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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四章薛寶釵雪洞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刘心武 10821 2018-03-20
什麼是雪洞?這一講,我要跟大家討論的,是薛寶釵跟賈母的關係,最後會集中在雪洞上。但是,懇請您隨我曲徑通幽,一環環地往下推演。在上一講裡,我指出薛寶釵雖然與賈寶玉在價值觀念和人生追求上存在著嚴重的分歧,但是她對賈寶玉有著一種發自內心的真愛。在第三十六回之中,她探望正在午睡的賈寶玉,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肯定有些人會問了,說你講得很細啊,但是怎麼有一個最重要的細節,你略而不講呢?當然我是有意的,現在就要再把這個細節找補上。 薛寶釵坐在賈寶玉的睡榻旁邊,坐在襲人坐過的位置上就繡鴛鴦,她補針。過去有一些論家就認為這是曹雪芹寫作上的一個瑕疵,說已經上了裡子的繡品不能夠再去刺圖案,但實際上曹雪芹也可能是故意要這樣寫,因為當時薛寶釵忘情了,她為什麼要在鴛鴦的圖案上補針呢?你想一想她什麼心理啊?她是想嫁給這個人,她覺得“金玉姻緣”早晚還是要圓滿實現的。她戴金,這位公子戴玉,她又這麼愛他,雖然這個公子有毛病,但她相信自己能夠把他調理好,她沉浸在這樣一種感覺當中。可是這個時候,就是我上一講故意留下來到這一講開頭要告訴你的,也是你立刻能夠回憶起來的,她在那兒坐得好好的,忽然賈寶玉說夢話了。

賈寶玉這個夢話可不得了,怎麼說的? ——“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哎喲!你想,薛寶釵一步一步一步發展到坐在那個位置上,都去補針繡鴛鴦了,“嘩”一下突然從寶玉嘴裡出現這種聲音,可想而知,薛寶釵受到多麼大的打擊,多麼大的刺激!當然在這一個細節上,有些“紅迷”朋友跟我之間是有爭論的,有一個年輕的“紅迷”朋友就堅持認為,賈寶玉不是說夢話,賈寶玉那時候已經醒了,而且他意識到他旁邊坐著薛寶釵。我說怎麼意識到?他說你忘了賈寶玉的床榻旁邊是有大玻璃鏡的,對此書裡在別處有明確描寫,所以,他說寶玉從鏡子裡看到了薛寶釵,而且坐下不走,所以他故意地喊出這個話來,給她一個警告,就是說你不要痴心妄想,就是您吶,沒門兒!我不贊同這個“紅迷”朋友的分析,但是覺得也挺有意思。讀,針對同一段情節,不同讀者有不同理解,這正說明的文本有特殊的魅力。而持有不同看法的讀者,大家平等交流,“多歧為貴,不取苟同”,也是一種進入現代文明的精神享受。我覺得,賈寶玉確實是在說夢話,他夢裡頭也忘不了林黛玉;他也會夢到家族裡一些長輩強調什麼和尚預言了“金玉姻緣”,所以他出自內心地表達了拒絕與抗議。不管他是真夢話還是假夢話,終歸他喊出來了,對薛寶釵來說,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打擊。

但是,請你注意,情節往前後流動的時候,薛寶釵始終不改變她對賈寶玉的愛心。在這段情節之前也好,受到打擊以後也好,她還是愛賈寶玉。薛寶釵比林黛玉明智,她知己知彼,能夠沉著應對,以穩紮穩打的方式,去爭取個人幸福。林黛玉完全是一個天然、率真的狀態,隨心所欲,由著自己的性格生活,想怎麼說怎麼說,想怎麼來怎麼來,今後怎麼樣,不去多想,雖然她愛賈寶玉,也願意以後成為他的正妻,但她沒有任何謀略,到哪步算哪步。薛寶釵呢,下棋提前看三步五步。所以,她就覺得,雖然你賈寶玉這麼樣地不愛我,給我一個這麼大的刺激,但是,決定我們婚姻的,並不是我們本人。在這點上她比林黛玉清醒。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樣的家庭,決定他們婚配的,到頭來一定是家長。

如果就事論事,賈寶玉的家長是賈政,賈寶玉娶什麼媳婦,應該由賈政來定盤子。但是,書裡面寫賈政也寫得很具體,使我們意識到,這是一個把政治、家務和個人的性生活嚴格區分開來的一個官僚,在那個時代,在那個社會階層,這樣的“鬚眉濁物”是最常見的。 你看賈政,他是每天要上班的一個人。整個賈氏宗族,當時的男主子除了賈政,要么遊手好閒,要么忙自己的私事。賈赦襲了一等將軍的爵位,那是一個空頭的名稱,並不需要去上班辦事,更不需要領兵打仗。賈敬不著家,跑到城外道觀裡去跟道士們胡羼,醉心於煉丹。賈敬本來可以襲爵,但他把那爵位讓給了兒子賈珍,襲了個三等威烈將軍,也是一個空頭名稱。賈珍當著賈氏宗族的族長,我們看到他只是有時忙些族務,大量時間都在尋歡作樂,他比賈赦晚一輩,年輕許多,也並不需要去率領軍隊沖鋒陷陣。賈璉、賈蓉等就更沒有朝廷的公務了。當然,這些沒有具體官職公務的男主子,他們有時候也會按規定去參加一些朝廷裡面的活動,但是他們沒有具體的工作任務。整個賈氏宗族在當時要去上班、要去履行工作職責的就是賈政一個人。賈政是忠心耿耿地為皇帝去服務,皇帝還經常派他去處理一些本職以外的臨時事務,有時候派他學差,就是去主持地方一級的科舉考試,去閱卷什麼的;有時候海邊發生海嘯,或者有些地方發生一些其他自然災害,就讓他去賑災。賈政做這些事很認真,很盡力,但是回到家裡邊,他不談這些事情。他把自己參與的朝廷的政治活動,和這個家庭的事務嚴格地區別開來。

那麼對家庭事務他採取一個什麼態度呢?他不聞不問,全交給他妻子、第一夫人王夫人。王夫人呢?也省事,王夫人又找來了她的內侄女王熙鳳——名義上當然是找來了賈璉,但是最後這個權柄更多地落在王熙鳳手裡。整個府邸的事務,實際上是由王熙鳳、賈璉這兩口子控制,一般情況下,王夫人也不怎麼太過問。但是,這並不等於說王夫人在榮國府的實際地位高過了賈政。賈政放權,並不是棄權。一旦他覺得必須親自過問,他的任何一個決定都相當於聖旨。就如同王夫人對王熙鳳的放權不等於棄權一樣,你看繡春囊事件發作後,她怒氣沖衝親到王熙鳳住處問責問罪,使得王熙鳳不得不挨著炕沿雙膝跪下,你就應該懂得,封建社會的倫理秩序,到頭來還是森嚴而堅硬的。在講薛寶釵的時候,為什麼要旁及賈政呢?因為賈寶玉娶哪個女子作正妻,賈政是有全權來決定的。只不過在前八十回故事情節流動的那段時間裡,他一直覺得寶玉還小,不僅還不到娶正妻的時候,就是先納一妾,也為時尚早。另外,他對家務事權力下放,起碼是暫時放權,他“主外”,讓王夫人去“主內”。了解一下賈政這樣一個官僚的生存狀態,對於我們理解寶玉在婚姻問題上的處境,理解薛寶釵如何理性地去爭取成為寶玉的正妻,是必要的。在曹雪芹筆下,賈政不是一個概念化的形象,他身上有那個時代那類官僚的某些共性,但他又是具體的“這一個”,是個性鮮明的。他把公事和私事區分得很清楚,把家庭倫理秩序和個人性生活也區分得很清楚。在整部書故事開始以後,看不出他和王夫人之間還有性生活,他的性生活的首選是趙姨娘,書裡幾次寫到是趙姨娘伺候他睡覺。王夫人當年應該也是一個美麗的小姐,而且出身名門,他們四大家族互相婚配嘛,王家的小姐嫁給賈家的公子這是很正常的。但是,在故事開始以後你會感覺到,王夫人年紀已經比較大了,她的女兒元春都已經成了皇帝的妃子了嘛,她給賈政生兒育女已經好幾個了,而且有的已經都去世了。所以,王夫人應該已經是一個中年婦女了。在那個一夫多妻制的社會,作為這種家庭的男主人,他可以維持這個正妻崇高的地位,但是他自己的性滿足,則要尋找另外的女性,賈政找的是趙姨娘——歷來有不少讀者覺得納悶,那麼一個蠍蠍螫螫,言語、舉止不雅的女子,怎麼會得到他的寵幸?賈政是否有“嗜痂之癖”?但這也許恰恰說明,賈政是一個很特別的生命存在,他在性取向上可能有某種深深的隱私。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書裡多次寫到趙姨娘和賈環的醜態,有時候他們出丑時薛寶釵就在現場,但她總是採取善待的姿態,事後也絕無閒言碎語。林黛玉當然也沒有惡待趙姨娘和賈環,但起碼是背後向賈寶玉說過一次閒話——說趙姨娘到瀟湘館來問聲好,其實是從探春那裡出來以後的一個順路人情。這就說明薛寶釵比黛玉有心眼,她心裡還是明白的,得罪趙姨娘,那就可能導致趙姨娘在伺候賈政睡覺的時候,在賈政耳邊“下蛆”,而到頭來賈政是榮國府無可爭議的法定主人,縱使王夫人一心一意要締結“金玉姻緣”,一般情況下賈政也不會成為障礙,但倘若因為得罪趙姨娘而導致賈政的不快,那就“小不忍亂大謀”了。 薛寶釵在榮國府待久了以後,她看得很清楚,在賈寶玉的婚姻問題上,如無意外,姨父賈政會放權給姨媽王夫人,王夫人向賈政匯報,賈政聽了以後覺得沒有什麼不妥,會說“知道了,可以”,就等於給奏事折子蓋上了表示批准的大紅印章。姨父賈政不是實現“金玉姻緣”的阻力,姨媽王夫人又是動力,更不用她再做什麼工作了,她所面臨的障礙,就是賈母。她必須在賈母身上下工夫。前面講過,她在背後支撐史湘雲搞起食蟹、賞菊的盛會,就是暗寫她要在賈母心目中增加得分。

榮國府的情況很特別。我在前面一再指出,這部書它是“真事隱,假語存”,曹雪芹筆下出現的這個文本,具有家族史的因素。通過原型研究,我們可以知道,在真實的生活裡,賈政的原型曹並不是賈母原型李氏的親兒子,王夫人原型也並不是賈母原型李氏的親兒媳婦,他們兩個是成年以後才過繼來的。雖然是“假語”,是小說,但曹雪芹卻有意地把一組角色之間的關係,按照“真事”中的過繼狀態來加以描繪。 一般來說,在當時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家庭,如果兒子是親生的,兒媳婦是自己挑選娶過來的,作為一個寡母,兒子、兒媳婦雖然必須按照宗法道德約束來孝順她,但也不必對她敬畏到言聽計從的地步。但是,在真實的生活中曹家的情況很特別,曹寅和他的親兒子曹在江寧織造任上相繼亡故後,康熙皇帝就問蘇州織造李煦:曹寅的哪一個侄子可以過繼到曹寅未亡人跟前,繼續擔任江寧織造?在回复皇帝以前,李煦肯定問過曹寅未亡人——那其實不是別人,就是他的親妹妹。因此,最後李煦跟康熙報告,曹這個侄子最合適。於是康熙批准以後,曹和他妻子就到了李氏跟前,他們當然懂得,這個繼母非同小可,他們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與其說是皇帝通過李煦恩賜的,不如說是李氏挑選的。因此,折射到小說裡,以這一組生活原型演變的藝術形象,就具有許多微妙的地方。我們從許多情節和細節裡可以感覺到,賈母和賈政夫婦之間,只有禮數,沒多少感情,但賈母的威嚴超過常態,雖然平時賈母似乎只是吃喝玩樂、頤養天年,但家庭裡的一些重大事務,尤其是寶玉何時娶誰為正妻這件事,賈母如果不宣布放權,他們是絕對不敢擅作主張的,縱使王夫人滿心滿意要落實“金玉姻緣”,她首先不可逾越賈政,縱使賈政平時不問家事,王夫人跟他提出娶寶釵為寶玉正妻,賈政自己沒什麼意見,樂得同意,但賈政必須得自己或者通過王夫人再去請示賈母,而只要賈母不同意,甚至不表態,賈政就一定不敢忤逆,王夫人也就只能偃旗息鼓。對於我所分析出的這個形勢,薛寶釵她是吃透了的。

薛寶釵她心裡透亮,儘管她受了寶玉夢話的強刺激,但是薛寶釵她有一個性格優勢,就是她溫婉而並不脆弱,她是一個拿定主意以後就不輕易退讓的人。在選秀失利、元妃表達指婚意向無效、清虛觀打醮賈母“敲山震虎”這些事情過去之後,她情緒穩定下來,她就打定主意,要爭取實現跟賈寶玉的“金玉姻緣”,這關係到她一生的幸福,她愛寶玉,也有信心在嫁給寶玉後通過諷諫勸誡使寶玉“改邪歸正”。但要使好事成真,關鍵不在別處,就是賈母,她必須要多多爭取賈母的好感。 如果說背後組織食蟹賞菊盛會,是暗寫薛寶釵籠絡人心、討好賈母,那麼,在第三十五回,就有一個很具體的明寫,寫得特別巧妙。當時大家在怡紅院那兒聊天,說著說著,薛寶釵就蹦出一句話,說:“我來了這幾年,留神看起來,鳳姐姐憑這麼巧,巧不過老太太去。”

這個討巧就高一個層次了。她最早來到榮國府的時候,她的討巧還是比較低的層次,賈母說你愛吃什麼呀?她就想賈母老年人愛吃甜爛之物,她就說些那種吃的讓賈母聽;賈母說你愛聽什麼戲文啊?她想賈母喜歡熱鬧戲文,所以她就撿一些《大鬧天宮》這一類的劇目,來討賈母歡心,這是低層次。她現在知道這麼討好賈母不行了,就是討好也得提高檔次,所以她就說鳳姐姐這麼巧,我在旁邊看著巧不過咱們老太太。她來這一套。 沒想到,這話一出來以後,老太太並沒有馬上表示高興,而是說了些別的,賈寶玉又把賈母的話接過來,結果整個話語的內容就紊亂了。 賈寶玉的意思大意就是說鳳姐姐嘴巧,所以老太太喜歡,但是有的人比如像大嫂子李紈,木頭似的,嘴不巧,不是老太太也喜歡嗎?後來,又繞來繞去,說要是論會說話,那不光是鳳姐姐嘴巧啊,林妹妹嘴也巧啊!賈寶玉在當時根本就沒在意薛寶釵在幹什麼,他當時滿心思要幹嗎呀?他要引誘賈母去當眾誇林妹妹。作者寫得真是很有意思。

你想,賈母在那個場合能直接去誇林妹妹嗎?賈母可不傻,再喜歡林妹妹,也不能夠掉這個坑里。賈母先含混地應了幾句,比如說到不大說話的,有的也招人喜歡什麼的,又對著寶釵說,“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兒。”這個地方,她指的是王夫人,儘管王夫人當時也在場,她不怕明點出來,她對王夫人不太欣賞。這話很厲害,就是家族政治、微笑戰鬥。寶玉繞來繞去繞到林妹妹身上,希望賈母接茬儿,沒想到賈母一看周圍,這邊是王夫人,那邊是薛姨媽,二位等著聽什麼呢?等著聽誇薛寶釵呢!賈母就誇了。賈母這個人可真不得了,微笑戰鬥當中那是絕對冠軍。她怎麼說的?她說:“提起姊妹來,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怎麼個千真萬真呢? ——“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

有的人可能會說,這一夸,算是誇到頭了,賈母對寶釵的印象怎麼這麼好啊?但是,聽話聽聲,鑼鼓聽音,你細琢磨,就會覺得她很惡毒。賈母心裡想,你們不是非得讓我誇寶釵嗎?行啊,咱們誇。提起姊妹來啊,還不是我當著你姨太太奉承,千真萬真,怎麼算呢?從我們家四個女孩算起——賈家四個女孩是哪四位啊?元、迎、探、惜。賈母她很聰明,她想我這時候要迴避林黛玉。當然,從四個女孩算起,籠統地也可以把林黛玉、史湘雲全算上。但是咱們現在不說那個,我雖然姓史,嫁到賈家來了,在賈家已經多年了,我們賈家現在這一輩有四個女孩,咱們比,四個女孩都比不了你這個薛寶釵啊!她故意把賈元春包括在內。你說她惡毒不惡毒?她是真誇還是假誇呀?她是讓人高興還是讓人堵心啊?這就是賈母,她智商很高。 你聽明白了嗎?當時薛姨媽聽了以後,就知道不是味。您就說我們這姑娘比黛玉,比迎、探、惜好,不得了嗎? “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要從元春算起,這個話說了跟沒說一樣,能跟元春去比嗎?你選秀你都失利了嘛,賈母這不是揭人瘡疤嗎?賈母很厲害。所以,薛姨媽只好訕訕地說,老太太這話說偏了。王夫人也只好打圓場,說老太太時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王夫人這個話本身你聽著就很酸,她其實已經意識到賈母的話是假話,但是她希望她妹妹別在意,這次可以不算,背地還跟我說過——但這證明是沒有用的。所以,大家一定要讀懂這些地方。 有些讀者糊塗,看到這兒,就去得出一個錯誤的結論,說到頭來賈寶玉他讓賈母去誇林黛玉,賈母就不誇,賈母誇的是薛寶釵,可見賈母覺得薛寶釵符合封建道德規範,因此賈母給賈寶玉選擇正妻就會選擇薛寶釵,不會選擇林黛玉。我的結論跟這完全相反,當然我這個看法也是僅供參考,不是說我的看法就一定是對的。可是我覺得我這麼讀它,能讀出味來,而且我覺得這個味應該還是曹雪芹的正味。 如果說這一段情節還不足以說明賈母看不上薛寶釵,那麼底下一個很重要的情節,我覺得就沒有做別的解釋的可能了,這就是至關重要的第四十回。這一回寫到劉姥姥二進榮國府。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時候,還沒有元妃省親的事,當時還沒有大觀園。等她第二次來的時候,省親活動已經舉行完了,大觀園封閉一段以後開放了,讓賈寶玉和一些小姐,包括李紈帶著賈蘭都住進去了。因此,賈母留下劉姥姥以後,就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逛大觀園裡面就有很多情節了,當中還有吃飯什麼的。這個過程中,賈母帶著她參觀了幾處小姐的居室。 第一處是瀟湘館。進去後,賈母就發現瀟湘館糊的那個窗紗不對頭,為什麼呀?瀟湘館的庭院裡面是什麼啊?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鳳尾”形容的是茂密的竹叢,“龍吟”形容的是竹叢底下蜿蜒的小溪。竹子是翠綠的,你糊的這個紗也是碧綠的,這個在審美上來說就是失敗了,顏色太靠了。所以,在這個場合,賈母就有一大段話,說咱們家還有一種叫軟煙羅的紡織品,選一種銀紅色的給林姑娘換上。 因為前面對瀟湘館的描寫很多,所以在這一回裡面描寫得比較概括,賈母跟劉姥姥說,你看,這是我外孫女的房子。劉姥姥一看,又有筆硯又有書籍,就覺得是個公子的書房呢。這說明林黛玉她的生活環境佈置得非常雅緻,有書香氣息,很符合林黛玉的性格,也讓賈母感到滿意。窗紗靠色的問題,不是林黛玉自己造成的,鳳姐有給予置換的責任,後來當然全部換掉。 第二處,是秋爽齋,探春住的地方。探春的屋子里布置得很華美,今後講探春咱們再細說,這裡從略。賈母這個時候就有一個評論,說都好,只是這個梧桐樹細了一點。賈母為什麼這麼說?梧桐樹難道粗了就好看嗎?就是因為她在秋爽齋,她觀察窗戶的時候,把它當做了一幅畫,根據窗戶的長寬尺寸比例,外面那個梧桐樹顯得細了,作為一幅畫構圖不太好,這就是賈母的眼光。所以,賈母這個人,看你怎麼說她了,你厭惡她——封建大家庭寶塔尖上享樂至上的老妖精;你客觀一點——封建社會裡審美趣味很高的一個老太太。賈母還說,怎麼聽見有鼓樂聲音?是不是街上有人結婚吶?王夫人她們就笑了,因為大觀園很大,榮國府也很大,離街很遠,怎麼可能有街上結婚的鼓樂聲傳進來呢?就跟她解釋說,是他們家戲班子,芳官她們那些小戲子在那兒演練呢!這個也說明,賈母她認為窗戶除了當畫框看,還有一個功能,就是要透音。西方人一般是怕窗戶透音的,窗戶要弄得嚴嚴實實的,而中國人就希望窗戶外面的聲音能傳進來,比如“蟲聲新透綠窗紗”,構成優美的詩境,這跟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思有關係,要求一個生命和他生存的外部事物之間要有一定的聯繫,一定的溝通,一定的感應,達到和諧。曹雪芹在書裡這些地方,是把賈母作為當時社會中超出她所置身的那個階層的一般見識,既能把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加以弘揚,又能“破陳腐舊套”的一個形象來塑造的。 我說了這麼多,可能有人有意見了,說你不是在討論薛寶釵嗎?你現在把瀟湘館、秋爽齋說這麼多幹什麼?我認為曹雪芹他在這一段這樣來寫,他是有意識地先進行鋪墊,以便下面一下子出現一個情況以後,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同時也就給賈母會有那樣強烈的反應,提供了充足的心理背景。然後,賈母帶著劉姥姥,就到了蘅蕪苑,就是薛寶釵住的地方。這個時候,就寫了蘅蕪苑裡面的室內狀況。賈母是第一次進入蘅蕪苑,進入其內室。結果一看,“雪洞一般”,四白落地,沒有裝飾,“一色玩器全無”。林黛玉住的瀟湘館,她是擺了很多東西的,在這一回沒寫,前面怎麼寫的你記得嗎?她囑咐紫鵑,你把窗屜子卸下來,讓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拿獅子倚住,燒了香你就罩上? ?林黛玉又隔著月洞窗逗架養的鸚鵡。林黛玉內室有裝飾品,充滿了生活樂趣,說明她和賈母有共同點,就是都很會享受生活;探春那兒也是一樣,它有很多具體描寫。但是薛寶釵這兒,“一色玩器全無”。賈母細看,“案上只一個土定瓶”,土定瓶屬於瓷器當中低檔次的東西,比較粗糙,瓶裡面供著數枝菊花,還有兩部書,然後就是她的茶奩、茶杯而已。再一看床,“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這個帳子上一點圖案都沒有,就是青紗的,非常素淨,“衾褥也十分樸素”。 前面寫秋爽齋,寫到探春她的拔步床的床帳,當時劉姥姥不是帶著板兒去的嗎?板兒跑進去指點說這是蟈蟈,那是螞蚱,上面繡著很多精緻的草蟲圖案。可見探春她雖是一個庶出的貴族家庭小姐,她那個帳子卻非常的講究。薛寶釵呢?她是薛姨媽的嫡出獨女,她父親雖然沒了,可哥哥還做著皇商,家裡非常的富有。雖然是藉住在榮國府,借住在大觀園,借住在蘅蕪苑,那也不至於說你這個床帳子就是什麼圖案、什麼裝飾都沒有的一個青紗帳幔啊!讀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的年輕的“紅迷”朋友也跟我進行了討論。他說蘅蕪苑之所以佈置成這個樣子,是薛寶釵成心的。他說薛寶釵原來可能也比較樸素,但是應該沒達到這個地步。但是,她預計賈母可能會來,因為前面見劉姥姥時候她就發現賈母興致非常之高,而且賈母說進園子去看,也是預定的計劃。所以,她就臨時費了一番心思,怎麼討賈母喜歡,她心想我得把林黛玉比下去。林黛玉由著性子生活,不倫不類,小姐就是小姐,公子就是公子,你一個小姐的屋子怎麼能像公子的書房呢?探春跟她並非競爭者,姑且不論。寶釵心想,我現在就一定要博一個大彩,讓賈母強烈地感受到,我是一個崇尚儉樸的女子,絕不追求奢華,屋裡素淡到極點,我最符合封建禮教的規範,難道老太太您還不欣賞、不讚歎嗎?哪兒找這麼一個孫子媳婦去啊!今後一塊兒過日子,這勤儉持家、遵守婦道,還會有問題嗎?結果,她萬沒想到,這次和賈母短兵相接,竟發生了激烈衝突,這是始料未及的。對青年“紅迷”朋友這個分析,我基本同意,只是不同意一點——我說薛寶釵不是在這一天故意再撤掉一些東西,比如說本來這帳子上還有點簡單的花紋,就把那個也撤了。我認為薛寶釵不至於做作到這個地步,因為薛寶釵本身她一貫是這樣的。前面不就寫了嘛,周瑞家的問她吃什麼藥,她就說吃一種冷香丸。那冷香丸所需要的原料,你可以去翻書去,沒法背,非常複雜,要求非常苛刻。這個冷香丸是什麼含義啊?就是說薛寶釵她本身也是青春勃發的女子,她內心裡時時會有對情愛的熱望旋轉生髮,上一講我講到繡鴛鴦,就透露出了她那青春女性內心的秘密,她也可以暫時拋開意識形態、禮教規範,來愛一個活生生的青年男子。但是,她拼命壓抑自己這種本原的青春熱情,她要吞冷香丸,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不斷地要吞食,把自己內心的本來是正常的青春熱情冷卻下去。因此,她在自己房間的佈置上,就追求這樣一種風格,就是我壓抑自己的慾望,我要一冷再冷,我要超標地達到你們那些封建道德的規定,縱使內心裡的情愛慾望會漣漪難平,起碼從外部形態上,讓任何人都會覺得屋如其人、人如其屋——分明是一個心如古井水的“冷美人”。 薛寶釵本來應該是很自信的,估計賈母進了她屋子以後,會表揚她的儉樸素淡,所有人都在等待賈母的反應,薛寶釵當然更有特別的期待。但結果怎麼樣呢?萬萬沒想到的是,賈母一看以後,竟然非常不高興,賈母先說:“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賈母表示:我可以給你一些啊!賈母是一個非常有審美品位的貴族老太太,當時她就命令鴛鴦去取一些古玩來。你不是喜歡那個素雅風格的嘛,我給你取素雅風格的呀!在審美上是有不同流派的,有華貴派,比如說秦可卿的那個臥室,這個人雖然已經死了很久,在故事裡已經消失了,但是我們回憶以前的描寫,她的臥室佈置得很誇張,那是一種風格;林黛玉又是一種風格;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風格。你可以鍾情另一種——我就是要素淡,我愛白、灰、青的色調,可以,但那你也得講究啊!所以,賈母讓鴛鴦取些什麼來呢? “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賈母一開頭嗔怪鳳姐,說你也不送一些擺設給你的妹妹。鳳姐解釋,說給過,她退回來了。薛姨媽當時就沒摸清賈母究竟是一個什麼想法,就在旁邊賠笑,說她在家裡不大弄這個東西——娘兒倆以為雪洞般的屋子絕對能勝出,這不就把其他小姐比下去了嘛,尤其把林黛玉就比下去了,這多勤儉,多樸素,多貞靜,多老實啊!沒有想到,賈母這個時候會發這麼大的火。你看小說,它幾回都寫到人物的反常。薛寶釵反常過;寶玉也曾經反常——打小跟史湘雲那麼好,結果拉靴子準備去見賈雨村時,史湘雲說了幾句話,他就翻臉了。 賈母在這個情境中也按捺不住心裡面的那個怒火,這個一貫藹然慈祥,一貫在家族政治當中以微笑戰鬥取勝的人,這個時候不微笑了——賈母這個時候肯定沒有微笑,你聽她的話,她擺頭,這個肢體語言可不得了——說:“使不得,雖然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什麼叫“看著不像”?就是你這個作派,根據禮教規範,也都太過頭了,貴族家庭之間來往時,倘若有人來了看到這個雪洞,會覺得不倫不類,不成體統。這話還其次。底下,賈母越說心裡怒火就越往上躥——這個時候,賈母的表情你可以想像一下,你可以自己對著鏡子模仿賈母這時候的表情——她說:“二則年輕的姑娘屋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哎呀,這是真心話,但這也很反常,如果不是覺得受到了強刺激,賈母按說不至於把心底里的看法當眾說出來,還這麼聲色俱厲。 賈母當時真動了怒。你年輕姑娘,你就立這麼一個標準,說女人應該這樣生活,這樣生活才符合道德,才高尚,才正常,這太忌諱,你讓我來看你這雪洞是什麼意思啊? “樣板間”麼? “我們這老婆子”,她其實主要說她本人,“越發該住馬圈去了”。這話很厲害啊!你琢磨琢磨。比薛寶釵對著靛兒說“你要仔細”還要厲害。薛寶釵弄巧成拙,她以為她吞冷香丸,她壓抑,她超標達到了一個最儉樸的狀態,賈母必得誇讚,萬沒想到卻恰恰迎頭撞到了賈母的忌諱上,觸怒了賈母。 賈母不是一般的封建老太太,像王夫人跟薛姨媽,審美趣味充其量也就達到當時貴族婦女的平均水平,沒有什麼自己獨特的東西,賈母這個人她是破陳腐舊套的,她要過精緻生活,過極樂生活,她“福深還禱福”,是這麼一個人。所以,她見不得寶釵居然是給她這麼一個雪洞般的屋子來看。你看,寶釵這個雪洞,最後就成了把她自己埋葬的一個雪窟窿了。 說句老實話,賈母如果沒有去蘅蕪苑還好,去了蘅蕪苑以後,賈母就更不可能再給寶玉選擇正妻的時候去選薛寶釵了。你想啊,賈母她是一個希望自己長壽,也相信自己能夠長壽的人,她會眼看著她的孫子娶孫子媳婦。結果,娶來一個孫子媳婦,住雪洞一樣的屋子,這不就等於給她一大哄嘛!對賈母的院子屋子,第三回林黛玉進府就有細緻描寫,書里後來有一筆,說又加蓋了一個花廳,專用來擺宴演戲,這說明賈母的屋子與薛寶釵的“雪洞”有著天壤之別。由此可見,賈母跟薛寶釵的衝突不可調和。這看起來是一個審美趣味的衝突,實際上是一個關係到人生態度的根本性的衝突。賈母從此以後,不可能再產生把薛寶釵娶來作為愛孫寶玉的正妻的打算,除非她忽然想自動搬到馬圈裡去住。 因此,我們再想一想高鶚所續寫的那些內容,他寫王熙鳳設置調包計,讓賈寶玉娶薛寶釵,賈母居然支持,而那個時候,林黛玉苦苦哀求賈母給她一點憐憫,賈母竟然毫不留情地讓人把林黛玉轟走,致使林黛玉悲慘死去。高鶚筆下的賈母,還是曹雪芹筆下的這個賈母嗎?當然,高鶚他有續書的自由,可是,我要告訴你我的個人看法:他這樣去續,太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了。曹雪芹原來明明是這麼寫的,寫得清清楚楚的,賈母是不可能在寶玉的婚配上去選擇寶釵的,她內定的就是黛玉。經過這次帶劉姥姥逛大觀園進入了蘅蕪苑,看到一個雪洞般的屋子受刺激之後,她就更堅定了棄寶釵而娶黛玉的信心和決心。 當然,如果我們要是全面來理解薛寶釵的話,還有一個問題就浮出來了,就是薛寶釵她住在一個雪洞般的屋子裡,她床上的紗帳連一點裝飾的花紋都沒有,但是怎麼好多寶玉和黛玉都不知道、按她那個年齡身份也應該不知道的雜七雜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下一講,咱們一起來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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