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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12章可無的贅疣

禪外說禪 张中行 10037 2018-03-20
12.1應務本 前面說過,佛法是一種人生之道。道,大別很多,小別更多。快樂主義是一種道;悲觀主義,甚至歌頌自殺,也是一種道。除了“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的道和與之近似的道以外,道,都有明顯的目的,或說理想,有實現理想的辦法,還有說明並支持理想和辦法的理論。這理論,常常系統化,表面化,表現為語言,為文字,這說的、寫的人就成為一種道的宣揚者,列入諸子百家。由這個角度看,釋迦及其後繼人也是一種道的宣揚者,應列入諸子百家。 但佛法又是宗教,因為它相信神異,相信他力(超常的可依賴的什麼),而且有信徒的組織。可是傳入中土,繁衍為各宗,其中南宗禪後來居上,情況有了很大變化。最明顯最突出的徵像是可以呵佛罵祖,這就教說本來是不允許的。所以會這樣,也是水到渠成的結果。這水源是相信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加上南宗禪的自性清淨。既然自性是清淨的,那修持之功就非常簡單,無非是明自性,識本心;能明,能識,自然就可以立地成佛(頓悟)。這樣說,關鍵在內不在外,念彿看經就成為次要的,甚至不必要的,可以放鬆。這還是小越軌。小越軌順流而下,就會成為大越軌,覺得念彿看經會擾亂明自性,識本心,不如一古腦兒清除出去,於是而說釋迦老子是乾屎撅,達磨是老臊胡,看經只是為遮眼。

這說得未免過了分,因為佛這種道,確信人生是“苦”,苦由於“集”,應以“道”“滅”之,總是佛祖傳授的。事實上,即如以呵佛罵祖出名的德山宣鑑,也是“精究律藏,於性相諸經,貫通旨趣”,“住澧陽(龍潭崇信處)三十年”。 (《五燈會元》卷七)行謹語放,是表示南宗禪的確信己力必能勝天的精神,這比鍥而不捨更進一步,是勤勉有了無盡的原動力。我們翻閱禪宗典籍,可以看到,有不少信士弟子確是這樣做的;而因為信,就確能有所得,雖然這種信(自性清淨)是否有心理學的根據,我們常人是會存疑的。 這裡單說這種信,站在禪林的立場,應該承認有大用,其極也是能夠以自力變認識,變情懷。因為相信清淨,進而喜愛清淨,染污(與苦有不解之緣)就會相對地減少,以至於滅。染污減少,至於滅,不管是否來於頓,說是已悟總是不錯的。

如果真是這樣,則悟或頓悟就主要是由自己的心力來,其間並不雜有神秘。至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南宗禪可以算作已經扔掉宗教的束縛,因為既可以不要神異,又可以不要外力。這是佛教中土化的一種重要的表現,簡直像是只強調良知良能,而不必念“揭帝揭帝,般羅揭帝”了。 可是這種趨勢沒有徹底,而是留了相信神異的尾巴,如還講說各種神通等就是。由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信念看,這種種來自原始宗教的神異是多餘的,甚至會降低自性清淨的價值,所以這裡說它是贅疣。贅疣還有一種,是順應世俗,或者說,不是全力求出世間,而是靠近世間。學佛的是人,不能離開世間,上一章已經談過。這裡是就心說,佛家以出世為理想,即使不能離開世間,也應該“心遠地自偏”。有些禪師,尤其到後期,像是不是這樣,而是受了世俗風氣的感染,也以賜紫、能作詩等為榮。這說重了是身出家而心未出家,也許比相信神異更糟。就是輕些說,也是一種贅疣,為了容止,不如去掉。以下舉例說說這方面的情況。先說神異。

12.2.1生有異相 神異有多種表現,由出生說起。這自然也是古已有之。教外的同樣很多,翻翻史書的帝王將相紀傳,隨處可見。這裡只說教內的,由釋迦牟尼起就是:“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湧金蓮華,自然捧雙足。”這個神異傳統,強調自性清淨的南宗禪本來可以不繼承,可是繼承了,或者說,沒有用呵佛罵祖的精神輕視而拋棄它。如: (1)南嶽懷讓禪師——於唐(高宗)儀鳳二年四月八日降誕,感白氣應於玄象,在安康之分。太史瞻見,奏聞高宗皇帝。帝乃問:“是何祥瑞?”太史對曰:“國之法器,不染世榮。”(《五燈會元》卷三) (2)睦州陳尊宿——生時紅光滿室,祥雲蓋空,旬日方散。目有重瞳,面列七星,形相奇特,與眾奪倫。

(同上書卷四) (3)酒仙遇賢禪師——母夢吞大球而孕,多生異祥。 貌偉怪,口容雙拳。七歲嘗沉大淵而衣不潤。 (同上書卷八) (4)雲居了元禪師——誕生之時,祥光上燭,鬚髮爪齒,宛然具體,風骨爽拔,孩孺異常,發言成章,語合經史。 (同上書卷十六) 這些表現,以常識衡之都說不過去。用南宗禪的理論衡量就更說不過去,因為這是強調前定,與有情皆有佛性、明心見性可以成佛的看法是不調和的。 12.2.2各種神通 學佛,禪悟,有目的,依據原始的四聖諦法,也只是滅苦。前面多次說過,滅苦的唯一有效辦法是無所求(除極少量的維持生存的事物以外),即不再動情,不再有欲。由迷轉悟,就是由有情慾經修持而變為無情慾。這變,無論原因或歷程,都是心的內功,與神異無涉。這是說,於斷情慾之外,用不著還有什麼超常的能力。說有超常的能力,是由宗教那裡接受了不必要的裝飾。這裝飾,種類繁多,下面隨便舉一些。如:

(1)六祖慧能大鑒禪師——又問:“後莫有難否?”師曰:“吾滅後五六年,當有一人來取吾首。聽吾記曰:頭上養親,口裡須餐,遇滿之難,楊柳為官。又云: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薩從東方來,一出家一在家,同時興化建立吾宗,締緝伽藍,昌隆法嗣。”……奄然遷化。於時異香滿室,白虹屬地,林木變白,禽獸哀鳴。十一月,廣韶新三郡官僚洎門人僧俗爭迎真身,莫決所之,乃焚香禱曰:“香煙指處,師所歸焉。”時香煙直貫曹溪,十一月十三日,遷神龕並所傳衣缽而回。 (《六祖壇經·付囑》) (2)五台隱峰禪師——唐(憲宗)元和薦登五台,路出淮西。屬吳元濟阻兵,違拒王命,官軍與賊軍交鋒,未決勝負,師曰:“吾當去解其患。”乃擲錫空中,飛身而過。兩軍將士仰觀,事符預夢,鬥心頓息。 (《五燈會元》卷三)

(3)黃檗希運禪師——後遊天台逢一僧,與之言笑,如舊相識。熟視之,目光射人。乃偕行。屬澗水暴漲,捐笠植杖而止。其僧率師同渡,師曰:“兄要渡自渡。”彼即褰衣躡波,若履平地。回顧曰:“渡來!渡來!”師曰: “咄!這自了漢,吾早知當斫汝脛。”其僧歎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言訖不見。 (同上書卷四) (4)睦州陳尊宿——巢寇入境,師標大草屨於城門。 巢欲棄之,竭力不能舉,歎曰:“睦州有大聖人。”舍城而去。 (同上) (5)藥山惟儼禪師——師一夜登山經行,忽雲開見月,大嘯一聲。應澧陽東九十里許,居民盡謂東家,明晨迭相推問,直至藥山,徒眾曰:“昨夜和尚山頂大嘯。”李(翱)贈詩曰:“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

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 ”(同上書卷五) (6)龍湖普聞禪師——至邵武城外,見山鬱然深秀,遂撥草,至煙起處,有一苦行居焉。苦行見師至,乃曰: “上人當興此。”長揖而去。師居十餘年。一日,有一老人拜謁,師問住在何處,至此何求,老人曰:“住在此山。 然非人,龍也,行雨不職,上天有罰當死,願垂救護! ”師曰:“汝得罪上帝,我何能致力?雖然,可易形來。 ”俄失老人所在,視坐傍有一小蛇,延緣入袖。至暮,雷電震山,風雨交作。師危坐不傾,達旦晴霽,垂袖,蛇墮地而去。有頃,老人拜而泣曰:“自非大士慈悲,為血腥穢此山矣。念何以報斯恩? ”即穴岩下為泉,曰:“此泉為他日多眾設。 ”今號龍湖。(同上書卷六)

(7)瑞岩師彥禪師——一日,有村媼作禮,師曰: “汝速歸,救取數千物命。”媼回舍,見兒婦拾田螺歸,媼遂放之水濱。 (同上書卷七) (8)普淨常覺禪師——有比鄰信士張生者,請師供養。張素探玄理,因叩師垂誨。師乃隨宜開誘,張生於言下悟入。設榻留宿,至深夜,與妻竊窺之,見師體遍一榻,頭足俱出。及令婢僕視之,即如常。 (同上書卷十四) 這些靈跡,由我們常人看都是不可能的。還會有副作用,是遮掩自性清淨的光,顯得不那麼明亮了。 12.2.3超常的尊崇 這是指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一類。如: (1)嵩岳破灶墮和尚——隱居嵩岳,山塢有廟甚靈。 殿中唯安一灶,遠近祭祀不輟,烹殺物命甚多。師一日領侍僧入廟,以杖敲灶三下,曰:“咄!此灶只是泥瓦合成,聖從何來?靈從何起?恁麼烹宰物命!”又打三下,灶乃傾破墮落。須臾,有一人青衣峨冠,設拜師前。師曰:“是甚麼人?”曰:“我本此廟灶神,久受業報,今日蒙師說無生法,得脫此處,生在天中,特來致謝。”師曰:

“是汝本有之性,非吾強言。”神再禮而沒。 (《五燈會元》卷二) (2)西園曇藏禪師——詰旦,東廚有一大蟒,長數丈,張口呀氣,毒焰熾然。侍者請避之,師曰:“死可逃乎?彼以毒來,我以慈受。毒無實性,激發則強。慈苟無緣,冤親一揆。”言訖,其蟒按首徐行,倏然不見。 (同上書卷三) (3)永明延壽禪師——總角之歲,歸心佛乘。既冠,不茹葷,日唯一食。持《法華經》,七行俱下,才六旬,悉能誦之,感群羊跪聽。 (同上書卷十) (4)徑山宗杲禪師——尋示微恙。八月九日,學徒問安,師勉以弘道,徐曰:“吾翌日始行。”至五鼓,親書遺奏,又貽書辭紫巖居士,侍僧了賢請偈,復大書曰: “生也只恁麼,死也只恁麼。有偈與無倡,是甚麼熱大?”擲筆委然而逝。平明,有蛇尺許,腰首白色,伏於龍王井欄,如義服者,乃龍王示現也。 (同上書卷十九)

灶神,大蟒,群羊,龍王,也知尊師重道,這又是宗教,中土諸子都不這樣說。 12.2.4預知死期 這種神異的表現,禪宗典籍記得最多,只舉一些突出的。 如: (1)天皇道悟禪師——(唐憲宗)元和丁亥四月示疾,命弟子先期告終。至晦日,大眾問疾,師驀召典座。 座進前,師曰:“會麼?”曰:“不會。”師拈枕子拋於地上,即便告寂。 (《五燈會元》卷七) (2)瑞峰志端禪師——(宋太祖)開寶元年八月,遺偈曰:“來年二月二,別汝暫相棄。燒灰散四林,免佔檀那地。”明年正月二十八日,州民競入山瞻禮,師尚無恙,參如常。至二月一日,州牧率諸官同至山,詰伺經宵。二日齋罷,上堂辭眾。時圓應長老出問:“雲愁霧慘,大眾嗚呼,請師一言,未在告別。”師垂一足,應曰:“法鏡不臨於此土,寶月又照於何方?”師曰:“非君境界。”應曰:“恁麼則漚生漚滅還歸水,師去師來是本常。”師長噓一聲,下座歸方丈。安坐至亥時,問眾曰:“世尊滅度是何時節?”眾曰:“二月十五日子時。”師曰:“吾今日子時前。”言訖長往。 (同上書卷八) (3)首山省念禪師——(宋太宗)淳化三年十二月四日午時,上堂說偈曰:“今年六十七,老病隨緣且遣日。 今年記卻來年事,來年記著今朝日。 ”至四年,月日無爽前記,上堂辭眾,仍說偈曰:“白銀世界金色身,情與非情共一真,明暗盡時俱不照,日輪午後示全身。 ”言訖,安坐而逝。(同上書卷十一) (4)五祖法演禪師——(宋徽宗)崇寧三年六月二十五日,上堂辭眾,曰:“趙州和尚有末後句,你作么生會?試出來道看。若會得去,不妨自在快活。如或未然,這好事作麼說?”良久,曰:“說即說了,也只是諸人不知。要會麼?富嫌千口少,貧恨一身多。珍重。”時山門有土木之役,躬往督之,且曰:“汝等勉力,吾不復來矣。”歸丈室,淨發澡身,迄旦,吉祥而化。 (同上書卷十九) 自知死期,(2)是早到半年以前,(3)是早到一年以前,這不只離奇,而且近於違理,因為,如果能有這樣的神力,為什麼不另闢一天地(如涅槃、淨土之類),真了所謂生死大事呢?佛家,或說一切宗教,總是慣於站在地上說天上事,這使教外人不能不感到:耳聞,天花亂墜,眼見,還是種瓜只能得瓜,種豆只能得豆,想像與實際合不攏,即使不說是可嘆,也總是可憐了。 12.3順應世俗 佛家以出世間為理想,看法和辦法是以逆為順。這逆順也應該包括是非好壞的評價,具體說,是世俗以為榮的,最好棄之如敝屣,至少是視之如浮雲。中土道家就頗有這種精神,如莊子是寧曳尾於途中;表現為隱士生活也經常是如此,如段干木避魏文侯,是越牆而走。佛門這樣做的當然更多,如寒山、拾得,受到地方官的尊重,埋怨豐幹饒舌之後,也是逃走。更甚者是逃入深山,與鳥獸同群。這都是理想與實際同一條路,做得對,表示想得也對。可是翻開禪宗典籍看看,所記的有些事,表現的評價觀點,不像是佛家的,而像是世俗的。這是佛教中土化,不得不在某範圍內向世間讓步,可是過了頭。其表現呢,也是各式各樣,如也推崇忠孝就是重要的一種。同性質的還有一些,下面分別舉例說明。 12.3.1近權貴 權貴的最上層是皇帝。皇帝,古往今來無數,說到為人,一言難盡。但有個共同點,是權大到一手可以遮天。有權而不濫用,不以霸道逞私念的,古今有幾個人呢?這裡只說與這裡有關的,是他既與壓迫苦難有不解之緣,又與榮華富貴有不解之緣,因此,站在佛家的立場,應該遠遠地躲開他;即使不能時時做到,處處做到,也應該外圓內方,時時記住,這是不得已,心裡應該是厭惡的。可是禪宗典籍所記,有時不是這樣。如: (1)薦福弘辯禪師——帝(唐宣宗)曰:“何為佛心?”對曰:“佛者西天之語,唐言覺,謂人有智慧覺照為佛心。 心者佛之別名,有百千異號,體唯其一。無形狀,非青黃赤白、男女等相,在天非天,在人非人,而現天現人,能男能女,非始非終,無生無滅,故號靈覺之性。如陛下日應萬機,即是陛下佛心,假使千佛共傳,而不念別有所得也。 ”……師是日辯對七刻,賜紫方袍,號圓智禪師。(《五燈會元》卷四) (2)育王懷璉禪師——皇祐中仁廟(宋仁宗)有詔,住淨因禪院。召對化成殿,問佛法大意,奏對稱旨,賜號大覺禪師。後遣中使問曰:“才去豎拂,人立難當。”師即以頌回進曰:“有節非干竹,三星偃月宮。一人居日下,弗與眾人同。”帝覽大悅。又詔入對便殿,賜羅扇一把,題《元寂頌》於其上。與師問答詩頌,書以賜之,凡十有七篇。至和中乞歸老山中,乃進頌曰:“六載皇都唱祖機,兩曾金殿奉天戚。青山隱去欣何得,滿篋唯將禦頌歸。”帝和頌不允,仍宣諭曰:“山即如如體也,將安歸乎?再住京國,且興佛法。”師再進頌謝曰:“中使宣傳出禁圍,再令臣住此禪扉。青山未許藏千拙,白髮將何補萬幾。霄露恩輝方湛湛,林泉情味苦依依。堯仁況是如天闊,應任孤云自在飛。”既而遣使賜龍腦缽,師謝恩罷,捧缽曰:“吾法以壞色衣,以瓦鐵食,此缽非法。”遂焚之。中使回奏,上加嘆不已。 (英宗)治平中上疏丐歸,仍進頌曰:“千簇雲山萬壑流,閒身歸老此峰頭。餘生願祝無疆壽,一炷清香滿石樓。”英廟依所乞,賜手詔曰: “大覺禪師懷璉受先帝聖眷,累錫宸章。屢貢誠懇,乞歸林下。今從所請,俾遂閒心。凡經過小可庵院,任性住持,或十方禪林,不得抑逼堅請。”師既渡江,少留金山、西湖。四明郡守以育王虛席,迎致九峰。韶公(九峰鑑韶)作疏勸請,四明之人相與出力,建大閣,藏所賜詩頌,榜之曰宸奎。翰林蘇公軾知杭時,以書問師曰:“承要作《宸奎閣碑》,謹已撰成。衰朽廢學,不知堪上石否。”(同上書卷十五) (3)惠林宗本禪師——元豐五年,(宋)神宗皇帝下詔,闢相國寺六十四院為八禪二律,召師為慧林第一祖。 既至,上遣使問勞。閱三日傳旨,就寺之三門為士民演法。翌日,召對延和殿問道,賜坐,師即跏趺。帝問: “卿受業何寺?”奏曰:“蘇州承天、永安。”帝大悅,賜茶。師即舉盞長吸,又盪而撼之。帝曰:“禪宗方興,宜善開導。”師奏曰:“陛下知有此道,如日照臨,臣豈敢自怠。”即辭退,帝目送之,謂左右曰:“真福慧僧也。”後帝登遐,命入福寧殿說法。以老乞歸林下,得旨任便雲遊,州郡不得抑令住持。 (同上書卷十六) (4)龍牙智才禪師——因(宋)欽宗皇帝登位,眾官請上堂。祝聖已,就坐,拈拄杖卓一下,曰:“朝奉疏中道,本來奧境,諸佛妙場,適來拄杖子已為諸人說了也。於斯悟去,理無不顯,事無不周。如或未然,不免別通個消息。舜日重明四海清,滿天和氣樂昇平。延祥拄杖生歡喜,擲地山呼萬歲聲。”擲拄杖,下座。 (同上書卷十九) 在帝座下稱臣,是不得不如此,可以諒解。至於說陛下心是佛心,以得賜紫、賜號為榮,甚至建閣藏皇帝手書,並請名人作碑文為記,可以不山呼而山呼萬歲,心情就離出世間太遠,離世間太近官是比皇帝低一些的權貴,一般說,也是與壓迫苦難和榮華富貴有密切關係。依照佛家以慈悲對人、以淡泊對己的立身標準,對於這類人,也應該畏或惡而遠之,至少心情應該是這樣。可是事實並不都是這樣。最突出地表現在殘唐五代及其後,許多禪師是遵官命住某山某寺,並像是以有此因緣為榮。如: (5)長慶慧棱禪師——(唐哀帝)天祐三年,泉州刺史王廷彬請住招慶。開堂日,公朝服趨隅,曰:“請師說法。”師曰:“還聞麼?”公設拜。師曰:“雖然如此,恐有人不肯。”……閩帥請居長慶,號超覺大師。 (同上書卷七) (6)保福從展禪師——(後)梁(末帝)貞明四年,漳州刺史王公創保福禪苑,迎請居之。開堂日,王公禮跪三請,躬自扶掖升座。 ……閩帥遣使送朱記到,師上堂提起印曰:“去即印往,住即印破。”僧曰:“不去不住,用印奚為?”師便打。僧曰:“恁麼則鬼窟裡全因今日也。”師持印歸方丈。 (同上) (7)化城慧朗禪師——江南相國宋齊丘請開堂,師升座曰:“今日令公請山僧為眾,莫非承佛付囑,不忘佛恩?眾中有問話者出來,為令公結緣。”僧問:“令公親降,大眾雲臻,從上宗乘,請師舉唱。”師曰:“莫是孤負令公麼?”(同上書卷十) (8)風穴延沼禪師——依止六年,四眾請主風穴。又八年,李史君與闔城士庶,再請開堂演法矣。 ……師後因本郡兵寇作孽,與眾避地於郢州,謁前請主李史君,留於衙內度夏。普設大會,請師上堂。 ……至九月,汝州大帥宋侯舍宅為寺,復來郢州,請師歸新寺住持。至(後)週(太祖)廣順元年,賜額廣慧。師住二十二年,常餘百眾。 (同上書卷十一) 像這樣的出家生活,雖然是客觀情勢使然,但總嫌官府氣味太濃,山林氣味太淡了。 12.3.2念故舊 前面引過《後漢書·襄楷傳》的話:“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這話也說得很精,可謂一箭中的。我常常想,佛家主要是理想主義者,根據想像,分明是難之又難的,他們卻認為,用大雄之力,並不難做到。但在有些方面,如考究心理或洞察人情,他們又很實際。這集中表現在對付苦的方面。他們知道苦是來於情慾,所以想滅苦,就必須無所求,不動情。三宿桑下會生恩愛,就是動了情,或說將有所執著,有所求,其結果必會引來苦。不三宿是保持徹底舍的精神,貫徹於行為就是一切世間的什麼都看作無所謂。其實所謂禪悟,也不過是,已經能夠徹底舍,能夠看一切世間事物為無所謂。用這個標準衡量,有些禪師的有些做法,表現還不能忘情,就近於俗而遠於道了。如: (1)清涼休復禪師——(後晉高祖)天福八年十月朔日,遣僧命法眼禪師(清涼文益)至,囑付訖,又致書辭國主,取三日夜子時入滅。國主令本院至時擊鐘。及期,大眾普集,師端坐警眾曰:“無棄光影。”語絕告寂。 (《五燈會元》卷八) (2)石霜楚圓禪師——(宋仁宗)寶元戊寅,李都尉(駙馬都尉李遵勗)遣使邀師曰:“海內法友,唯師與楊大年(楊億)耳,大年棄我而先。僕年來頓覺衰落,忍死以一見公。”仍以書抵潭帥敦遣之。師惻然,與侍者舟而東下。舟中作偈曰:“長江行不盡,帝里到何時?既得涼風便,休將櫓棹施。”至京師,與李公會月餘,而李公果歿。臨終畫一圓相,又作偈獻師:“世界無依,山河匪礙。大地微塵,須彌納芥。拈起襆頭,解下腰帶。若覓死生,問取皮袋。”師曰:“如何是本來佛性?”公曰: “今日熱如昨日。”隨聲便問師:“臨行一句作么生?”師曰:“本來無掛礙,隨處任方圓。”公曰:“晚來困倦。”更不答話。師曰:“無佛處作佛。”公於是泊然而逝。仁宗皇帝尤留神空宗,聞李公之化,與師問答,加嘆久之。師哭之慟,臨壙而別。 (同上書卷十二) (3)天童正覺禪師——(宋高宗)紹興丁丑九月,謁郡僚及檀度,次謁越帥趙公令詪,與之言別。十月七日還山。翌日晨巳間,沐浴更衣,端坐告眾,顧侍僧索筆,作書遺育王大慧禪師,請主後事。 (同上書卷十四) (4)昭覺克勤禪師——(宋徽宗)崇寧中,還裡省親,四眾迓拜。 (同上書卷十九) 死前向故舊辭行,回家省親,甚至“哭之慟,臨壙而別”,這在常人的圈子裡,是“契闊談宴,心念舊恩”,富有人情味,值得當作美談說說。可是移到禪師們的圈子裡就大不妥,因為這表示已經三宿桑下,生了恩愛,不是“精之至”了。 12.3.3重詩文 提到這一點,也是春秋責備賢者之意。專說詩,出家人作詩,自然也是古已有之。偈頌用的是詩體(有別於長行),雖然內容說的是無常苦空之類。唐五代出了不少詩僧,早的有王梵志、寒山、拾得,晚的有貫休、齊己、可止等。這裡的問題不是詩體可用不可用,而是用舊壇子究竟裝什麼酒。按照中土的傳統,詩是誌之所之也,這志既包括意,又包括情,還有,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能寫是榮譽,於是詩就不能不帶有濃厚的世間氣。出家人寫詩,也平平仄仄平,而想完全拋掉世間氣,不容易。可惜的是,禪的後期,有不少禪僧寫詩,恐怕不是想拋掉,而是樂得享有一些這樣的世間氣。這樣的作品,禪宗典籍裡收了不少,舉一些為例: (1)善權法智禪師——上堂:“明月高懸未照前,雪眉人憑玉欄干。夜深雨過風雷息,客散雲樓酒碗幹。”上堂:“三界無法,何處求心?驚蛇入草,飛鳥出林。雨過山堂秋夜靜,市聲終不到孤岑。”(《五燈會元》卷十四) (2)圓通守慧禪師——上堂:“但知今日復明日,不覺前秋與後秋。平步坦然歸故里,卻乘好月過滄洲。咦! 不是苦心人不知。 ”(同上書卷十八) (3)白楊法順禪師——上堂:“雞啼曉月,狗吠枯樁,只可默會,難入思量。看不見處,動地放光;說不到處,天地玄黃。撫城尺六狀紙,元來出在清江。大眾!分明話出人難見,昨夜三更月到窗。”上堂:“風吹茅茨屋脊漏,雨打闍黎眼睛濕。恁麼分明卻不知,卻來這裡低頭立。”因病示眾:“久病未嘗推木枕,人來多是問如何。山僧據問隨緣對,窗外黃鸝口更多。”(同上書卷二十) (4)資壽尼妙總禪師——慧(徑山宗杲)見其語異,复舉巖頭婆子話問之,師答偈曰:“一葉扁舟泛渺茫,呈橈舞棹別宮商。雲山海月都拋卻,贏得莊周蝶夢長。”(同上) 還有說綺語的,如: (5)中竺中仁禪師——上堂:“九十春光已過半,養花天氣正融和。海棠枝上鶯聲好,道與時流見得麼?然雖如是,且透聲透色一句作么生道?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上堂,舉狗子無佛性話,乃曰:“二八佳人刺繡遲,紫荊花下囀黃鸝。可憐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同上書卷十九) (6)報恩法演禪師——上堂,舉俱胝豎指因緣,師曰:“佳人睡起懶梳頭,把得金釵插便休。大抵還他肌骨好,不塗紅粉也風流。”(同上書卷二十) 這些詩,雖然依禪門的習慣,可以指東說西,但這樣費力隨著近體詩的格律走,總是遷就世俗太多了。 還有不是指東說西的,如宋朝一個著名的和尚惠洪(也稱洪覺範)著《石門文字禪》,卷十有一首題為《上元宿百丈》的七律: 上元獨宿寒巖寺,臥看篝燈映薄紗。夜久雪猿啼岳頂,夢迴清月在梅花。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卻憶少年行樂處,軟紅香霧噴京華。 吳曾《能改齋漫錄》有關於這首詩的一段記事: 洪覺範有《上元宿岳麓寺》詩,蔡元度夫人王氏,荊公女也,讀至“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鄉心未到家”,曰: “浪子和尚耳。”這位王荊公的小姐評得併不過分,因為既然出了家,修出世間道,“憶少年行樂處”總是不應該的。一般作詩或者沒這麼嚴重,但樂世俗人之所樂,總當是好事不如無吧? 這種隨著世俗走的寫作風氣,還擴大到詩以外。常見的是駢文。如: (7)石門元易禪師——上堂:“皓月當空,澄潭無影。 紫微轉處夕陽輝,彩鳳歸時天欲曉。碧霄雲外,石筍橫空;綠水波中,泥牛駕浪。懷胎玉兔,曉過西岑;抱子金雞,夜棲東嶺。於斯明得,始知月明簾外,別是家風; 空王殿中,聖凡絕跡。且道作么生是夜明簾外事,還委悉麼?正值秋風來入戶,一聲砧杵落誰家。 ”(同上書卷十四) (8)大洪法為禪師——上堂:“法身無相,不可以音聲求;妙道亡言,豈可以文字會。縱使超佛越祖,猶落階梯;直饒說妙談玄,終掛唇齒。須是功勳不犯,影跡不留。枯木寒巖,更無津潤;幻人木馬,情識皆空。方能垂手入鄽,轉身異類。不見道,無漏國中留不住,卻來煙霧臥寒沙。”(同上) 駢四儷六,這是費心思雕龍,與破執的精神是不能調和的。 12.3.4防微杜漸 上面所說禪師們順應世俗的一些表現,都近於小節。推想在簡略的典籍記載之外,即禪師們的全面生活中,一定有超過小節的。佛家以逆為順,命定會遇見,順應世俗,至多只能順應到什麼程度的問題。這在原則上容易說,是可以任野草生長,只是不得侵入畦內。就是說,言行可以伸縮,只是不得違背教理的基本。基本是什麼?可以用四聖諦法(有明確的看法和辦法)來代表。譬如說,人生是苦,所以應該想法滅苦,滅苦的辦法是捨,主要是捨情慾,這些就是基本。 如果言行違背了這個基本,譬如說,認為世間也有可取的樂,那就一切修持辦法,以及所求的禪悟,都完了。順應世俗的小節,哪些不至觸動基本,哪些會觸動基本,情況很複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是這種趨勢如果任其順流而下,總會漸漸地甚至越來越多地觸動基本。禪的後期,有不少禪師成為社會的另一類名流,甚至如古人所傳的山中宰相,用教理的基本衡量,總當不是可喜的。這個問題,從佛教傳入中土就有,後來,尤其南宗禪發榮滋長以後,情況是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嚴重。它牽涉到佛教的存亡(實存實亡),是信士四眾應該常常想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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