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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論引後注前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558 2018-03-20
餘此論有籠統鶻突之病①。僅注字句來歷,固宜徵之作者以前著述,然倘前載無得而徵,則同時或後人語自可引為參印。若雖求得詞之來歷,而詞意仍不明了,須合觀同時及後人語,方能解會,則亦不宜溝而外之。 《文選》開卷第一篇班孟堅《兩都賦?序》 之“朝廷無事”句下,善注引蔡邕《獨斷》而自白曰:“諸釋義或引後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專,他皆類此”;《東都賦》之“體元立制”句下,善注至引晉人杜預《左傳注》 “體元以居正”為漢文來歷,此類時一遇之。 《西京賦》之“右平左城”句下②,善注引《西都賦》“左墄右平”,以班證張,又如以繁欽詩與曹子建賦互印矣。劉須溪評雁湖注語③,亦不可一概而論。如卷三十八《送王覃》雲:“山林渺渺長回首,兒女紛紛忽滿前”,雁湖注引謝師厚詩④:“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姑胥郭》

雲:“旅病愔愔如困酒,鄉愁脈脈似連環”,雁湖注引東坡詩⑤:“下第味如中酒味”;皆牽合無謂,茲不多舉。卷四十七雲:“婭奼不知緣底事,背人飛過北山前”,雁湖注引蘇子美詩⑥:“婭奼人家小女兒,半啼半語隔花枝”;按《蘇學士文集》卷八《雨中聞鶯》曰:“嬌癔人家小女兒”,雁湖改字以附會荊公詩,尤不足為訓。顧復有捉置一處,使人悟脫胎換骨之法者,如卷四十《送望之赴臨江》雲:“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餘”,雁湖注引山谷《黃雀》詩⑦:“頭顱雖復行萬里”;卷四十六《韓信》雲: “將平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雁湖注引山谷:“功成千金募降虜,東面置坐師廣武,雖云晚計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然此二注之意,早發於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矣⑧。又按吳書論《送望之出守臨江詩》一條,《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五引作《复齋漫錄》⑨。南宋人書中所引《复齋漫錄》多見於今本《能改齋漫錄》中,即如雁湖注卷二十二《即事》“靜憩雞鳴午”句、卷二十八《張侍郎示東第新居和酬》

“恩從隗始詫燕台”句,皆引《复齋漫錄》,《叢話》後集卷二十五、卷三十二亦然,而兩則均見《能改齋漫錄》卷三。 《能改齋漫錄》卷七考論荊公《張侍郎示東第新居和酬》此聯甚詳,不應卷三又有寥寥數語,兩條之一當出《复齋漫錄》;卷三論荷囊條《叢話》後集卷二十六引作《复齋漫錄》,而《蘆浦筆記》卷三糾《能改齋漫錄》有之⑩。斯類疑莫能明。 《四庫總目》卷一百十八《能改齋漫錄》提要雲:“輾轉繕錄,不免意為改竄,故參錯百出,不知孰為原帙也”;卷一百三十五《白孔六帖》提要小注云⑾:“按《复齋漫錄》今已佚,此條見《苕溪漁隱叢話》所引。”然於兩《漫錄》之莫辨葛龔⑿,初未措意也。 (389—391頁)①鶻突:糊塗。

②墄(ce測):台階。 ③劉須溪:宋劉辰翁號,有《須溪集》。雁湖,宋李璧號,有《王荊公詩注》五十卷。 ④謝師厚:謝景初字,景初與王安石同時人。 ⑤東坡:宋蘇軾號東坡居士。蘇軾與王安石同時而稍後。 ⑥蘇子美:宋蘇舜卿字,較王安石稍早。 ⑦山谷:宋黃庭堅號山谷道人。黃庭堅後於王安石。 ⑧吳曾:宋人,有《能改齋漫錄》十八卷。 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宋胡仔撰。 ⑩《蘆浦筆記》:十卷,宋劉昌詩撰。 ⑾《白孔六帖》:一百卷,《六帖》唐白居易撰,《後六帖》宋孔傳撰。 ⑿葛龔:東漢人,善文辭。有人請龔代撰奏文,其人抄寫時,並抄龔名,忘寫己名。

時人語曰:“作奏雖工,宜去葛龔。” 這一則講注中引文,是幫助鑑賞用的,所以歸入鑑賞類。作品中引用典故,說明作者寫作時,想到這個典故,引入作品中。注中把這個典故引出來,可以體會作者引用這個典故時,從這個典故中有什麼觸發,幫助讀者去體會作者的情思。因此註中引文,倘引作者以後人寫的文辭,是作者所看不到的,就起不了這個作用。那末注中引文可不可以引用作者以後的人的文辭呢?錢先生從《文選》李善注中研究這個問題,認為倘從作者前人的文辭中找不到可以引證的資料,或者找到了前人的資料而看不明白,那末引用作者同時人或以後人的資料來加以證明,還是可以的。比方《文選》裡班固《兩都賦?序》的注裡引了蔡邕的話,即引後人的話來注前人的作品,說明“引後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專。”大意是說,引後人的話來做說明,表示我不敢專用自己的話來說。又像引班固的話來注張衡的賦,引繁欽的詩來注曹植的賦,即引作者同時人的話來做注。照李善注看,只要引用得當,也是可以的。

錢先生又引李璧注王安石詩作例來看。如“兒女紛紛忽滿前”,這話很明白,用不著引證,李璧卻引謝景初的“盡呼兒女拜燈前”,謝詩是講有貴客到來,所以盡呼兒女來拜見,跟王安石詩的情景不同,這樣引用完全沒有必要。再像引蘇軾的“下第味如中酒味”,來注王安石詩的“旅病愔愔如困酒”,“旅病”當指行旅中的困頓,“下第” 指考試落第,兩者的心情不同,因此用“中酒”來注“困酒”也不確切。再像李璧引蘇舜卿的“嬌癔人家小女兒”,改為“婭奼人家小女兒”,來注王安石“婭奼不知緣底事”,“嬌癔”指小女兒的神態,王安石的“婭奼”指黃鶯的鳴聲,這樣改字來引證,更不對了。 錢先生又指出引後以明前,也有引得比較好的,如王安石《送呂望之赴臨江》:

“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餘。想因君出守,暫得免苞苴。”黃庭堅《黃雀》詩:“牛犬垂天且割烹,細微黃雀莫貪生。頭顱雖復行萬里,猶和鹽梅傅說羹。”李璧引“頭顱雖復行萬里”來注。 “頭顱行萬里”,見《後漢書?袁紹傳》:袁紹子袁尚、袁熙戰敗走遼東投公孫康,康把他們捉住,坐在凍地,袁尚求一條席子。康說:“卿頭顱方行萬里何席之為?”遂斬兩人頭送給曹操。王安石用這個典故,說黃雀有頭顱,可以飛行萬里。 想因呂望之出去作臨江太守,黃雀得免於被捕殺作苞苴,苞苴指用物包裹。黃庭堅把王安石詩改寫成黃雀雖然可行萬里,還是要被捕殺來作菜羹。即用王安石詩來分出新意,所以稱為“脫胎換骨”。再像王安石詩:“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見《漢書?韓信傳》:韓信領兵擊趙陳餘,廣武君李左東勸陳餘深溝高壘勿與戰,他引精兵二萬襲其糧道。陳餘不聽,韓信遂進兵擊殺陳餘,擒李左東。信解其縛,師事之。王安石用這事來讚美韓信。李璧引黃庭堅的詩來作注。黃庭堅把王安石的兩句詩化成四句,這也是“脫胎換骨”之法,這樣以後注前,可以使人了解怎樣“脫胎換骨”,還是有作用的。下面講《复齋漫錄》今已佚,見《苕溪漁隱叢話》中引用,有的又見於《能改齋漫錄》,兩書引用《漫錄》,究竟誰引誰,已不可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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