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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章薛寶釵紅麝串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刘心武 9659 2018-03-20
上一講講到,賈元春頒賜端午節的節禮,有意識地讓賈寶玉和薛寶釵所得的完全一樣,林黛玉呢,就放在和迎春、探春、惜春的一個水平線上,少很多。頒賜的東西,襲人向賈寶玉匯報了,四樣:第一樣,上等宮扇兩柄;第二樣,叫做紅麝香串二串;第三樣,鳳尾羅二端——羅是一種非常薄,但是又非常高級的紡織品;然後是芙蓉簟——有人聽到後脫口而出說:二領。不對,是一領。簟是用竹絲編的一種涼蓆,高級涼蓆,上面有芙蓉花的圖案,為什麼是一領?因為是雙人所用,這裡面有沒有含義呢?是有含義的。而這幾種節禮中最富有含義的就是紅麝香串,又可以簡稱紅麝串,這是作者特設的一個很重要的道具。麝是一種鹿科動物,但是無論是雄麝還是雌麝,頭上都不長犄角,有的地方又把這種動物叫做香獐子,為什麼呢?雄麝它的後腹部有一個腺體,分泌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叫麝香。

麝這種動物越來越珍貴,因為它越來越稀少,主要生活在西藏以及和西藏臨界的雲、貴、川等藏族聚居區。後來像甘肅乃至內蒙古等一些地方也有這種動物存在。過去對麝香的取用是很殘酷的,先是要獵殺雄麝,殺了以後從它腹部把這個香囊挖出來,從中取得麝香。你想,一個麝長到成年,它只有一個香囊,只有一份麝香,所以這個麝香最後的價值就比金子還貴。後來試著對麝進行人工飼養,並且改進了取麝香的方法,讓雄麝能夠在第一次取完以後,繼續分泌,再產生麝香,再去取,比過去那個方法就好一點,但後來取出的麝香,質量一般都比不了第一次取出來的。現在科學研究已經完全搞清楚了麝香的化學成分,所以就有人造麝香出現,用人工合成方法製造出跟它化學成分相同或者相似的那種東西。麝香很稀罕,同時它還有兩個特點,一個是非常之香,它有濃香、奇香;第二,它有藥用價值,香氣可以開竅,用麝香入藥可以治很多種病。所以,麝香是一種非常珍貴的東西。

用麝香再混合一些其他的材料,特別是配上紅顏色的染料,做成紅麝串,就成為了非常昂貴、非常奇特的一種數珠。什麼叫數珠?它是一種珠串,一般用十八顆珠子構成。信佛的人平時把它戴在腕上,念佛時把它拿在手上,念一聲“阿彌陀佛”,捻一個珠子,循環捻,捻也就等於數數,積累出一個很大的數目,以此表示對神佛的虔誠,所以叫做數珠。數珠這個詞在裡是正式出現過的,在第二十八回末尾,襲人向賈寶玉匯報,她就說:“你同寶姑娘的一樣的。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也有“紅迷”朋友跟我討論,說林黛玉她們少兩樣,沒有那個鳳尾羅,沒有芙蓉簟,但是不是林黛玉也得到了紅麝串呢?因為她不是有數珠嗎?但是從書裡面的描寫來看不像,因為襲人跟賈寶玉匯報,就說黛玉和迎、探、惜三位得到數珠,而且數珠賈母也得了,王夫人、賈政、薛姨媽全得了。數珠是對腕上佩戴物的一種統稱,製作數珠的材料很多,玉、翡翠、瑪瑙、珍珠以及檀香木等等都可以做成數珠,但紅麝香串是非常特殊的數珠。一位搞古董收藏的朋友跟我說,他看到過很多清代的數珠,但從未見到過紅麝香串的數珠,他認為,這可能是僅存在於曹雪芹藝術想像中的虛擬之物。

從書裡面的描寫來看,紅麝串應該是只有薛寶釵和賈寶玉有。因為第二十八回後半回的回目就叫做“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如果人人都有紅麝串就不稀奇了,所以它突出是薛寶釵有。她有了以後呢,沒有把它擱在一邊不去戴——賈寶玉就沒戴,賈寶玉有,但賈寶玉不戴,賈寶玉甚至在擁有以後,都沒拿起來仔細地看看——薛寶釵把它戴上了,戴上,心裡又不是很舒服,她“羞籠”。作為文本細讀,這些地方都耐人尋味,值得琢磨。 過去對青年男女婚配有一個說法,就是說有月下老人給兩個人拴紅絲線,於是這一對就成夫婦了。紅麝香串近似紅絲線,有相同的喻意,有以此為媒、成全好事的意思,所以賈元春她通過頒賜端午節禮,表達了一個既鮮明也含蓄的意思,就是為賈寶玉和薛寶釵指婚。說鮮明,紅麝串明擺著有上面指出的喻意;說含蓄,因為她畢竟沒有明確地下諭旨,她是想“點到為止”,讓家族裡的長輩去完成她的意願。

賈元春當時在宮裡面,顯然是沒有能參與選秀這個事務,皇帝沒有指定你去參與選秀,你就不能夠擅自插手,去干預朝政,所以對薛寶釵是否能夠入選,她只能在一邊乾著急。但是有關選秀結果的消息她應該得到的很快,比如說從夏守忠太監那裡,就能得到準確的消息,說你這個表妹落選了,沒門了,既然沒門了,也就算了。何況她在回榮國府省親的時候,跟祖母、母親等哭著說過,皇宮是個“不得見人的去處”,又對父親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敘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所以她就覺得通過這次的頒賜端午節節禮,要給薛寶釵一個安慰,同時她向薛寶釵本人和整個家族傳遞一個信息,就是這個表妹這麼好,既然選秀沒有選上,那不要緊,她還可以嫁給我的愛弟寶玉做妻子,而且,這樣的結果,也許比選進宮裡更能獲得“意趣”。所以在她的頒賜裡面,就特別安排了紅麝串,以強化她指婚的意向。在榮國府裡,家族政治當中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賈寶玉的婚姻。儘管賈元春的用意不言而喻,王夫人、薛姨媽對“金玉姻緣”也欣然接受,但是賈母是什麼態度呢?賈母究竟是支持“金玉姻緣”,還是維持“木石姻緣”呢?這是賈府面臨的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第二十九回前半回,曹雪芹寫的是“享福人福深還禱福”,但是如果我們細讀時,就會發現,清虛觀打醮的發起人其實並不是賈母,其目的也不是為享福人進一步祈禱幸福。那麼,“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究竟說明了什麼呢?

賈元春關於清虛觀打醮的指示很明確,賈元春頒賜節禮這個意向也很明確,可是府裡面有一個人就裝傻充愣,誰啊?就是賈母。你可別小看賈母這個人,她年紀雖大,卻能耐很強,十個王熙鳳綁在一起也頂不過她一個,在搞家族政治方面,賈母的水平絕對一流。有人會說,政治裡頭還有家族政治呀?政治,說到頭,就是權力和利益的分配,國家、社會有這個問題,家族裡面也有這個問題。榮國府的權力、財富將來屬於誰?寶玉是賈政的第一繼承人,這不消說,如果寶玉娶寶釵作正妻,那麼,王氏姐妹就比較容易控制住榮國府,她們姐妹乃至王氏家族在榮國府裡就能獲得利益的最大值;但是如果寶玉娶黛玉為正妻,那局面就會大不一樣了。那麼,賈母打的是什麼主意呢?你看賈母在第二十九回有很奇怪的表現,首先對賈元春到清虛觀打醮的指示,她就進行了一次徹底的顛覆。賈元春為打醮一事特別提供了資金,她讓夏太監送來一百二十兩銀子,專款專用,用於清虛觀打醮。請注意,錢是人家元妃娘娘出的,不是榮國府更不是賈母出的。打醮的主題是什麼啊?元妃有很明確的指示,是打平安醮,平安醮是一種以祈求死去的人、亡靈在陰間能夠太平,不要跑到陽間來妨礙活人為目的的一種宗教儀式。而賈母呢,雖然她接過了打醮這件事務,卻改變了它的主題,把為死人亡靈祈求太平,改為了針對活人的“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元春對參與打醮的人士也有專門的指示,是要賈珍帶著兩府裡的爺們去燒香跪佛,可賈母她不管那一套,她號召榮國府女眷傾巢而出,把這件事變成了以她自己為中心的一個嘉年華會。本來這次打醮應該以賈珍為主體,是眾爺們儿的一次大型活動,結果呢,賈珍成了一個外圍搞後勤保障的人物,除了寶玉,爺們儿全靠邊了。你說這個賈母厲害不厲害?而且我在前面已經講過,打醮的重點是哪天啊?是五月初三,初三那天賈母去沒去啊?她不在乎那個日子,賈母五月初一去了一天,後來就不去了。因為寶玉、黛玉鬧彆扭,她關心這檔子事兒,她關心這二位的情緒,她說這叫“不是冤家不聚頭”,除非她咽了這口氣,她看不見,沒法管,否則只要她活著,她就要管到底。她忙著處理這件事。賈母她懂得,只有讓賈寶玉娶了林黛玉,在她有生之年,賈府的控制權才在她和她信得過的人手裡,因為我在前面的講述裡面已經告訴了你,從原型角度看,林黛玉的血緣和賈母是最親近的,而寶玉呢,從理論上不消說是她心肝寶貝的親孫子,但實際上,賈政是過繼過來的,所以寶玉和黛玉結婚,連近親結婚可能生傻孩子的弊病都沒有,這樣一結合,她眼前全是自己最信得過的人,是一樁完美婚姻;而且她早就看出王家兩姐妹在表面對她的奉承和溫順下隱藏著禍心,總想得到賈府更長遠的控制權。所以她們之間,你看,在那兒吃吃喝喝,說閒話,書裡經常寫誰誰“因笑道”——裡這三個連起來的字出現得太多太多——那個笑,你細琢磨,往往都不是好笑,是貴族家庭裡,那溫情脈脈的面紗下頭,互相勾心鬥角的一種表現。

書裡寫清虛觀打醮,有一筆寫得特別重要,你千萬注意,就是在清虛觀打醮前夕,王夫人告假,說身上不舒服,不去。曹雪芹從小說一開始就寫王夫人在賈母面前是百依百順,在當時那樣一個社會,媳婦伺候婆婆是絕對不能推卸的一個責任,有病也得強撐著,書裡有很多這種描寫,包括寫秦可卿,病得那麼重了,她每天還要去到賈珍、尤氏那兒晨昏定省,雖然後來尤氏說了,你有病,你可以別來了,她還是盡量掙扎著去遵守履行那種媳婦對婆婆的禮數。小說裡面也寫到,王夫人只有等賈母歇下了,自己才敢抽空歇歇,還不忘囑咐讓丫頭隨時打聽賈母睡午覺醒沒醒,一聽說醒了,趕緊過去盡禮數。但是,這次這麼重要的一個清虛觀打醮的活動,王夫人卻告假,不去。說什麼一來身上不舒服,二來還等著宮裡面元妃那兒可能要派人來,得接待。這是很出格的,跟薛寶釵的失態一樣的反常。

可是賈母不放過她,請注意賈母是怎麼吩咐的。你王夫人不是告假了嗎?第二十九回有這樣一句交代:賈母跟薛寶釵說,薛姨媽一定得去,又打發人去專門請了薛姨媽,“順路告訴王夫人,要帶了他們姊妹去逛。”這是什麼意思?就是再給王夫人一個最後的機會。當然王夫人還是不去。你不去?好,你妹妹去了就好。 在關於林黛玉的講座裡面,我跟大家已經分析了,到了清虛觀,賈母給張道士的一番話,其實就是說給薛姨媽聽的,就是讓薛姨媽回到榮國府以後去告訴王夫人的。這番話表明,在賈寶玉婚姻這件事情上,誰也別插手,賈元春也不例外,而在她內心裡,雖然她並不是不喜歡薛寶釵,但在賈寶玉娶誰為正妻這件事情上,她卻不支持“金玉姻緣”,她的天平是絕對朝“木石姻緣”傾斜的,對“木石姻緣”,她只要還剩一口氣,就要保駕護航到底。所以,現在你應該就更懂得薛寶釵為什麼心情鬱悶了吧。按說穿黃袍的這位宮裡面的妃子,已經這麼明確地表達了一個意向,就是促成“金玉姻緣”,她媽媽和王夫人肯定心花怒放,但是老祖宗賈母還活著,她卻不動聲色。你元妃畢竟只是意向,你只是通過頒賜節禮,以份額一樣,又特別用紅麝香串,來表達一個意願,但你沒有明說,你要是真下一個諭旨,那我賈母也沒辦法,但你既然沒下諭旨,我就只當你沒這個含義。這寫得多有意思啊,所以讀,你讀不出這些味道來可不行。

對於薛寶釵那樣一個聰明的女子來說,元妃頒賜的紅麝串裡的特殊含義,她當然心知肚明,那是“金玉姻緣”的綰合物,也是在選秀失利後她最大的安慰與未來幸福的最大保證。但是,她雖然把那紅麝串戴到了手腕上,卻是一種“羞籠”的意態,她為什麼“羞”? 書裡面就寫到,薛寶釵心裡悶悶的——選秀落榜使她非常失落,雖有元春的安慰與指婚,她情緒也不可能立刻轉換過來。但是薛寶釵呢,咱們都知道,她是一個崇拜元妃的人,一個按封建禮教的基本規範來指導自己行為的人,賈元春頒賜節禮既然賜給了紅麝串,紅麝串是用來戴在腕上的,所以她想來想去,不戴不敬,就還是戴上了,雖然戴上,她心裡頭又並不愉快,所以她是“羞籠”。什麼叫“羞籠”?就是戴在腕上以後,手裡又捏著一部分,半遮半掩這麼個戴法。這時候她看見賈寶玉跟林黛玉在一起,心裡很不是滋味,書裡有一筆寫道:“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同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

原來她心很高,是要進宮進府,到皇族人士身邊,她覺得沒必要追求寶玉,由著黛玉去跟寶玉纏綿好了;但現在進宮無望,連公主、郡主的陪侍也當不成,在這個節骨眼上,元妃表達了把她指配給寶玉的意願,這應該是除了選秀中榜以外最好的一個人生落點,按說她應該非常欣慰。可是寶釵畢竟是一個端莊矜持的人,選秀失利,對她自尊心是非常大的挫傷,所以書裡有一句話,叫做她就“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什麼叫“越發”?就是說原本已經覺得沒意思,再來一個沒意思,叫越發沒意思。第一個沒意思就是說,她本來覺得戴玉的也可能是皇帝,至少是王爺,自己條件這麼好,參加選秀往那兒一站,應該是光彩照人,艷冠群芳,結果偏偏落選,有意思沒意思啊?沒意思!那麼這個時候元春來表達指婚意向,雖然的確是給予安慰,對她來說卻成了被人憐憫,等於說是元春在給她找補,就是說既然這樣,你就嫁給我弟弟吧。當年寶玉到梨香院去看望她,兩個人交換著看佩帶物——寶玉是通靈寶玉,她是金鎖——對比了玉上和鎖上鏨的字,一旁的鶯兒就忍不住說他們是“一對兒”,又說有癩頭和尚的預言,當時她就截斷鶯兒話茬,讓她別說了。她那時並不是害羞,她表面溫柔謙和,其實骨子裡還是心高氣傲的,她那時候還完全沒有“不得已求其次”的想法,更沒有愛上寶玉,只是後來跟寶玉親密接觸多了,感情當然也就不一般了,但她看出來寶玉愛戀黛玉,也就並沒有奪人之愛的想法和做法。沒想到,她選秀剛一失利,元春馬上就來指婚,她媽和她姨媽就把她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不僅使她有奪黛玉之愛的嫌疑,更使她必須逾越老祖宗賈母這個龐大的障礙,所以這種情況下,她就覺得越發的沒意思起來。這也就是她羞籠紅麝串時復雜的心理狀態。

薛寶釵雖然“羞籠”,賈寶玉卻眼尖,碰上她,一眼就看見,於是構成了第二十八回後半回那一段重要的情節。 其實,賈寶玉他自己是得到了紅麝串的啊,按說得到紅麝串以後,他應該很高興,就算不想戴,總可以拿起來仔細看一看、聞一聞吧?他卻連這樣的事兒都沒做,聽到襲人跟他匯報,說從賈母屋裡拿回了給他的那份包括紅麝串的頒賜禮,他當時滿腹什麼心思啊?他急著問襲人,林妹妹得的是什麼啊?聽說林妹妹得到的節禮比他少,他立刻就讓丫頭把所有他得的東西,包括紅麝串,都抱到瀟湘館去,讓林妹妹挑。林妹妹那性格,你可想而知,全給退回來,說我也得了,不要。大家就可以回憶起來,在林妹妹從蘇州辦完父親喪事,回到京城以後見到他,他把一個珠串獻給了林黛玉,就是珠串,這珠串和紅麝香串一樣,在關於古董的資料中很難查到,很可能都是曹雪芹的藝術想像,是為了刻畫人物、深化作品內涵的巧妙杜撰。那一次林黛玉就根本不以為然,他說:這可是從皇帝那兒來的!林黛玉卻輕蔑地表示:“什麼臭男人戴過的!”擲而不取。她真是視皇家為糞土,“臭男人”戴過的她都不要,“臭女人”戴過的,她能要嗎?這就是林黛玉。丫頭只好把所有拿去的東西再拿回怡紅院,拿回來以後,寶玉恐怕瞥都不瞥一眼,當時他滿腹心思就為這個事兒,他不高興——怎麼林妹妹得的跟我不一樣,倒是寶姐姐得的跟我一樣呢?正因為這樣,寶玉他明明有這個紅麝串,他就沒拿起來看過,偶然看見薛寶釵戴了以後,畢竟他還是一個從少年向青年過渡的男子,面對青春麗姝手籠紅麝串,他難以抑制愛美之心,他就想看,特別是寶釵當時採取的“羞籠”姿勢,半遮半掩,更讓他好奇,他就讓寶姐姐從手腕上褪下來給他看。薛寶釵這時候倒是要勉強褪下來給他看,但是她身材比較豐滿,不是骨感美人,紅麝串用十八顆珠子做成,又是初戴,一定比較緊,所以不容易褪下來。這時候呢,曹雪芹就寫賈寶玉的性心理,寶玉覺得薛寶釵雪白的酥臂非常誘人,就動了心思,“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 這個寫得非常合理,既表明賈寶玉他是一個健康的男性,他有正常的性心理,有形而下的這種性愛需求,但是他對自己又有道德控制,說明他確實只愛林黛玉,他有自我約束的一個東西存在。薛寶釵一看,我已經褪下來,你怎麼不接,你發什麼愣啊?就把珠串也丟了。所以在小說裡面,林黛玉和薛寶釵各扔過一次珠串,林黛玉擲的是珠串,薛寶釵丟的是紅香麝串,兩個珠串寫活了兩個人物,真是很有意思。 接下來,就寫到正好林黛玉過來了,三個人之間有很多心理上的衝撞和摩擦,我就不細說了。總之,薛寶釵在端午節前那一段時間裡面,真是很受煎熬。林黛玉說“風刀霜劍嚴相逼”,其實薛寶釵這樣的女子,她也並不能夠真正自己左右自己的命運,她也有很悲苦的一面,你替她想一想,在當時那個情況下,多少種不愉快匯聚在她的眼前心頭啊? 薛寶釵在這樣一個情況下,必須得梳理自己的思緒,她怎麼辦?大家也應該替她想一想,她怎麼辦?選秀失利了,元妃表達指婚意向了,但賈母不接元妃指婚這個球,她的母親肯定很著急,王夫人也暗中著急,事態發展到這個份兒上,她怎麼辦? 曹雪芹他寫得很聰明,他在大的波瀾發生之後,又讓這個波瀾逐步平靜,因為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寫小說也是一樣,一個高潮之後,你要有所跌宕,你要有異峰突起,然後你又要有一個波谷,再去推向另外一組情節,形成新的高潮。曹雪芹非常嫻熟地駕馭著他筆下的情節流動,他明寫著一些東西,同時又暗寫了不少東西。 在這個地方必須要跟大家點出,他寫寶玉、黛玉、寶釵三個的感情糾葛,用了很多筆墨,但是不能夠簡單地認為就是一部愛情小說,更不能簡單地認為就是寫寶、黛、釵三個人的愛情故事。因為你要說愛情的話,它裡面在第二十幾回就寫到了小紅和賈芸的愛情,而且都上了回目。賈寶玉和林黛玉在桃花樹下共讀固然是非常動人的,也是非常大膽的愛情行為,至於“痴女兒遺帕惹相思”,那就水平更高了。他寫小紅在接近賈芸時,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你想想,什麼叫“下死眼”?那是黛玉不可能有的看人的方式,更何況是看一個異性!所以說,裡寫了很多愛情故事,不止一種愛情故事。更何況呢,它不僅是寫愛情,它還寫了家族政治,寫了眾多的人生景象,甚至寫了“雙懸日月照乾坤”的政治上的故事,所以要全面理解。我說這些什麼意思呢?我是希望你把薛寶釵和賈寶玉、林黛玉之間這樣的感情糾葛,放在一個宏大的背景下面來觀察,這樣觀察就比較到位,就比較得趣,就比較得體。 根據脂硯齋的一條批語,我們可以判斷出,到了第三十六回,正好是全書的三分之一,到了第三十八回就過了三分之一還有餘了。如果你仔細翻一下就會發現,其中寫寶、黛、釵三人的感情糾葛,其實主要集中在第十九回到第四十回左右,當然,曹雪芹在這前後還寫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寫法是錯綜的、複雜的,刺繡出的圖案不是簡單的,而是花團錦簇的。 所以我們讀的時候,就要懂得讀出它的顯文本下面的潛文本,或者叫做讀懂它明寫後面的暗寫。他寫了薛寶釵的失態以後,又逐步逐步地暗寫薛寶釵的自我調適,對這樣一些文字我們應該加以注意。 首先,薛寶釵更深切地意識到,在賈府裡面,家族內部事務,說到底,是賈母說了算,所以必須繼續籠絡賈母。她很早就懂得討賈母喜歡,小說開始不久就寫了她第一次在榮國府過生日,賈母出資二十兩說要給她過生日。有的讀者就誤會了,說賈母一定是看上薛寶釵了,沒聽說林黛玉過生日賈母出資啊!但曹雪芹深怕你誤會,他就寫了王熙鳳逗趣的話,王熙鳳怎麼說的? “巴巴的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個彀酒的,是彀戲的?”其實賈母無非是客氣,因為那個時候薛姨媽帶著薛寶釵她們住到榮國府來,時間不久,是關係很密切的親戚,寶釵這個閨女呢,長得好,性格也好,她第一次在姨媽家過生日,老祖宗捐資二十兩銀子意思意思。曹雪芹就通過王熙鳳打趣告訴我們,二十兩是一個很小的意思,是夠酒?還是夠戲?明白了吧?所以不能認為書中有這樣一些情節,就證明賈母好像對薛寶釵有高於林黛玉的一種估價和看法,不足以說明,不能說明。 薛寶釵本人她很乖巧,賈母就問她想吃什麼啊?想听什麼戲?她就知道像賈母這樣的老年人吃東西,愛吃甜爛之物,看戲喜歡聽熱鬧戲文,所以她就依著賈母所喜歡的說了一遍。賈母一聽,太懂事了,很喜歡,很高興。但是通過後來清虛觀打醮這件事情,薛寶釵就懂得了,賈母不好對付,姜是老的辣,就覺得光是一般的討好不行,必須採取更多而且更巧妙的手段。 第三十七回和第三十八回,書裡就暗寫了薛寶釵的一個換取賈母好感的辦法。什麼辦法?就是大觀園成立詩社了,開頭是海棠社,吟完海棠花以後,正好是秋天,就要賞菊了,這個時候正好史湘雲又回到榮國府來了,住進蘅蕪苑,和薛寶釵住在一起,史湘雲就想做東搞一次活動,賞菊花,作菊花詩。但是史湘雲的經濟狀況怎麼樣呢?書裡面有沒有描寫?書裡面有一些既不是明寫,也不能算暗寫的文字,應該叫做側寫,點出史湘雲的處境,她其實有很困難的一面。雖然史家當時還是比較有勢力的,史家的兩兄弟都封了爵位,一個是忠靖侯,一個是保齡侯,但是這兩個侯爺都不是她父親,她自己父母雙亡了,這倆都是她叔叔。這兩家她輪流住,這兩家也不能說對她不好,自己的親侄女兒嘛;但畢竟不是親生女兒,她的嬸嬸們對她就比較苛刻,這兩處的嬸嬸過日子都非常的苛嗇,為了省錢,家裡的刺繡活全由家里女孩子來做,給她定了很高份額的針線活,她經常一做做到很晚,覺也睡不好,脖子也酸。這是史湘雲很悲苦的一面。 當然,在那樣的府邸裡面生活,她有小姐的身份,府裡也會給她一些零花錢。大家看裡面的描寫,榮國府裡的小姐,一直到小丫頭,每個月都有份錢的,有的份錢還比較高,比如小姐們是二兩銀子,賈母的大丫頭是一兩銀子,少的也有五百錢。史湘雲當然也會有一些零花錢,可是你想想她的處境,她能有很多的錢嗎?她沒有的。 但她興致一起,就說起賞菊花作菊花詩什麼的,要當東道主。這時候曹雪芹就寫薛寶釵絕頂聰明,他沒有明寫薛寶釵想怎麼籠絡賈母,但是暗寫了,薛寶釵給史湘雲出主意,說“還是由你做東,還是算你請客,然後咱們吃螃蟹,賞菊花”,說府裡頭她知道,“從老太太起一直到底下,多一半人喜歡吃螃蟹”。而對於薛寶釵來說,螃蟹不用拿錢去買,她的父親雖然去世了,哥哥又是一個質量很差的那麼一個存在,但是薛家還有莊田,還開著當舖,還有伙計,還是相當富有的。他們當舖有個伙計,家就在農莊里面,稻田裡就養了很多的螃蟹,又大又肥,她通過哥哥,就可以拉幾簍來,又可以準備一些果碟什麼的來下酒,這樣不就齊了嗎?對於薛寶釵來說,跟她哥哥說句話,她哥哥把這些東西備齊了,事情就辦成了;她只怕她哥哥忘了,因為她哥哥是一個渾球,容易忘事兒,只要沒忘,這都是現成的,不用專門再去花錢,也不要史湘雲出銀子。這樣一請,從賈母到整個府裡面其他人,都會非常高興,後面就有許多大家非常高興的描寫。你看薛寶釵她真是很有心計,表面上,這是史湘雲做東,大家應該感謝史湘雲,但是史湘雲手頭拮据在榮國府裡面不是什麼“經濟秘密”,上下都知道,連襲人都說過嘛,她在家裡如何如何;她從家裡到了榮國府,給丫頭們都帶一些戒指,那都是比較便宜的絳紋石戒指,禮物雖輕,情意很重,丫頭們都知道這一點。所以到頭來,賈母一定會知道,其實是薛寶釵組織了這次秋日的食蟹賞菊盛會,在心裡,對她就一定有加分。而事實上賈母那天確實也非常高興。所以,薛寶釵首先來巧妙地調整自己和賈母的關係。 薛寶釵懂得,最後決定她婚姻的,並不是牽扯到這個婚戀當中的平輩角色,決定權既不在寶玉手裡,也不在黛玉手裡,只取決於家長。所以在小說情節往下流動的過程中,她就很快地克服了失常、失態,復歸到她固有的性格當中,展示出她的溫柔、婉雅、謙和。 “你要仔細!”這種聲色俱厲的表現當然也就完全沒有了。她確定了在榮國府實現“金玉姻緣”的目標以後,通過積極而巧妙地調節人際關係,重點討好賈母,就坐等收穫了。曹雪芹就這樣寫出了一個活生生的,封建社會裡面一個既想遵守禮教規範,但本性當中也有一些難以完全壓抑的人性元素,比如失落感、自尊心、爭強好勝之心等等的那樣一個大家閨秀。這就是我們可以從紅麝串輻射出去,悟出來的一些內容。 有人就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了:你說了半天,還是從理性方面分析薛寶釵比較多,就是說,這是一個很有心計的,通過智慧、通過自我修養和通過調節人際關係,去爭取個人幸福的女子,但是,她對賈寶玉,究竟有沒有出自人性深處的、純粹屬於情感、屬於超越理性層面的靈魂顫動呢?說白了,拋開功利不說,她愛不愛賈寶玉?如果說她愛賈寶玉,請問在曹雪芹的八十回書裡面有幾次突出的表現?我個人認為有兩次,你認為有幾次?至於是哪兩次呢?咱們下一講一塊兒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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