫她既在臉頰上點了赤點,再在腮側點上紅花。兩次講點頰是盤旋,又稱頰側點紅花,大概當時點赤痣,稱作紅花是誇張。又“陂陀梳碧鳳”,碧指青絲的頭髮,鳳指鳳髻,一種發式,陂陀狀高髻。 “發重疑盤霧”,用盤霧來形容髮多。兩次講發是盤旋,用“陂陀”

“盤霧”來形容是誇張。錢先生指出“描寫其人,幾佔全詩七之一,以下敘述情事波折”,這是“繁簡失當”,即不善於安排。又指出他敘述凌亂,复病重疊,即“章法欠理會”。 錢先生對《惱公》一篇,又“欽其寶”,佩服它其中有寶。寶在結尾:“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月明中婦黨,應笑畫堂空。”王琦注:“將與別去(男方將與女方別去),入漢苑而尋春色。又聞河橋之外禁鐘已止,不能複留。閡與礙同,止也。言與美人會遇之時,極其歡樂。回憶在家之中婦獨眠而覺,應笑畫堂空寂矣。他人於此多用怨字,而長吉反用一笑字,其意婉而深矣。”這是王琦的理解。再看錢先生的理解:“'漢苑'一聯”,即“蕭郎陌路、侯門如海之意。”即“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即女方進了漢苑秦宮,比侯門,為侯門家娶去,男方礙於禁地,不能再會。

“乃忽撇開此郎之悵然,而拈出他婦之欣然。'中婦'猶上文'黃娥初出座,寵妹始相從'之'黃娥',指同曲或同適而稍齒長色衰者;其人應深喜勝己之小婦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夢迴,啞然獨笑。”按《惱公》上文:“黃娥初出座,寵妹始相從。”王琦注:“黃姑謂其長者,寵妹謂其次者。”又“蜀煙飛重錦,峽雨濺輕容。”王註: “蜀煙峽雨,即為雨為雲之意。重錦輕容,指其衣裳衾枕而言。重錦,錦之熟細者。紗之至細者,有所謂輕容。”這是說年輕的寵妹,與男方歡會。因此結尾四句,並不像王琦注所說,男方到漢苑去別戀官柳,因漢苑禁鐘是禁地,男方進不去,而女方一入侯門,即寵妹一入侯門,所以黃姑喜而笑了。錢先生的解釋,與詩的上文結合。上文講黃姑是長者,即相當於中婦,寵妹是次者,即相當於小婦、小婦已被侯門娶去,所以中婦“清夜夢迴,啞然獨笑。”錢先生這樣解釋,與詩的上文緊密呼應,王琦注拋開上文,作男方“回憶在家之中婦獨眠而覺,應笑畫堂空矣。”把“中婦”解作“在家之中婦”,既與上文“黃姑”“寵妹”不相應;又“中婦”對“大婦”或“小婦”而言,男方何以獨念中婦?且家中之中婦,當思念在外之丈夫,何以笑“畫堂空”呢?王註實不可通。錢先生讚賞這個結尾,是結合陳後主《三婦艷》來的。 《三婦艷》寫寵愛專在小婦。李賀詩中只寫中婦小婦,小婦去而中婦笑,這是“破陳言而翻舊案”,相當於後人說的“脫胎換骨”了。錢先生又引李賀另一首詩:“月明啼阿姊,燈暗會良人。”“阿姊”相當於“中婦”,這裡的“阿姊啼”,與上文的“中婦笑”,構成對照。

錢先生又引李賀《昌谷詩》,前面說:“光露泣幽淚”,指露如哭泣的淚,指幽恨。 下面說:“風露滿笑眼”,喜極而笑,笑出淚水來了。一悲一喜,前後矛盾,似亦不合章法。這又回到講李賀詩的不注意章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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