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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九)論詩詞的寄託說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5780 2018-03-20
常州詞派主“寄託”①,兒孫漸背初祖。宋於庭言稱張皋文②,實失皋文本旨。皋文《詞選》自《序》曰:“義有幽隱,並為指發”;觀其所“指發”者,或揣度作者本心,或附會作詞本事,不出漢以來相承說《詩》、《騷》“比興”之法。如王叔師《離騷經序》所謂③:“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飄風雲霓,以為小人”云云,或《詩?小序》 以為美周文王④,《雄雉》為刺衛宣公等等。亦猶白香山《與元九書》所謂⑤: “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豈舍之乎。假風以刺威虐也,因雪以愍徵役也,感華以諷兄弟也,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皆以為詩“義”雖“在言外”、在“彼”不在“此”,然終可推論而得確解。其事大類西方心析學判夢境為“顯見之情事”與“幽蘊之情事”⑥,圓夢者據顯以知幽。 “在此”之“言”猶“顯見夢事”,“在彼”之“義”猶“幽隱夢事”,而說詩幾如圓夢焉。 《春秋繁露?竹林》曰⑦:

“詩無達詁”,《說苑?奉使》引《傳》曰⑧:“詩無通故”;實兼涵兩意,暢通一也,變通二也。詩之“義”不顯露,故非到眼即曉、出指能拈;顧詩之義亦不游移,故非隨人異解、逐事更端。詩“故”非一見便能豁露暢“通”,必索乎隱;复非各說均可遷就變“通”,必主於一。既通正解,餘解杜絕。如皋文《詞選》解歐陽永叔《蝶戀花》為影射朝士爭訌⑨,解姜堯章《疏影》為影射靖康之變⑩,即謂柳絮、梨花、梅花乃詞所言“顯見情事”,而范希文、韓稚圭、徽欽二帝本事則詞所寓“幽蘊情事”⑾,是為詞“義”所在。西方“托寓”釋詩,洞“言外”以究“意內”,手眼大同(參觀第232頁《補訂》一),近人嘲曰:“此舉何異食蘋婆者⑿,不嗜其果脯而咀嚼其果中核乎”。

聞皋文之風而起者,充極加厲,自在解脫。週止庵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第七則曰⑿: “初學詞求有寄託,有寄託則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調,求無寄託,無寄託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又曰⒀:“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意感偶生,假類畢達。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譚仲修獻《復堂詞話》(徐仲可珂輯⒁)第四十三、四十六、八十六則反復稱引止庵此說,第二十四則曰:“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復堂詞錄序》又曰⒂:“側出其言,傍通其情,觸類以感,充類以盡。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宋於庭《論詞絕句》第一首得二家語而含意畢申矣⒃。蓋謂“義”不顯露面亦可游移,“詁”不“通”

“達”而亦無定準,如舍利珠之隨人見色,如廬山之“橫看成嶺側成峰”⒄。皋文纘漢代“香草美人”之緒⒅,而宋、週、譚三氏實衍先秦“賦詩斷章”之法⒆(參觀《管錐編》224—225頁),猶禪人之“參活句”,亦即劉須溪父子所提撕也⒇(參觀第100頁《補訂》二)。諾瓦利斯嘗言(21):“書中緩急輕重處,悉憑讀者之意而定。讀者於書,隨心施為。所謂公認准確之讀法,初無其事。讀書乃自由操業。無人能命我當何所讀或如何讀也。”瓦勒利現身說法(22),曰:“詩中章句並無正解真旨。作者本人亦無權定奪”;又曰:“吾詩中之意,惟人所寓。吾所寓意,只為我設,他人異解,並行不倍。” 足相比勘。其於當世西方顯學所謂“接受美學”(23),“讀者與作者眼界溶化”、“拆散結構主義”,亦如椎輪之於大輅焉。吳沖之省欽《白華前稿》卷十二《勉齋詩序》雲(24):“詩者、學之一端。有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如《晨風》之悟慈父(25),《鹿鳴》

之感兄弟同食也(26)。所言在此,反若不必在此,則鏡花水月、與夫羚羊掛角之喻也。 古之詩人,原本性情,讀者各為感觸,其理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意亦“無寄託”之“詩無通故達詁”,而取禪語為“喻”也。竊謂倘“有寄託”之“詩無通故達詁”,可取譬於蘋果之有核,則“無寄託”之“詩無通故達詁”,不妨喻為洋蔥之無心矣(參觀第285頁《補訂》一)。(609—611頁)①常州詞派:清常州人張惠言字皋文,開創常州詞派,主張詞有寄託。 ②宋於庭:清宋翔鳳字,常州人。 ③王叔師:漢王逸字,有《楚辭章句》十七卷。 ④《詩?小序》:《毛詩》每首為前的小序,見《毛詩正義》四十卷。 ⑤白香山:唐白居易號香山居士。元九:元稹排行第九。

⑥指現代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Freud)對夢的研究,有專著,中文譯本作。 ⑦《春秋繁露》:十七卷,漢董仲舒撰。 ⑧《說苑》:二十卷,漢劉向撰。 ⑨《詞選》:二卷,清張惠言選。歐陽永叔:宋歐陽修字。 ⑩姜堯章:宋姜夔字。靖康之變: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金虜宋徽宗、欽宗北去,北宋亡。 ⑾范希文、韓稚圭:宋范仲淹、韓琦字。徽欽二帝:北宋最後二帝宋徽宗、欽宗。 ⑿近人:指二十世紀上半葉英國諷刺小說家奧威爾(G.Orwcll)。蘋婆:果名,別稱鳳眼果。 ⑿週止庵:清周濟字介存,號止庵,有《介存齋論詞雜著》一卷。 ⒀《宋四家詞選》:無卷數,清周濟選。 ⒁譚仲修:清譚獻字,有《譚仲修先生復堂詞話》一卷。徐仲可:清徐珂字。

⒂《復堂詞錄》:六卷,清譚獻撰。 ⒃宋於庭:清宋翔鳳字,有《憶山堂詩錄》八卷。 ⒄舍利珠:佛骨,相傳佛圓寂後焚化,骨成為捨利珠,擊之不壞,焚亦不焦,有光明神驗,隨人見色。 “橫看成嶺側成峰”:見蘇軾《題西林壁》。 ⒅香草美人:漢王逸《離騷經章句》:“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 ⒆宋、週、譚三氏:清宋翔鳳、周濟,譚獻。 “賦詩斷章”:《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曰:'賦為斷章,餘取所求焉。'”春秋時外交場上,各國外交官為了外交上的需要都唱詩,節取詩的一章來表達己意,不顧詩的原意。 ⒇劉須溪:宋末劉辰翁字,有《須溪集》十卷。子尚友,亦能文。

(21)諾瓦利斯(NoValis):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 (22)瓦勒利(Valery):現代法國詩人。 (23)“接受美學”:六十年代以來西方文學研究中一種新興的方法論。首先由西德漢斯?羅伯特?堯斯提出論爭,見1967年他發表的《文學史作為文學科學的挑戰》一文。 其核心是主張從作品的接受者前景去研究美學問題。 (24)吳沖之:清吳省欽字,有《白華前稿》六十卷。 (25)《晨風》之悟慈父: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稱《詩?秦風?晨風》:“《韓詩外傳》:趙倉唐對(魏)文侯言:中山君擊(魏文侯子)好《晨風》,誦'忘我實多'以感文侯,文侯大悅。” (26)《鹿鳴》之感兄弟同食:《詩三家義集疏》:“《易林》用《齊詩》,其《升之乾》雲:'白鹿呦鳴,呼其老少。喜彼茂草,樂我君子'。”這裡的老少,當包括兄弟在內。

這一則談詩詞的“寄託”說,從常州詞派談起,說“兒孫漸背初祖。”初祖指常州詞派的開創者張惠言,兒孫指後來的繼承者宋翔鳳等人,說宋翔風講的,違背張惠言的本旨。張惠言在《詞選》的《序》裡講:“義有幽隱,並為指發。”作品的意義不點明,可加以指明。指明的有的是根據作者的本意,作者不說明的加以說明;有的是附會作詞的本事,作者對某一事而發,引用這件事來闡發,離不開漢人講《楚辭》的“比興”手法。像漢人王逸在《離騷經序》裡講的,屈原《離騷》裡講的“善鳥”“香草”,用來比喻忠貞的人;《離騷》裡講的“飄風”“雲霓”,用來比喻小人。這就是說明作者沒有點明的本意。再像《詩?周南?漢廣》的《小序》:“: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於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是讚美周文王德教的詩。 《詩?衛風?雄雉》的《小序》:“《雄雉》:刺衛宣公也。淫亂不恤國事,軍旅數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曠,國人患之而作是詩。”這兩首詩的《小序》,是結合讚美周文王、諷刺衛宣公的本事來說的。

再像白居易《與元九書》裡講的:“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徵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芑',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 這裡講中講的風雪花草都有用意,如《詩?邶風?北風》:“北風其涼”孔穎達《正義》:“寒涼之風,病害萬物。興者,喻君政酷暴,使民散亂。”借風來諷刺君政酷暴。又《詩?小雅?采薇》:“雨雪霏霏”,雪下得大,寫戰士冒雪歸來的辛苦。 又《詩?小雅?棠棣》:“棠棣之華”,指郁李的花茂盛,比喻兄弟的親和。又《詩?周南?芣芑(音浮以,車前子,治婦人不孕)》:“采采芣芑”,是為了樂有子女。都是藉風雪花草來起興,而另有含意。然而它們的含意到底是可以推求的。這像心析學,即精神分析學分夢境為“顯見之情事”,如風雪花草是顯見之物;又為“幽蘊之情事”,如借風以刺威虐,因雪以愍徵役,感華以悅兄弟,美草以樂有子。刺威虐、愍徵役、悅兄弟、樂有子,是幽隱之情事,詩裡不說出來,但可以探求。錢先生再引“詩無達詁”,“詩無通詁”的說法,這裡含有二義:一是詩意不是暢通的,即詩義不顯露,一定要從幽隱中加以探索。一是詩義不游移,不是不同的各種說法都可以遷就變通。已經確立了一個正解,別的解釋都要杜絕。

像張惠言《詞選》解釋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張惠言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兮。 ''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台遊冶,小人之徑。 '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 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琦)範(仲淹)作乎? ”張惠言的解釋,把這首詞比作屈原的《離騷》,把“庭院深深”,比作《離騷》中的“閨中既以邃遠兮”,說楚懷王在宮中隔得很遠,見不到。“樓高不見”,比作《離騷》中的“哲王又不寤”,說楚懷王又不醒悟。亂紅飛去,大概因為韓琦、范仲淹被排斥而作的吧。照這個解釋,那末講庭院、楊柳、簾幕、風雨、亂紅,是顯見的事物,講哲王不寤,政令暴急,斥逐者非一人,是幽蘊情事。再像姜夔《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 張惠言評:“此章更以二帝之憤發之,故有昭君之句。”這首詞,寫梅花的“苔枝綴玉”,寫“翠禽”“修竹”“一片隨波去”,是顯見情事,寫徽欽二帝的憂憤,是幽蘊情事。 對張惠言解釋這兩首詞,有不同意見。王國維說:“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溫庭筠)《菩薩蠻》、永叔(歐陽修)《蝶戀花》、子瞻(蘇軾),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對歐陽修《蝶戀花》,夏承燾《唐宋詞選》解釋道:“這詞寫婦女的痛苦。她被關在深深庭院裡。她的丈夫卻玉勒雕鞍在外遊蕩。她登上高樓,也望不見他。感嘆青春消逝。淚眼問花,是無人可訴;花不能語,不得花的同情;亂紅飛,花也凋謝了;花被吹過鞦韆去,鞦韆是她和丈夫舊時嬉戲之處,觸動愁恨,不堪回首。”對姜夔《疏影》,文研所編的《唐宋詞選》說:“上片把梅花暗比被遺棄的美人,不為漢宮所重,終致客死異域的王昭君。下片怨春風無情,把梅花吹落,等人們重見幽香,為時已久。大概借詠梅來感傷自己身世,覺得自己未受到朝廷的賞識和重用,為此抱屈。”經過這樣解釋,張惠言說的“為韓範作乎”,“更以二帝之憤發之”,就都不可靠了,作者並無那種用意。這也說明“詩無達詁”了。 錢先生認為假定張惠言的解釋可以成立,通過“為韓範作”和“二帝之憤發”來理解這兩首詞,好比吃蘋果不好果脯而嚼果核,說明錢先生對這樣解釋並不讚賞。錢先生又指出周濟的解釋更進一步,稱“無寄託”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的讀者可以提出不同解釋。譚獻提出“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即作者沒有的意思,讀者也可以用自己的意思來加以解釋。這樣,張皋文的解釋還是想根據比興說來解釋,宋、週、譚三人的解釋像“賦詩斷章”,可以不顧原作者是什麼意思,讀者認為它有什麼意思就可以作什麼解釋。所以錢先生說,“常州詞派主'寄託',兒孫漸背初祖”了。錢先生在《管錐編》224—225頁講引詩有兩種:一種是“賦詩斷章”,不顧詩的原義。如《中庸》引《大雅?旱麓》:“鳶飛戾(至)天,魚躍於淵。豈(愷)弟君子,遐(何) 不作人。 ”指鳶飛到天,魚躍出淵,君子何不培養人,指君子一定培養人。《中庸》: “《詩》雲:'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指鳶飛在上,魚躍在下,上下都要考察。這樣引詩,和詩的原意不同,是一種。再像《詩?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當時有公家田、私人田兩種。 《孟子?滕文公上》:“《詩》曰: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惟助為有公田。 ”孟子講助法,助法分公田私田,引《詩》 作證,這是用詩的原義。引詩就有這兩種:用詩的原意;不用詩的原意的。解詩也有這兩種,推求詩的原意的;講自己的感受,不用詩的原意的。 錢先生又提到“接受美學”,“讀者與作者眼界溶化。” “接受美學”把作者的本意和讀者讀了作品所產生的感受融化為一。既承認作品的客觀地位,又考慮到讀者的接受活動,認為作品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中介體,它的外觀和內部結構都在時間和空間中隨接受環境而改變著。錢先生又引吳省欽說,“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即有所寄託說,需探索作者的本意。一種是所言在此,所感不必在此,即無寄託說,讀者可以見仁見智,各為其說。錢先生又說參觀第285頁《補訂》一:“法國新文評派宗師言,誦詩讀書不可死在句下,執著'本文',原是'本無',猶玉蔥層層剝揭,內蘊核心,了不可見。”這是主張無寄託說,認為作者的寄託“本無”,不可求。 錢先生因說:“'有寄託'之'詩無通詁達詁',可取譬於蘋果之有核。”寄託是核,從表面文字上不容易看出,即“無通詁達詁。”“'無寄託'之'詩無通詁達詁',不妨喻為洋蔥之無心矣。”“無心”即作者無寄託,讀者可以隨意解釋。這裡是不是有兩種:一種是解釋詩的,一種是講讀詩的感受的。前者是講作者的命意,作者有寄託,通過作品來探索他的命意,但不要牽強附會;作者沒有寄託的,要結合作品來探索作者的命意,作者沒有寄託一定也是有命意的。後者是讀詩時,由於形像大於思維,作者所寫的形象,大於作者的命意,讀者可以通過作者所寫的形象,結合自己的經歷,提出作者所沒有想到的感受,這是一種再創造。對這種再創造的感受,讀者也可以發揮,不過不要說成是作者的本意,即解釋還重在探討作者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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