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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五章薛寶釵審黛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刘心武 9886 2018-03-20
根據我前面幾講的分析,薛寶釵愛賈寶玉,她想嫁給賈寶玉做正妻,特別是在她選秀失利以後,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實現自己這樣一個人生目標。但是她面臨的障礙很多,第一個障礙就是賈寶玉本身跟她的思想不合拍。兩個人的價值觀念不一樣,這確實讓她也感到很煩惱。但是薛寶釵經過一番自我調理以後,她形成這樣一個想法,就是時不時可以勸導一下賈寶玉,即便賈寶玉對她的勸導非常反感,甚至於跟她衝突,她想,這個問題也可以留待在她嫁給賈寶玉以後再去徹底解決。 薛寶釵懂得,要實現跟賈寶玉的“金玉姻緣”,關鍵是要討好賈母,讓賈母意識到她是寶玉正妻最理想的人選。儘管她在這方面的努力遭遇到挫折,但是,她並不灰心。何況賈母畢竟年事已高,總有失去思維能力甚至仙去的一天,那時,“金玉姻緣”也就水到渠成了。

當然,她還有另外一個障礙,那就是林黛玉。黛玉跟寶玉纏纏綿綿,兩人相愛露於行跡,榮國府裡上下皆知,根本不是什麼秘密。黛玉是明愛寶玉,她是暗戀寶玉,她們兩個人的關係裡,有情敵的因素。固然實現“金玉姻緣” 的關鍵在家長,但如果她跟黛玉的關係緊張起來,釀成事端,那也可能壞事。所以怎麼去對待黛玉,她也有一番琢磨,她得想出妥善的辦法。 一種辦法就是正面衝突,跟黛玉公開去爭奪寶玉,但這既不符合她本人的性格,也會對黛玉造成傷害,畢竟她還是一個心地溫良的人。我不直接說她和黛玉是情敵,而只說她們關係裡有情敵的因素,就是通過文本細讀,你會感覺到釵、黛都是複雜的生命存在,她們的內心和她們的關係都絕不是單一的,而是糅合了很多種複雜的情感,她們之間也有情同手足的一面,寶釵有時真的是欣賞黛玉的才華橫溢,黛玉有時也真的是欽佩寶釵的博學多識,她們在詩社的活動中有許多親密相處的愉快時光。

正面去沖突的方法,寶釵斷然不取。側面衝突呢?在她參加選秀剛剛失利後,她失態了,“借扇機帶雙敲”,有過一點側面衝突,但她沒多久也就復歸原態。黛玉倒總是時不時對她側面刺激一下,她發揮固有的性格優勢,裝愚守拙,使得“一個巴掌拍不響”,黛玉也奈何她不得。 最後,她想出了一個絕大多數讀者——我避免把話說絕,不說所有讀者——都意想不到的方法,解決了問題。這是書中非常精彩的一筆。這就是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語”那一段情節。 (這一回回目古本上有“解疑語”、“解疑癖”兩種寫法,這裡採取周汝昌匯校本的選擇。本講文字凡我引用的中令一些讀者“眼生”的字眼,都採用自周匯本。)在上一講最後,我提出的問題是:怎麼寶玉、黛玉都不知道、以寶釵那樣的年齡身份按說也不該知道的雜七雜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這一段情節裡,就由她自己給予了回答。

細讀完這段情節,掩卷默思,我就感覺到,其實在這段情節之前,寶釵她就應該一直在尋找機會,跟黛玉就“我是誰”這個問題攤牌,並以這種超常的坦誠與善意,來卸除黛玉對她的猜忌與防範,從而排除掉她眼前最大的情障。 這個機會她終於逮著了。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著劉姥姥在榮國府裡面足逛足玩,其中一個娛樂項目是鬥牙牌,由鴛鴦當宣讀牙牌令的人。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的過程中,輪到了林黛玉。牙牌令說錯了,或者說慢了,就要罰酒,林黛玉不願意輸掉。鴛鴦宣出了上半句,你得立刻接上下半句,林黛玉情急之中,就脫口而出說了兩句,按說是不該在那個場合說的。一句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話一出口,書裡就寫薛寶釵看著她。因為這一句是湯顯祖本子裡面的詞,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種貴族家庭,被認為是“淫詞艷曲”,閨中女子是不能夠去讀的,你脫口而出,可見你就偷讀了。別人都沒在意,因為當時大家都各有心思,但是薛寶釵她心很細,她就看著林黛玉,林黛玉顧不得與她理論。

說這一句還不夠,底下鴛鴦又讓黛玉說,她又說了一句就更糟糕了,叫做“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這是王實甫本子裡面的,這句詞僅從字面來看的話,也更不符合封建道德規範。什麼叫做“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啊?就是裡面寫崔鶯鶯和張生,他們違反封建家長的意志去偷情,當中幫助他們撮合的就是紅娘,紅娘會隔著紗窗給兩位瞞著家長的戀人報告消息。這樣的一句詞黛玉在那樣的場合就脫口而出了。當時也就混過去了,因為後來別人又說了其他一些話,最後劉姥姥更說出了“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逗得大夥兒哄堂大笑,大家就把這事兒忘了。別人忘了,寶釵沒忘,寶釵覺得這是一個機會,這是一個協調和林黛玉關係的很好的機會。所以劉姥姥走了之後,有一天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晚輩每天早、晚必須都要去向家長請安,叫晨省、晚省,有時中午也要去——之後,公子小姐們就散了,釵、黛等散了之後就回大觀園,因為蘅蕪苑、瀟湘館並不在一個方向,所以釵、黛就要分路,這個時候,黛玉正要回自己的瀟湘館,那麼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

黛玉也沒覺得有什麼,因為她們倆關係還是挺密切的,就跟著她去了。去了蘅蕪苑以後,沒想到寶釵就來了一個下馬威,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們瞧這寶丫頭瘋了,你審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好個千金小姐,滿嘴裡說的都是些什麼!”就把“三宣牙牌令”的時候,黛玉說走嘴的事情點出來了。一點出來,黛玉很慌,因為在當時封建禮教的束縛下,一個封建大家庭的閨秀,是不可以在那樣的場合張口說出那種詞語的,她這個把柄,就被薛寶釵捏住了。 薛寶釵這樣做,大家想一想,她的目的是什麼?她第一個目的還是要震懾住黛玉。就是說咱們倆還是有區別的,我呢,是比較符合封建規範的,我是比較守規矩的。你呢,是很危險的,你當著家長說出這種“淫詞艷曲”當中的句子,你是有毛病的。你的毛病我現在看得是一清二楚,你跑不了。她還是有這一面的。

黛玉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女子,實際上這個人心地還是很純潔、很善良的,她那個尖酸刻薄都是隨機而發的,一般並沒有什麼預定的目的。很有心計去算計一個人,她沒有過;很細心地去保護自己,她也還不能做到。寶釵這回可謂突出奇兵,確實一下子把她震懾住了。黛玉當時就摟著她懇求:“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我再不說了。”這個時候薛寶釵就厲害在哪兒呢?按一般人的想法,既然這是一個情敵,你又抓住她的“把柄”了,就應該板著臉跟她提條件了,就是說你跟她的關係不可能是朝和解、友好的方向發展,而應該朝著一個你拿捏著她,以後你控制她這個方向發展。但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是一個很睿智、很高明的女子,她採取了一般讀者意料不到的辦法,什麼辦法呢?就是在拿住你把柄,你也害怕的情況下,我跟你將心比心,我跟你交底,我把我的把柄也交到你手中,咱們倆從此以後就做好朋友。這招真厲害。曹雪芹真不是一般的作家,這樣來寫,絕對大手筆。

薛寶釵說什麼呢?她說:“你當我是誰?”這話乍聽好奇怪,從書裡頭賈府從上到下,一直到書外頭眾多的讀者,開頭都覺得薛寶釵是一個從根兒上就遵守封建道德規範的模範閨秀,誰會懷疑她的純潔性、正統性呢?黛玉也並不曾往那方面去質疑過。沒想到薛寶釵把自己底兒一抖落,咱們嚇一跳。她說:“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勾個人纏的。”她就說起自己家里以往的情況了——她祖父沒了以後,留下了豐富的藏書,除了四書五經這種正統書籍以外,各種閒書,乃至於所謂“淫詞艷曲”的書都有。除了、,薛寶釵提到了《琵琶記》,以至《元人百種》,這是一部將元代雜劇“一網打盡”的類書,其中也包括少量明初的戲曲劇本,啊呀,不得了,整整一百部“邪書”呀!當時薛家人丁也比較旺盛,她還有一些兄弟,當然她說的這個兄弟可能包括堂兄弟,都偷著讀這些家長不讓讀的書,男孩子背著女孩子讀,她也背著男孩子讀,所以要真論讀,讀這些東西,薛寶釵讀得比林黛玉早得多,哪裡要等到住進大觀園才通過賈寶玉開闢鴻蒙、大驚小怪。

其實書裡面有些地方老早就透露出來,薛寶釵不僅知道這類書上的東西,還加以引用。在第二十二回,賈母捐資二十兩,帶頭給她過生日,過生日當中演戲,賈母就讓她也點一出,她就點了一個“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當時最怕熱鬧的賈寶玉還說她,你點這個戲幹嗎?她說這是好戲。其實她之所以點熱鬧戲,是為了討好賈母。 “魯智深醉打山門”這齣情節既熱鬧又有趣,賈母看著也許會呵呵發笑。但她自己也確實喜歡這齣戲,她說,這齣戲裡有一段唱詞特別好,有一套《北點絳唇》,裡面有一支曲“寄生草”填得特別好,她就把那個戲詞完整地背誦給賈寶玉、林黛玉他們聽。 你想,如果她沒有讀過那個腳本,她怎麼能夠那麼熟練地把那個唱詞說出來呢?可見實際上在讀雜書方面,她不僅比賈寶玉、林黛玉讀得早,而且讀得多,還不是一般的多,她知道很多按說她那個年齡那個身份不該知道的雜七雜八的東西。所以我們一定要懂得,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是一個複雜的女性,表面上中規中矩,骨子裡卻是很古怪的。

說到這兒,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會皺眉頭了,說他們府裡面經常演戲,什麼都在演嘛,她們作為小姐不是坐在底下看嗎?怎麼看這個戲沒事兒,讀那劇本就成了問題呢?這就需要懂得當時社會的一個“遊戲規則”。怪了,當時就有那麼一個不成律文的規矩,就是這封建家庭的女眷,包括小姐丫頭,跟著男人一起看戲,或者單是女眷們看戲,什麼戲你都可以看,但是跟這個戲有關的那些文字,你卻絕對不能讀,青年公子都不允許讀,閨中女兒更絕對不能沾。 作為一個當代人,我原來也不懂當時社會的這個規矩,仔細讀,發現書裡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它解釋了這個現象。當然,這是在“蘅蕪君蘭言解疑語”後面的情節了。那個時候大觀園又增添了一些美麗的女性,其中有薛寶琴。薛寶琴這個人很厲害,她一口氣作出十首懷古詩,都是燈謎詩,每首詩既有一個謎底,同時,作者又通過這首詩隱喻書裡面某一個或兩個人的命運。最後兩首,一首是《蒲東寺懷古》,一首是《梅花觀懷古》,蒲東寺就是寫到的那個廟宇,梅花觀就是裡面寫到的一個道觀。所以薛寶琴把她的詩拿出來以後呢,她的堂姐薛寶釵就裝傻充愣,說前面八首都是史籍上可考的,我都明白,這後兩首史籍上無考,意思這就恐怕是雜書上說的東西,因此,咱們作這種詩、聽這種詩不合適,是不是把它刪了重作啊?薛寶釵她說這樣的話,是因為那次不是她跟黛玉在私室裡兩個人密談,而是處在“公眾場合”,她必須表明自己清白而且規矩,同時委婉地對薛寶琴提出批評——你薛寶琴拿這兩齣戲的素材作了兩首詩,可見你一個貴族小姐,居然讀過這兩齣戲的本子,這就等於跟林黛玉“三宣牙牌令”時說走嘴一樣,穿幫了,露出馬腳了。

這時候林黛玉出來打圓場,她這時候懂得自我保護,也意在保護薛寶琴,她說咱們雖然沒讀過這些東西,難道沒看過這兩齣戲嗎?探春表示支持,說戲上都有,咱們都熟悉這個故事。結果李紈出來作結論——李紈青春守寡,她的婦道德行是無可挑剔的,這個人具有立貞節牌坊的資格,所以她出來一作結論,大家就沒話說了。李紈的意思是,咱們又沒有讀那些邪書,這些都是戲上有的,不但戲上有,說書的也講這些故事,連求籤的時候那籤上的批註,有時候都說這些東西,所以這個沒關係,不是問題,保留了不要再重新作了。這段情節的安排,就是為了告訴讀者,在當時社會裡面有一個我們現代人看起來很奇怪的規矩,就是閨中的女子看這類戲不算問題,但是你讀那個書,就大錯特錯了。 回到第四十二回,薛寶釵審黛玉那個情節,大家想想,林黛玉聽到薛寶釵跟她交底,七八歲的時候就背著家長兄弟讀《元人百種》,她會有多麼震驚。書裡寫得明明白白,直到第二十三回,林黛玉住進了大觀園瀟湘館,由於賈寶玉拿著一本在讀,被她發現要來,坐在桃花樹下閱讀,她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本書,裡面有那麼多令她心醉的文句。那一回末尾,賈寶玉跟她分手了,她自己慢慢地走回瀟湘館,忽然聽到梨香院小戲子練唱的聲音,才頭一次聽清楚了裡面的詞句,心動神馳。而那時候,她都已經是一個十多歲的閨中小姐了。 薛寶釵居然就跟林黛玉交底,“你當我是誰?”——我讀“邪書”不但比你早,而且比你多,所以在你說牙牌令說走嘴的時候,我一聽一個準,全知道。林黛玉在震驚之餘,應該開始產生感動。不要說在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家庭,那樣的人際關係中,如此坦誠地公佈自己“不潔的前科”是罕見的,就是在今天,人與人之間能如此敞開心扉,自曝隱私,也非同小可。這說明對方確實對你解除了一切武裝,把自己並未露出痕蹟的把柄,主動交到你的手中,只求今後跟你做一個知心密友,這時候縱使你原來心眼再小,猜忌再多,心理上的防線也必定自動倒塌,兩顆原來離得遠並且有隔閡的心,就會彷彿產生磁力般地貼近在一起了。 取得了初步效果以後,薛寶釵才開始講所謂的道理。大意就是說在那個社會裡面,男人應該讀正經書求上進,不要讀這些雜書,男人讀書明理以後才能對社會作出貢獻,有的男人讀了書也不明理,還不如不讀書。作為咱們女子就應該以針黹為主,就是做針線,這個做針線是一個像徵,意思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今後嫁人做一個好妻子,賢妻良母,現在就應該杜絕接觸外界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否則如果被這些雜書移了性情,那就不可救了。因為寶釵她先把自己的底兒揭開,然後再講這番話,所以林黛玉聽了以後就無話可說。 這個時候林黛玉心裡是什麼反應呢?在古本里面有兩種寫法,一種寫法是“心中暗服”,這個“服”就是服氣的服;另一種寫法是“心中暗伏”,就是讓別人佔上風,自己佔下風,我伏了。 “服”與“伏”在含義上是有重大區別的。如果黛玉是“暗服”,就是寶姐姐你說的這一套我完全接受,你那是真理,我承認我自己是謬誤,嘴裡不肯認錯,心裡頭繳械投降。如果是“暗伏”,則是我沒辦法,我也是個明白人,咱們生活在這麼一個環境裡面,你告誡我那有多麼危險,我甘拜下風,我以後會注意。不管是“服”還是“伏”,她都是只存在心裡。黛玉她畢竟是一個倔強的人,她當時嘴裡沒有直接說出聽了一番教誨以後,究竟接受不接受。 我個人認為,在兩種寫法裡面,“暗伏”應該是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因為從書里後面描寫來看,黛玉和寶釵的關係達到了融洽、和諧,她再也不跟寶釵鬧彆扭了,甚至她和賈寶玉也不再鬧彆扭了,也再沒有在公眾場合說走嘴。但是她本身性格的棱角,並沒有磨掉,她並沒有因此改變自己,她沒有失去自我。尤其是在根本的人生理念上,她絲毫沒有動搖。 “審黛”這場戲,以短兵相接的緊張氣氛開場,最後卻化兵戈為玉帛,釵、黛兩個人最後成為知心姐妹了。 賈寶玉後來發現她們倆盡棄前嫌,親密無間,都覺得奇怪,甚至於偷偷地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是引用裡面一句詞,意思就是說什麼時候你們倆的關係變得如此和諧?林黛玉就把那天薛寶釵把她找到蘅蕪苑去審她的情況講了。賈寶玉說,哦,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引起的——“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也是裡的詞,說明對寶、黛的影響確實太深了。 薛寶釵就這樣在她的人生道路上跋涉。我希望大家一定要跳出過去那種“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僵硬分析模式,不要把薛寶釵定位為一個自覺遵守封建道德規範,迎合封建家長腐朽意識的負面形象,把“審黛”看成是她以封建道德規範去打擊黛玉。她也並不是一個在戀愛婚姻上只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閨秀,更不是一個損人利己奪人之愛的陰謀家。過去不少論家多樂於把“主動爭取戀愛婚姻自由”的讚詞獻給黛玉,其實,寶釵又何嘗沒有在追求自己戀愛婚姻幸福前景方面,暗暗做出努力呢?你看她繡鴛鴦的時候,默默地坐在襲人坐過的位置上去伺候寶玉,她也有一顆少女的芳心,有她湧動於心臆的青春情愛啊。而且她追求自己個人婚姻的幸福也是無可厚非的,選秀失利以後,靜下心來,你替她想一想,在她周圍的環境裡面,拋開什麼和尚預言,拋開金鎖和通靈寶玉,賈寶玉是一個多麼理想的丈夫啊,以今天的標準衡量,她有權利去追求賈寶玉。 但是她這個追求的過程真是一波三折,也備極辛苦,她遇到的障礙太多,她萬沒想到,她跟林黛玉和好以後,又出現了一個障礙,這個障礙就比較可怕了。是什麼啊? 就是這一年冬天,大觀園裡面又來了一些青春女性,其中都有誰啊?有李紈寡嬸的兩個女兒,就是李紈的兩個堂妹,李紋、李綺,這還無所謂。還有邢夫人那邊一個侄女邢岫煙,這也無所謂。還有一位是誰啊?薛寶琴,薛寶釵的堂妹。薛寶琴一來以後不得了,賈母就喜歡得要命,喜歡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賈母有一個用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雪天穿的大披風,一直收在箱子裡,連賈寶玉都沒給,林黛玉來了在賈母身邊住,也沒給,書裡交代史湘雲從很小起就經常到賈母這兒來住,更沒給,可是一見薛寶琴,嘿,傳家寶拿出來了,給了薛寶琴,就喜歡到這個地步。 當時不消說已經有大觀園了,居住的空間非常富裕,按說把薛寶琴安排進大觀園住不就行了嗎?但是薛寶琴是什麼待遇啊?賈母說,薛寶琴哪兒都別去住,跟我住,跟當年寶玉、黛玉、湘雲的那個待遇一樣!甚至逼著王夫人收她為乾女兒。薛寶釵她們在大觀園裡面玩兒的時候,突然丫頭就來傳話了:“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說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著就由他怎麼著??” 這個時候大家注意到了嗎?書裡寫得很巧妙,吃醋的,說尖酸刻薄的那種彎彎繞的話的,並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寶釵。薛寶釵聽丫頭琥珀傳老太太的話以後,“忙站起身來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道是那裡來的這段福氣,你到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而且更有一個情節值得玩味,很多讀者沒有讀懂,我個人也是一讀再讀,變換過幾次理解,今天我把我的最新心得告訴大家。就是賈母喜歡薛寶琴發展到什麼地步呢?有一天下大雪以後,薛寶琴從攏翠庵討來了梅花,出現在山坡上,身後她的丫頭小螺抱著一個瓶子,裡面插著紅梅,賈母一看就覺得太美了,問旁邊的人:你們說說,這比畫上人怎麼樣?賈母屋子裡掛了一幅很大的明代畫家仇十洲的《豔雪圖》,賈母就說,眼前這個情景比畫上還漂亮。所以後來逮著一個機會,賈母就開始問薛姨媽:薛寶琴的生辰八字是什麼?家內景況如何?賈母是一個你必須要佩服的人,過去有種簡單的理解說,她是封建社會寶塔尖上的一個昏聵的老太太,每天就知道吃喝玩樂。不是這樣的,我在前幾講裡面已經一再地告訴你,賈母在家庭政治的較量當中總是佔上風的。 書裡是這麼寫的:薛姨媽一聽,就覺得賈母的用意是想把薛寶琴要來嫁給賈寶玉。薛姨媽當然還是高興的啊,我親女兒寶釵實在嫁不了寶玉,寶琴能嫁也不錯啊。當時寶琴的父親已經過世,母親得了痰症——在那個時代痰症就是不治之症,隨時就能背過去。你想,薛寶琴如果父母雙亡之後,誰是她的監護人呢?就是薛姨媽。而薛姨媽之所以要把女兒也好,她自己的侄女兒也好,嫁給賈寶玉,她更多的不是從這個女孩子本身的愛情、幸福上去著想,她更多的是從怎麼使薛家振興上考慮。因為賈家當時狀況比薛家要強,從書裡描寫大家也看到了,就拿不動產來說,單是榮國府,多大的一個府邸啊,就從王熙鳳、賈璉兩個人管這個府裡的事務過手的銀子來說,多大的數目啊,所以如果要是薛家的女兒嫁給了賈寶玉,賈寶玉是榮國府的幾乎無可爭議的繼承人,更何況親家母便是自己的親姐姐,你想,這是多麼大的一個勝利果實啊!雖然心裡願意,可是薛姨媽又不得不跟賈母說實話,說薛寶琴已經有了人家了,訂了婚了。在過去那個時代,已經訂了婚了,雙方履行了比如說互相交換庚帖什麼的,這個就在法律上、道德上就都站住了,如果你去把他拆散,或者破壞的話,既有違法律規定,更有違道德規範。所以薛姨媽就只好半吞半吐跟賈母說,寶琴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 說到這兒以後,書裡寫得很巧妙——賈母並沒有接著說什麼,王熙鳳卻突然插一嘴:“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給誰說媒?”王熙鳳就說:“老祖宗別管,我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卻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家,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而賈母已知鳳姐之意,也就不提了。 話說到這兒不說了,曹雪芹他就讓讀者去猜。所以為什麼說需要揭秘呢?不是我自己突然來了興致,想揭秘就揭秘,而是曹雪芹他在文本里就使用了這種筆法,煙雲模糊,話裡有話,一波三折,一石數鳥,他經常故意不說透,點到為止,留下餘地,讓你去琢磨。 於是這段情節就流過去了。歷代的讀者多數都認為,賈母就是打算把薛寶琴說給賈寶玉。但是你看我自己講了那麼多講,我的邏輯鏈發展到今天,我個人就認為賈母不可能改變她原來對賈寶玉婚事的基本態度,僅僅因為來了一個薛寶琴很可愛,在山坡上站著,後面小螺抱著一個梅瓶十分的美麗,她就決定既不要黛玉,也不要寶釵了,而把這樣一個寶琴去嫁給賈寶玉?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那麼,究竟賈母當時是一個什麼心思呢?王熙鳳當時所說的“他們兩個卻是一對”,那個可以成為薛寶琴丈夫的男子究竟是誰呢?為什麼賈母能聽出王熙鳳所指呢?我個人認為,這一筆也絕不是曹雪芹隨便那麼一寫,在八十回後,他應該有所交代。我估計,賈母和王熙鳳她們當時心中想到的,是甄寶玉。甄寶玉這個角色雖然沒有在前八十回正面出場,但是在賈寶玉的夢境當中是出過場的。大家記得嗎?第五十六回,甄夫人帶著她家的三姑娘到京城來的時候,是派了四個女人先到賈府來請安的,女人們轉達甄家對賈家照看他們在京的大姑娘、二姑娘的謝意,賈母當時就說:“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又更好,竟不自尊自貴,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而且賈母也老早知道,甄家有一個青年公子年齡和寶玉相仿,所以從四大家族歷來聯絡有親的角度來看的話,雖然甄家沒有列在四大家族之內,但它是賈氏的一個影子,所以我個人認為,賈母和王熙鳳當時想到的是,把薛寶琴許給甄寶玉多好啊。當然這也僅是我的一己之見,僅供參考。現在我要回到薛寶釵的問題上。你想,當時大家都以為賈母要把才到沒幾天的薛寶琴要來配給賈寶玉,在這個情況下,薛寶釵的心情是不是就更複雜了?你想想,為了實現“金玉姻緣”,求取她的個人幸福,她要逾越的障礙真是太多了,萬沒想到把林黛玉算是給穩住了,林黛玉不鬧了,突然又來了一個堂妹,這個堂妹就越過她去了。你看後來在大觀園裡面坐席,你注意到曹雪芹他那個寫法嗎?寶琴就跟賈母、寶玉一桌了,寶釵呢,就跟迎春、探春、惜春一桌了。我就覺得,賈母是故意的。 賈母通過去問薛寶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內景況,她是在傳遞一個信息,傳遞一個模糊信息。什麼信息最可怕?準確的信息未必可怕,模糊信息最具有殺傷力。好比接到一個電話,說某親人在醫院,問怎麼了?你來吧,來了就知道了——這樣的信息太恐怖了!然而,模糊信息有時候卻又極具誘惑性,可以讓人頓生奇想。比如也是大老晚的接到一個熟人電話,說你怎麼那麼大的喜事還瞞著大家啊?說完就斷線,怎麼也打不過去了,於是你可能一夜難眠,等著天亮後去坐實那個喜事。賈母她就搞這個。她問薛姨媽,好像要給薛寶琴定一個丈夫,許一個人家,鳳姐說了話以後,她又反問鳳姐,你給誰說媒?她這樣搞,有擾亂薛姨媽思緒的一面,也有能夠穩住薛姨媽的一面。因為薛姨媽和王夫人在清虛觀打醮前後,就不斷在那兒跟她明爭暗鬥,此時她就用一個模糊信息震住薛姨媽,使薛姨媽一會兒覺得賈母對“金玉姻緣”更加蔑視,一會兒又覺得賈母未必是要把黛玉配給寶玉,對他們薛家的女孩兒,還是很有興趣的。所以賈母真是一個很會智鬥的貴族老太太。 因此說,薛寶釵她真的是要越過千山萬水,才能夠達到嫁給賈寶玉的目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的命運也是很令人嗟嘆的。所以你的同情心完全給予林黛玉,我也不反對,但是我現在希望,你跟我一起討論薛寶釵以後,也能夠把你的同情心分一部分給這個美麗的女子。生活在那個時代,主流意識形態是那樣,主流的價值取向是那樣,她去受那個東西影響,行為舉止要符合這個東西,這個責任不在她,而在當時的主流政治和主流意識形態本身。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更何況她的靈魂當中,善美的人性並沒有泯滅,她對寶玉的愛,有超越意識形態,超越主流政治,超越價值取向的一面。她針對自己的前途採取的各種手段,也都談不到卑鄙無恥。比如她討好賈母時說,哎呀,都說鳳姐姐嘴巧,我看來嘴巧巧不過我們老太太啊,這當然是一個奉承,但這樣的奉承有多麼惡劣呢?也談不到。 更何況她“審黛”這一招,她握著黛玉的把柄了,但是她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她採取跟黛玉交底、交心、和好的辦法,脂硯齋說釵、黛由此合一了,這些都說明,確實不能夠簡單地把她加以否定,認為她是一個順從封建規範的負面形象。薛寶釵她是一個複雜的形象,她身上有正面東西,有負面東西,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存在。 那麼,這樣一個女性,最後她嫁給賈寶玉了嗎,她跟賈寶玉生兒子了嗎?她後來一直活著,還是死去了呢?如果她死了,是怎麼死去的呢?這些都應該是在八十回後,在曹雪芹的生花妙筆下一一展現。在下一講裡面,我就會把我自己對八十回後,關於薛寶釵命運的探佚心得向大家作一個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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