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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三章薛寶釵情愛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刘心武 9833 2018-03-20
我通過文本細讀,發現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那段情節前後,曹雪芹寫到薛寶釵情緒低落、表現失常,是暗寫她參加宮廷選秀失利,也正是因為獲悉她選秀失利,賈元春才在頒賜端午節節禮的時候,特意將給她的那份禮物安排得跟賈寶玉一模一樣,其實就是表達出指婚的意向。那麼,在經歷選秀失敗、元春指婚之後,薛寶釵也就逐漸接受了由薛姨媽、王夫人和元春為她指明的道路,就是去爭取贏得賈寶玉的愛情,獲得自己的個人幸福,也保障家族的利益。 但是,薛寶釵和賈寶玉,他們兩個之間首先存在著思想意識、價值取向方面的分歧,這是薛寶釵要獲得賈寶玉愛情的最大障礙。對於這一點,曹雪芹在書裡是寫到的。 我們讀要會讀,要懂得作者的筆法。曹雪芹他寫一個事情或者是表達一個意思,經常運用多種多樣的筆法,比如說有正寫,有側寫,有明寫,有暗寫。

我們先考察一下,關於薛寶釵和賈寶玉的思想衝突,他有沒有正寫? 什麼叫正寫?正寫就是設置一個場景,讓人物出場,然後展開一段情節,當中還會有一些細節,來表現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那在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有沒有這樣一個場景,賈寶玉、薛寶釵都在,然後薛寶釵勸他讀書上進,賈寶玉不接受,兩個人發生衝突?有沒有啊?應該是沒有的。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裡避免這樣去正寫。八十回後呢,脂硯齋有一條批語,透露出其中有一回的回目是《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可見在八十回後的某一回,他是要正寫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的思想觀念衝突的。在這裡我要再順便強調一下,曹雪芹他是大體完成了全書的寫作的,不是只寫了八十回,後面沒有寫,因為脂硯齋在批語裡有許多次提到八十回後的內容,包括上面所引用的完整的回目。而且脂硯齋還有一條批語明確地告訴我們:“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可見曹雪芹的全書不是一百二十回,應該是到三十六回即達三分之一,總回數是一百零八回,只可惜八十回後的文稿都迷失了,現在仍未浮出水面。根據曹雪芹的總體構思,他把薛寶釵和賈寶玉在人生追求、價值觀念上沖突的正寫,安排在了八十回後,那時賈母已經去世,黛玉也已仙遁,二人在家長包辦下成婚,之後,薛寶釵她逮住一個機會——可能是賈寶玉說了個什麼詞語——她就“藉詞含諷諫”,規勸賈寶玉“走正路”。

在前八十回裡,曹雪芹沒有對薛寶釵、賈寶玉思想衝突的正寫,那麼,有沒有側寫呢?側寫是有的。什麼叫側寫?就是設置一個場景,也出現一些人物,人物之間有對話,也發生一些衝突,但是,側面地寫出來了不在場的另外一個人物,和在場當中一個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前八十回裡,他寫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的衝突,使用了側寫。一個很重要的側寫,是在第三十二回。這段情節的場景是怡紅院,大熱天的,忽然家人來傳話,賈雨村又到榮國府做客來了。賈雨村是一個十分虛偽、野心很重的人,他無非就是姓賈,他自己說往祖上溯源,跟寧國府、榮國府的賈氏同宗,實際上血緣離得非常之遠,不著邊的;他又由於亂判了葫蘆案,包庇了薛蟠,而薛蟠的母親和王夫人是親姐妹,賈政是薛蟠的姨父,這樣,他就很輕易地獲得了賈政他們的好感。所以,他進京以後,就經常到寧國府、榮國府和賈赦家裡這幾個地方鬼混,拉關係。他每次到了榮國府,除了見賈政以外,他還覺得不滿足,老提出來要見賈寶玉。他什麼心思啊?他是放長線,釣大魚。因為榮國府目前的主人、府主是賈政,以後呢,實際上只有一個像樣的繼承人,就是賈寶玉。賈政雖然還有另外一個兒子,但是呢,第一,那個兒子是庶出,不是嫡出;第二,都知道賈環那個兒子質量太差。所以,作為一個很有心機的封建官僚,賈雨村每次到了榮國府,他除了見賈政以外,總要提出來見賈寶玉。賈寶玉對這一點是煩死了。所以,那一天,在怡紅院,傳信說賈雨村又來拜訪了,要見他,襲人就開始給他打扮。因為在那個時代,在那種家庭,在當時那種禮儀規範下,雖然很熱的天,見客也得穿戴得很整齊,要穿靴子什麼的。賈寶玉就很不耐煩,一邊穿衣服,一邊拉那個靴子,一邊在那兒不高興。

這個時候,在場的並沒有薛寶釵,這時候在場的有史湘雲。史湘雲是一個心地非常單純、豁朗、口無遮攔的女性。因為平常史湘雲跟薛寶釵的關係很密切,薛寶釵那一套價值觀念她耳渲目染,也知道了一些,她就在那兒學舌。其實,你通讀全書就會發現,史湘雲這個人沒有什麼政治觀點,沒有什麼意識形態的東西,她是憑藉自己生命的本能來過日子的。但是,她學舌,她看見賈寶玉不耐煩,就勸賈寶玉。大意就是說,你就是不願意讀書,不願意去學八股文,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你也應該接觸一些這種人物,有點正經朋友,今後你到社會上去,也有一個根基,你成天在我們隊裡混算怎麼回事?她其實只是隨便一說,沒想到賈寶玉竟然會失態。 賈寶玉跟史湘雲感情非常深厚,從小說裡面的一些細節,我們可以知道,在故事開始之前,史湘雲還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了,因此,除了有兩個叔叔輪流來撫養她以外,還經常到榮國府來。因為她是史家的後代,跟賈母有著血緣關係,是她的侄孫女兒,所以,賈母就經常把她接來,住在賈母的主建築群的正房裡面。賈寶玉在搬進大觀園以前,一直跟賈母住,他們就等於是經常在同一空間——賈母住的院落的那個大北房的正房裡面——親密地生活。所以,史湘雲和賈寶玉從小感情就很深厚。賈寶玉見到林黛玉之前,應該很早就和史湘云作為一對兒時的玩伴,非常之熟悉,所以他們倆關係一直是很和諧的,沒想到這時因為觸及到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就是理念的問題,價值取向的問題,賈寶玉一下很反常,很煩躁,於是,居然就說出了很難聽的話:“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裡坐坐去,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這當然就讓史湘云非常難堪。

但是,史湘雲的性格決定了她的反應。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不像薛寶釵,薛寶釵是真有一套觀念,有一套想法在那兒擱著,和賈寶玉之間的衝突是正兒八經的,史湘云其實是有口無心地那麼一說,她本身,你想想,哪兒是像薛寶釵那樣遵守封建規範哪?書裡面有一些交代,說她經常女扮男裝,冬天下雪的時候,她還玩兒一種什麼遊戲啊?撲雪人。對原文不特別熟悉的人,可能會疑惑:是堆雪人吧?不對,你去仔細看書上的寫法。什麼叫撲雪人?雪積得很厚以後,裹上大紅猩猩氈子,用汗巾紮住腰,整個身子“啪”地往上一撲,再一起來,留下一個完整的人形。這種遊戲說老實話,就是小男孩玩兒,都夠懸乎的,都是性格比較開放、比較淘氣的男孩才玩兒的,賈寶玉都不一定那麼玩過。哎,史湘雲是撲過雪人的,她就是這麼一個女孩子。所以她的性格決定了,雖然賈寶玉很反常,說了那麼難聽的話,等於對她下了逐客令,她卻並沒有走,她還在那兒。

這個時候,襲人就趕緊來打圓場,襲人就說了,大意是哎呀你別見怪,我們這爺就這樣,上次寶姑娘來也是說了一些這樣的話,結果他咳了一聲,拿起腳就走了——那次賈寶玉倒沒有轟薛寶釵,他是自己轉身就走了——給了薛寶釵一個大敗興,大難堪。結果,薛寶釵怎麼樣呢?雖然薛寶釵很堵心,但當時也沒有馬上走,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當時就羞得臉通紅,再往下說吧不能夠,不說也不是。襲人,以她那個水平,她就是琢磨著怎麼讓賈寶玉能娶一個對她有利的正妻,她怎麼能夠穩穩地當賈寶玉除了正妻以外的第一號小老婆,真提高到意識形態方面、價值取向方面,她的見識就很膚淺,她鬧不太清薛寶釵、林黛玉、賈寶玉他們之間在高層次問題上是一些什麼分歧,所以,就根據她自己的心理邏輯,就說,虧得當時是寶姑娘,要是林姑娘遇見賈寶玉這麼著對待她,早不知道鬧成什麼樣了。這個時候,是由賈寶玉來提醒襲人,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了就是疏遠了,本來很親密,但是因為某一個事態出現以後就疏遠了。當然,史湘雲和襲人她們都不理解賈寶玉的那種厭惡、抵制仕途經濟的思想,就都說,難道這是混賬話嗎?

這一段描寫,表面上看起來是寫在怡紅院這樣一個空間裡面,賈寶玉和史湘雲、襲人之間的一些心理的、言語的衝突。但是,我認為是寫薛寶釵,是巧妙的側寫。實際上,這段故事主要想傳遞給讀者的,是關於賈寶玉和薛寶釵之間存在著嚴重的思想分歧,並難以調合這樣一個信息。 寫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除了正寫、側寫以外,還有明寫、暗寫。什麼叫明寫?明寫就是作為作者,我甚至不安排一段故事,不設置一個場景,不出現一組人物,不是通過場景中的人物衝撞構成一段故事,而是直截了當地把話挑明了說,明明白白地寫出來。關於賈寶玉和薛寶釵之間的思想分歧、價值取向的嚴重衝突,曹雪芹他有一段明寫,是在第三十六回。第三十六回那時候,賈寶玉不但挨完他父親的暴打,而且已經養好了棒創。賈母疼愛他到了一個很荒唐的地步,就派人去跟賈政說,以後不要再讓賈寶玉去見你了,不要再讓他到你跟前去匯報功課了,也別讓他見客人了,上次打重了,他受驚了,現在要靜養。這樣,賈寶玉就非常高興,就完全解脫了,完全自由了,不受他父親那一套的束縛了。但是,這個時候就有一段明寫,這段文字還不短,說:“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兒,也學的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諫詞,原為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閨閣中亦有此風也,真真有負天地毓秀鐘靈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大家想一想,這段明寫為什麼出現在這個地方?可以回憶一下我上兩講給你說的,薛寶釵當然原來就是這樣一種思想,可是她和寶玉之間的矛盾衝突原來沒有這麼嚴重,為什麼?她跟著哥哥和母親,從南京到北京,目的很明確,她是候選來了,她希望通過參與宮廷選秀,能到皇帝的身邊;即使到不了皇帝身邊,還可以到王爺府,王子身邊;再不濟,起碼可以到公主、郡主身邊。總之,要進入一個更高的社會層次,到那兒去發展。雖然有和尚說了,她戴金鎖,今後會嫁給一個有玉的男子,但是這個有玉的,最早她的內心目標還不一定是賈寶玉。因為從皇帝起到那些王爺都有玉,不一定是通靈寶玉,也不一定成天戴在脖子上頭,但是,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些人都是玉之擁有者,她的心是很高的。

在上兩講,我就跟你分析出來了,得出我個人的一個結論,就是她參加選秀失利了,她被淘汰了,沒選上。在沒選上的情況下,賈元春就採取了一個補救的措施,在頒賜端午節節禮的時候,有一個特殊的安排,讓她和賈寶玉所得的份額完全一樣,而且其中還有存在明顯指婚意向的紅麝串。當時因為她參加選秀剛剛被淘汰,挺心灰意冷的,面對這樣帶有指婚含義的頒賜,她越發覺得沒意思起來。可是冷靜之後一想,她今後的指望就是賈寶玉,就是這個戴玉的公子。何況她的母親、姨媽也一再營造一個輿論,那就是命定的“金玉姻緣”。 但是,薛寶釵她又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賈寶玉作為一個貴族公子,模樣不消說了,家庭根基不消說了,但是賈寶玉卻不知讀書上進,不懂仕途經濟。薛寶釵覺得,我今後既然是指著賈寶玉了,賈寶玉別的方面都很好,就是這方面不行,所以,在賈寶玉養好棒創之後,甚至於都用不著再去見賈政了,賈政都沒有教訓他的機會了,她卻要站出來勸導賈寶玉。曹雪芹在這兒乾脆就明寫,這倆人在生活目標的價值取向上,嚴重衝突,沒有調和的餘地。那麼,關於這一點,曹雪芹他除了明寫以外,有沒有暗寫呢?當然有。第三十四回,賈寶玉被父親暴打之後,在怡紅院養傷,薛寶釵來看望賈寶玉。她當時怎麼說的呀?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

這個“人”就指的她自己,就是說,你看我老勸你,你早聽我一句的話,你何至於有這麼個下場呢?究竟薛寶釵她那“一句話”是什麼話,作者點到為止,沒有接著寫薛寶釵說出什麼話,或者回顧她原來說過什麼什麼話,而是讓你自己去展開想像,這就是一個暗寫,使讀者意識到,薛寶釵跟賈寶玉之間存在一種勸導和反勸導的很麻煩的關係。 薛寶釵對賈寶玉是這樣一個態度,她希望賈寶玉讀書上進,重視仕途經濟,日後在社會上也能夠為官做宰,能夠富貴發達,這樣,她的生存當然就有保證了。但是,賈寶玉非常直白地反駁她,乃至於乾脆無聲地抗議,咳一聲扭身就走。這些我們都看清楚了。那麼,有一個問題我們也必須把它弄明白,就是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有沒有一種相互的吸引力?特別是從薛寶釵的角度,說白了,拋開這一切,她愛不愛賈寶玉?就是說,即便賈寶玉這些都改不了,她愛不愛這個人?對於這一點,作者也是很用心地來寫的。

我讀,我的心得是,薛寶釵她是真愛賈寶玉的。她愛,即便賈寶玉有這些她認為很荒唐的表現,即便她的勸導無效——她自己認為是種瓜種豆,收穫的卻是蒺藜——她還是愛賈寶玉。在前八十回裡,起碼有兩個情節,突出地表現她對賈寶玉這種超出意識形態、超出思想分歧、超出價值取向、男女之間的真實的情愛。 第一次,她流露出她對賈寶玉的愛,就是在賈寶玉挨打以後,她去探視賈寶玉。這個地方寫得非常好。你要注意曹雪芹如何描寫她的肢體語言。她到怡紅院看望賈寶玉,當時是一個什麼樣的姿態呢?她手里托著一丸藥。見了賈寶玉以後,薛寶釵一共只說了短短的幾句話,這幾句話曹雪芹寫得非常好,是第一個層次、第二個層次、第三個層次,發展著來寫的。

第一個層次,還是一個意識形態的、觀念的層次,就是剛才我引用的:“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就在說這半句話的幾秒鐘裡,佔據她思維主導的,還是一個思想上的分歧,就是你看你,去結交戲子蔣玉菡,去做這些荒唐的事情,結果,因為你自己不務正業,所以導致這樣一個不好的結果。但是,很快地,她的心理和她的情感就轉化到另外一個層次,這個層次就超出了意識形態,超出了道德批判,超出了價值取向。她就說:“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便是我們看著心裡也??” 她又說不下去了。這是一個什麼層次啊?這就是拋開了政治、經濟、意識形態那些東西,人與人作為樸素的生命存在之間的一種情感層次。她先引用了老太太、太太她們的心疼,然後意思就是說我們看著也心疼。當然這個話說得太急了,因為以她那樣一個遵守封建道德規範的女子,她不應該把自己和老太太、太太並列,從封建倫常秩序來說她算老幾啊?一個是人家的祖母,一個是人家的母親,您呢?您是媳婦?您是姐姐?雖然叫你姐姐,其實只是一個表姐。所以,這樣的話她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她覺得有點害臊了。 然後,就到了第三個層次,完全是愛情層次。情感層次當中最重要的一個層次,就是愛情,就是一個青年女子對一個青年公子的百分之百的情愛,這個時候就盡在不言中了。她沒有用語言來表達,而是用她的肢體動作來表達。是一個什麼動作呢?書裡寫得很明確,她自己覺得自己說話太急,有點後悔,就紅了臉低了頭,就咽著沒有繼續往下說,於是她就低頭只管弄裙帶。那個社會的那種小姐,裙子是有很長的裙帶的,系上以後還會飄拂下很長的一截兒,薛寶釵在那個時候就低下頭紅了臉弄裙帶,這個肢體語言所表達的就是愛情。賈寶玉當時就意識到了。賈寶玉雖然在思想上跟她有分歧,在封建倫常秩序上也沒有把她看做是一個重要的角色,沒有娶她為正妻的想法——賈寶玉心目中未來的正妻非林黛玉莫屬——但是,“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頭只管弄裙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書中通過這樣一個場景,寫了薛寶釵對賈寶玉的情愛,在那一剎那,她忘記了跟賈寶玉的思想分歧,她也不顧只是一個表姐這種身份了,她就在他的臥榻邊,站住,低了頭,紅了臉,默默地去弄那個裙帶。曹雪芹寫得非常的生動,非常的優美,這是非常美麗的一個情愛畫面。 在前八十回裡,還有沒有正寫薛寶釵愛賈寶玉的場面呢?有的,寫得比這一場要更細膩。 那是在三十六回。這個時候,賈寶玉棒創也養得差不多了,基本上已經康復了。那天中午,本來是在王夫人的屋子裡頭大家聚會,薛寶釵在,林黛玉在,王熙鳳在,一些主要人物都在,大家吃西瓜。接近中午吃完西瓜,大家就應該歇午覺了。可是,薛寶釵就覺得她有一種生命的原始推動力在驅使她,本來這是一個生活起居最規矩的女子,可是那天中午她就不想睡午覺。於是,出了王夫人的院子以後,她就約著林黛玉說咱們乾脆到藕香榭去。藕香榭是誰住的地方啊?是惜春住的地方。惜春這個人有什麼特長啊?會畫畫。到藕香榭可以去看看惜春的畫。寶釵就試探地問黛玉,要不咱們到藕香榭啊?結果林黛玉怎麼著?林黛玉她很嬌氣,她說要洗澡,薛寶釵就請林黛玉自便,她就單獨活動,往哪兒走呢?她沒有回蘅蕪苑,她就往怡紅院去,到怡紅院去幹嗎呀?她說想找賈寶玉聊一聊,以消午倦,雙方都可以不必午睡了,在歡聲笑語當中度過一個非常美好的中午。她就這麼樣去了怡紅院。 有人可能不太贊同我的敘述,說這個跟愛情有什麼關係?她不老到怡紅院去嗎?她去的次數還少嗎?但是你想一想,大中午的,午睡時間,她去了。去了以後怎麼樣呢?整個怡紅院都是一幅午睡的場景,曹雪芹寫得很妙,怡紅院有海棠樹,還有芭蕉,芭蕉下面的仙鶴都在那兒睡覺,仙鶴睡覺什麼姿勢啊?仙鶴會把它長長的喙彎過來插在翅膀裡面。怡紅院的主建築群,它的那個正房也是很大的,薛寶釵走進去以後,很多丫頭在外屋那兒橫七豎八地歇午睡,她越過這個空間,直逼最裡面的最私密的那個臥室,她就走進去了。一看,賈寶玉在臥榻上午睡,睡著了,臉朝里。旁邊坐著誰呢?坐著襲人。襲人當時因為討好了王夫人,身份已經得到了一定的提升,成了準姨娘了,成了候補的姨太太了。王夫人已經從自己的月銀裡撥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作為犒賞她的特殊津貼,從此她對寶玉也就伺候得更加周到,正所謂“小心伺候,色色精細”。 當時,襲人在那兒做兩件事。一件什麼事啊?她給寶玉繡一個肚兜儿,已經基本上完成了,可能只要稍微再加幾針,整個就大功告成了。這個肚兜儿是白綾子底,上面繡的是鴛鴦戲水的圖案,紅蓮綠葉,五色鴛鴦,繡得非常精緻,非常華美。還有一件事,她拿了一個拂塵,又叫蠅帚,就是轟蒼蠅蚊子的,拿這麼一個東西來保護寶玉不受叮咬。 這個時候,薛寶釵就走進去了。你想想薛寶釵是一個非常遵守封建倫理道德規範的女子,這可是公子的一個私密的臥室,這個時候,他在午睡,她也看明白了,她卻並不轉身離開,她還往前去,什麼東西在推動她?她愛這個人啊。哪怕多一分鐘,多一秒鐘,能和這個人親近,對她來說,都是生命當中最大的快樂。 當然,襲人就發現她了,襲人嚇了一跳。襲人嚇一跳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因為薛寶釵她是躡手躡腳走進去的,她的行動向來都不是粗放的,她是一個很嫻雅的人,緩緩走進去,襲人沒有聽見;另外一個,就是一看進來的是她,說句老實話,如果是林黛玉,襲人都不會驚訝,因為她知道林黛玉這個人性格異常,舉動經常出格,但是,寶釵這個人是一個非常遵守封建倫理道德規範的人,居然是她!當然,她們兩個無形中有一些思想共鳴,所以雙方見到以後就都很親熱。這個時候,薛寶釵就問了一句話,說你在繡什麼呢?襲人就說是肚兜儿。 大家知道,當時賈寶玉已經比較大了,從十三歲奔十四歲去了。在當時那個社會,人的壽命是有限的,當時有怎樣的說法呀?三十歲就是半生了,六十歲就是滿壽,七十就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了,所以十三四歲就是一個成年男子了,成年男子哪兒還有戴肚兜儿的呀?現在讀初一的學生吃飯有戴圍嘴的嗎?沒有。一個年齡段有與一個年齡段配套的用品。這個地方,曹雪芹他寫得很巧妙,他就深怕讀者誤會,以為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還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還是兒童狀態,不是,薛寶釵她當然知道賈寶玉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子了,她也是把他當成成熟的男子來愛的,所以一看肚兜就覺得奇怪。襲人就解釋了,說原來他也不戴,因為賈寶玉他當然不願意戴,我多大了,你給我戴這個?但是,襲人就說——襲人她的法術就是一條:溫柔和順地哄,最後哄得你沒有辦法——她的辦法是把那個肚兜繡得非常之精美,讓寶玉看了愛不釋手,最後就戴上了。所以,襲人就說,你覺得這個繡得特別好,其實他身上那個更好,開頭他不願意戴,後來因為覺得特別好,一勸就戴上了;這樣,晚上睡覺,掀了被子就不著涼了。這也表現出襲人對寶玉確實是忠心耿耿,服侍得細緻周到。 兩人說了說話以後,襲人就說,哎呀,我繡了半天,脖子也酸了,身體也倦怠了,說寶姑娘我去去就回來。這個地方有的讀者不太懂,有年輕的“紅迷”朋友跟我來討論,說襲人好好的,幹嗎非得出去?說這不就是作者故意要讓薛寶釵一個人留下來嗎?你就是設置情節流動,你想讓薛寶釵單獨留下來,你也犯不上用這樣一個辦法呀!我就跟他說,你回憶一下里面,不止一次寫丫頭什麼的出屋子去,比如麝月、芳官夜裡都從屋子裡出去過,它是很含蓄的寫法——人除了情感需求以外,還有生理需求,襲人她是方便去了。這在那段情節的規定情境下,一點也不牽強。 這個時候,作者就有一個很細膩的描寫。襲人走了,按說你薛寶釵也就夠了,你也該走,人家在睡覺啊!可是薛寶釵她愛這個人,哪怕是看著臉朝里的一個背影,她也捨不得走。她不經意地一歪身,她坐哪兒了啊?就坐在襲人剛才坐的那個地方。 也許有人會皺眉頭,說這算什麼呀?她坐哪兒不行啊?可是你得想想,當時是什麼社會啊?那個社會的禮教是怎麼規定的呀?一個青年公子的臥房,臥榻旁邊那是丫頭,或者不是丫頭,也是姨娘、小老婆坐的地方,那是一個伺候人的位置。在那個位置上,伺候人的人剛才在做兩件事,一件事就是繡肚兜,給男主人繡肚兜;一件事是給他轟蟲子。你薛寶釵,你是一個大家閨秀,大中午的,你跑到這臥榻旁邊,你不經意就一屁股坐在了伺候他的這個僕人的位置上,你是不是太忘情了呀?是的,薛寶釵她就完全忘情了。而且,她就把襲人的那兩件事都代辦了,她就繡那個肚兜了,而且她還居然就拿起那個拂塵來轟蟲子。 前面有一段對話,寶釵說這麼好的屋子難道會有蒼蠅蚊子嗎? ——曹雪芹寫得這樣細,我想他也是怕讀者誤會,就通過襲人之口說,並不是蒼蠅蚊子,而是有一種很小很小的蟲子,能夠穿過紗窗的紗眼飛到裡面來。薛寶釵是一個非常博學的人,她立刻就解釋,說外頭有水,而且好多花,這種蟲子是長在花心裡面的,見香就撲,見你們這屋子裡頭比外頭還香,所以就往裡撲,這種小蟲子叮了人以後跟螞蟻咬了一樣,也挺疼的,確實需要拿一個蠅帚不斷地在那兒驅趕。按說以寶釵的身份,無論如何她不該替代襲人,但襲人離去以後,她就情不自禁地也做了這件事。 寶釵做這件事的時候,被人看見了,被誰看見了呀?林黛玉這天中午洗澡洗得也比較快,洗完了她也不午睡。你說你愛賈寶玉,還有更愛的呢。林黛玉就跟史湘雲也到怡紅院來了,當然她們有一個題目,就是因為她們都知道襲人獲得了特殊津貼,被暗定為賈寶玉的姨娘了,所以,她們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到怡紅院來的理由,就是給襲人道喜。結果,到了以後,史湘雲就到廂房去找襲人,林黛玉就隔了窗戶往裡一看——薛寶釵平常是一個眼觀鼻、鼻觀心,處處好像都符合禮教規範的模範姐姐,此刻居然忘情失態到了這種地步,坐在僕人坐的位置上去給賈寶玉轟蟲子。所以,林黛玉心裡什麼滋味啊?作者沒有細寫,我想讀者可以自己根據前面的內容去衍生自己的想像。當然,史湘雲沒找著襲人,就折回來了。於是,林黛玉就招手讓她看,史湘雲一看,也很吃驚,因為這確實很不得體。但是,史湘雲一想,寶姐姐平常對她特別好,不應該因為這樣一個場景就去奚落人家。林黛玉當然也懂得史湘雲的心情,所以,史湘雲一勸,倆人就走了。 這一段情節,實際上是以非常細膩的筆觸,來正面描寫薛寶釵作為一個青春女性,她如何愛戀一個青年公子。這段情節裡面的愛情,沒有什麼意識形態的成分,沒有什麼價值取向的東西,沒有道德說教,沒有什麼有關的勸阻,薛寶釵她就是愛那個背對她睡覺的人。這一段無論從閱讀審美的角度,還是寫作借鑒的角度,都值得細品。 那麼,薛寶釵如此地愛賈寶玉,她最後能不能夠嫁給賈寶玉,成為賈寶玉的正妻呢?薛寶釵她很清楚,那個社會就是一切要聽從家長的,所以她當然就把她的希望寄託在了家長的安排上。而通過前面一些情節,特別是清虛觀打醮前後的一些遭遇,她就知道,在賈母健在的情況下,在所有的家長裡面,關鍵人物是賈母,而賈母對元春通過頒賜端午節禮所傳遞的指婚意向,竟然佯裝不懂。賈元春雖然貴為皇妃,輩分卻低,只能以頒賜節禮的方式暗示,你既然是暗示,不是直接下諭旨,那麼對不起,賈母她就置若罔聞,彷彿沒那麼一回事兒。所以,薛寶釵很清楚,她今後生活的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能夠使賈母最後在選擇誰做賈寶玉的正妻這個問題上,天平朝她傾斜。賈母跟她之間,究竟有沒有矛盾衝突?賈母在選擇賈寶玉正妻這個問題上,就算她心裡的天平開頭是朝林黛玉傾斜的,難道通過薛寶釵的一再努力,她就不能有所改變嗎?在討論薛寶釵的時候,需要再從這個角度,進行一番細細梳理。咱們下一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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