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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1章理想與實際

禪外說禪 张中行 7262 2018-03-20
11.1理想與實際有距離 以上由第五章到第十章,介紹南宗禪的情況。這一章和下一章,可以看作以上幾章的補充,是說,禪,陳義很高,正如世間有些事物一樣,也是盛名之下,不免其實難副。 人生於世,不能離開實際,像是也不能離開理想。實際有時,對有些人是常常,冷冰冰的;為了尋找溫暖或熱,就不能不乞援於理想。理想和實際的關係相當微妙:理想生於實際,這是因欠缺而希求;理想可以變為實際,這一部分要靠人力,但一部分也要靠機緣(舊曰天命);理想步子輕捷,實際步子遲緩,所以常常苦於追而追不上。追不上,理想和實際間就有了距離。這雖然是理有固然,就人生說總是不小的憾事。 佛家,縮小些說禪林,雖然想出世,究竟還是住在人間,因而也就不能躲開實際追不上理想的憾事。禪的理想,如許多禪宗典籍所說,是走頓悟的路求解脫,了生死大事。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有不少人(包括少數女性)出家了;還有些人,所謂居士,不出家,卻也熱衷於參話頭,解公案。而據說,有許許多多的人就真悟了,就是說,實現了理想。實際真是這樣嗎?恐怕還是有距離,或者說,實際並不像典籍中描畫的那樣如意。這裡先要說明一下,所謂實際,就涉及的人說,不是包容全體四眾的實際(用佛家的尺度衡量,四眾中有不少人是不及格的,如只求避賦稅徭役得溫飽的,只求世間福報的,甚至敗道的,前面曾談到),是只包容真參禪而真有所得(如甘於山林的淡泊生活,不生塵念)的實際。就是這樣縮小範圍,我覺得,理想和實際間總還不免有或大或小的距離。這可以從以下一些事上看出來。

11.1.1禪與教 教是依佛理漸修,比喻是坐火車,一站一站地到達目的地。禪是坐光子火箭,一閃間到達目的地(頓悟),所以強調直指本心,不立文字。其極也就成為: (1)南嶽懷讓禪師——(唐玄宗)開元中,有沙門道一(馬祖),在衡嶽山常習坐禪。師知是法器,往問曰: “大德坐禪圖甚麼?”曰:“圖作佛。”師乃取一磚,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麼?”師曰:“磨作鏡。”一曰: “磨磚豈得成鏡邪?”師曰:“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作佛?”(《五燈會元》卷三) (2)藥山惟儼禪師——看經次,僧問:“和尚尋常不許人看經,為甚麼卻自看?”師曰:“我只圖遮眼。”(同上書卷五) (3)大珠慧海禪師——(僧)問:“如何得大涅槃?”師曰:“不造生死業。”曰:“如何是生死業?”師曰:“求大涅槃是生死業,舍垢取淨是生死業,有得有證是生死業,不脫對治門是生死業。”(同上書卷三)

(1)是不要坐禪,(2)是不要讀經,(3)更厲害,連佛法也否定了。話都說得乾脆,表現為行動像是做得絕,這是禪的修持方法的理想的一面。 實際真就是這樣嗎?恐怕不能然。最重大的理由,前面提到過,是沒有真誠接受佛理的準備,即沒有悟的內容,又能悟個什麼?準備,要日積月累地學,這和不坐禪、不看經等是不能相容的。由此可以推斷,燈錄一類書所記,突出奇言異行,甚至只收奇言異行,是多看理想而少看實際,甚至只見理想而不管實際。但就是這樣,字裡行間也常常透露一些重視漸修的消息。如: (4)趙州從諗禪師——上堂:“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裡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實際理地甚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汝但究理,坐看三二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夢幻空華,徒勞把捉,心若不異,萬法一如,既不從外得,更拘執作麼?”(同上書卷四)

(5)臨濟義玄禪師——僧問:“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乞師開示。”師曰:“佛者心清淨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處處無礙淨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無實有。如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間斷。自達磨大師從西土來,只是覓個不受人惑底人,後遇二祖,一言便了,始知從前虛用工夫。山僧今日見處,與祖佛不別。”(同上書卷十一) (6)芙蓉道楷禪師——示眾曰:“夫出家為厭塵勞,求脫生死。休心息念,斷絕攀緣,故名出家,豈可等閒利養,埋沒平生?直須兩頭撒開,中間放下。遇聲遇色,如石上栽花;見利見名,似眼中著屑。況從無始以來,不是不曾經歷,又不是不知次第,不過翻頭作尾,止於如此,何須苦苦貪戀?如今不歇,更待何時?所以先聖教人,只要盡卻今時,能盡今時,更有何事?若得心中無事,佛祖猶是冤家。一切世事自然冷淡,方始那邊相應。”(同上書卷十四)

趙州、臨濟是著名禪師裡最瘋瘋顛顛的,可是間或也用常語講佛理。芙蓉道楷禪師是北宋末年人,已經是禪風日趨險怪的時候,可是授徒,有時仍不能不平實地講道理。可見南宗禪,標榜的理想雖然是破一切的頓,實際卻是或明或暗地也走漸的路。 11.1.2頓悟與慣熟 修持,得悟,上一節是由授的方面說,實際並不像理想的那樣奇妙;這一節由受的方面說,也是實際不像理想的那樣奇妙。南宗禪講頓修,當然相信頓是可能的,而且事實上不少見。真是這樣嗎?這個問題很複雜。簡單而總括地說是(如《五燈會元》一類書所述說),說不是,恐怕都不妥當。情況千差萬別。但萬變不離其宗,至少我們常人總是認為,世間事也容許奇妙,但奇妙應該是科學常識範圍之內的奇妙;越出範圍,不管說得如何繪影繪聲,其真實性就頗為可疑了。具體說,如真有時間短、程度深的所謂頓,那也必是漸修的結果,而不能突如其來。這樣說,有些所謂頓,傳奇味太濃,我們就難於引為典據,或說應該存疑。如:

(1)金陵俞道婆——市油糍為業。常隨眾參問琅邪(永起),邪以臨濟(義玄)無位真人話示之。一日,聞丐者唱《蓮花樂》雲:“不因柳毅傳書信,何緣得到洞庭湖?”忽大悟。 (《五燈會元》卷十九) (2)文殊思業禪師——世為屠宰。一日戮豬次,忽洞徹心源,即棄業為比丘。 (同上書卷二十) 這二位,俞道婆不是出家人,後一位是“洞徹心源”後才出家,竟然因聽唱曲、因殺豬而頓悟,真是奇到常情之外了。以常情推之,這應是比理想更加理想的道聽途說。 實際顯然不會是這樣。關於實際,可舉禪林的幾位龍象為例。 一位是馬祖道一,才高,影響大,可是學歷並不簡單。幼年出家,在資州唐和尚處落髮,在渝州圓律師處受具足戒。以後東行,到衡嶽山,習禪定。這時期遇見南嶽懷讓,從懷讓學禪十年,才得到懷讓的印可,說他“得吾心”。這是由小學而中學,由中學而大學,而研究院,得悟並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位是南泉普願,《五燈會元》卷三說他:“唐(肅宗)至德二年(應說載)依大隗山大慧禪師受業,詣嵩岳受具足戒。 初習相部舊章,究毘尼篇聚。次遊諸講肆,歷聽《楞伽》《華嚴》,入中百門觀,精練玄義。後扣大寂(馬祖)之室,頓然忘笙,得遊戲三昧。 ”他比老師馬祖學得更雜,除可以算作禪的《楞伽經》以外,還有法相、華嚴、三論諸宗的典籍。 一位是藥山惟儼,十七歲在潮陽西山慧照禪師處出家,在衡嶽希操律師處受戒。通各種經論。想習禪,先到石頭希遷處。因緣不契,到馬祖道一處;侍奉三年,又回石頭希遷處。 他是不只一次轉學,才得了道。 一位是雲巖曇晟,少年時在石門出家。後參百丈懷海,侍奉二十年,因緣不契。於是改參藥山惟儼,才得開悟。在以清規嚴著稱的百丈處修持二十年,當然不會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是有了漸的基礎,才能取得藥山處的頓。

總之,南宗禪的典籍突出頓,是多少帶有宣傳彩票中彩的意味,而實際,中彩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11.1.3出世與家常 出世間是理想,實際是,至多只能由里巷遷到山林。彼岸是更理想的理想,因為,至少是常人都沒有看見過。這不能怨出家二眾,因為他們也是人,也是生在這個世間。生在世間,不管有什麼奇妙的想法,既然要想,先要活。活,要有基礎,中土通常概括為四種,衣食住行。佛家想得加細,是房舍、衣服、飲食之外,還加上湯藥(四事)。四事,就是多到四百事、四千事,在常人的思想中可以調和無扞格。佛家就不成,因為理想是要躲開這些,而實際卻偏偏不能離開這些。最大的困難是住,因為不像一缽、三衣那樣容易得到。不得已,只有靠大施主布施,如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所記,由永寧寺起,都是靈太后等大人物興建的。施主還有更大的,如梁武帝就是最著名的一位。施主當然是世俗人,這就不可避免地要把美妙的理想敲碎,使碎片落在實際上。衣食方面的種種也是這樣,來源也不能不是世俗人的布施。也許因為有見於此,或者求布施也不那麼容易,南宗的禪僧實行自作自食的製度,即到禪林習禪,都要參加勞動(普請)。這當然是好的。但這是用世俗的眼光或評價標準衡量的;如果把立腳點移到佛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那就離世間太近,離出世間太遠了。

11.1.4守身與隨順 世間,頭緒萬千,上一節是說柴米油鹽方面的,表明想徹底出離也做不到。這一節想說社會制度或政治勢力方面的,依理想更應該一刀兩斷,可是,因為這種勢力不只力量大,而且無孔不入,想躲開就更難做到。說應該一刀兩斷,是因為政治勢力,一方面,與榮華富貴關係最密切;另一方面,在紅塵的種種中,所藏的污垢顯然最多。想斷,就要離開皇帝,離開官。有些出家人確是這樣做的,或者很想這樣做。但實際就不容易做到,因為,如上一節所說,出家人想活,就不能不歡迎布施,甚至求布施。此外,還有積極一面的,想弘法,佛門興旺,就不能不歡迎護法,求護法。什麼人有大力量護法?自然是官和官的首腦皇帝。 護法,帶有自願性,其所表現的政治勢力,常常像是溫和的,如自魏晉以來,除三武一宗以外,幾乎都照例允許佛教存在,就是這樣。政治勢力的表現,還有不溫和的。最明顯的是度牒制度。度牒是官方發給的承認出家資格的證書,沒有這個,就不能避免賦稅徭役,就不能到叢林掛單。唐宋時代,為了籌集軍費政費,領度牒要交費,多到錢八百千一道。

這是你有躲開政治勢力的理想,可是政治勢力的實際來找你。 你只好接受實際,湊錢,買度牒,買得,還要帶在身上,這,無論從萬法皆空的角度看,還是從即心是佛的角度看,都是非常可悲的。 還有更可悲的,是最高的護法者忽然翻了臉,不只不護了,還要滅。與南宗禪關係最深的一次是三武之一的唐武宗時的會昌法難。你想出世間,世間的政治勢力偏偏拉住你,使你出不去。不只出不去,連披袈裟、住山林的自由也沒有了。 怎麼辦?說如夢幻泡影沒有用,必鬚麵對實際。如說“釋迦老子是乾屎橛”的德山宣鑑是:“屬唐武宗廢教,避難於獨浮山之石室。”(《五燈會元》卷七)日照是:“屬會昌武宗毀教,照深入岩窟,飯栗飲流而延喘息。”從諫是:“屬會昌四年詔廢佛塔廟,令沙門复桑梓,亦例淘汰,乃烏帽麻衣,潛於皇甫氏之溫泉別業後岡上。”文喜是:“屬會昌澄汰,變素服。”(以上均見《宋高僧傳》卷十二)可見都只能用逃的辦法順從。

還有政治勢力襲來,逃得更厲害的,如法海立禪師: 朝廷有旨,革本寺為神霄官,師升座謂眾曰:“都緣未徹,所以說是說非;蓋為不真,便乃分彼分此。我身尚且不有,身外烏足道哉!正眼觀來,一場笑具。今則聖君垂旨,更僧寺作神霄,佛頭上添個冠兒,算來有何不可?山僧今日不免橫擔拄杖,高掛缽囊,向無縫塔中安身立命,於無根樹下嘯月吟風。一任乘雲仙客,駕鶴高人,來此咒水書符,叩牙作法,他年成道,白日上升,堪報不報之恩,以助無為之化。只恐不是玉,是玉也大奇。然雖如是,且道山僧轉身一句作么生道,還委悉麼?”擲下拂子,竟爾趨寂。 (《五燈會元》卷六) 這樣的徹底逃離,是理想挫敗了實際嗎?很難說。但可以推知,唐武宗是不會這樣看的。 11.1.5新思與舊意 悟是思想改造徹底勝利的結果,其實質是新想法代替或說清除了舊想法。就理想說,情況應該是這樣:世俗的知見和情慾滅盡;其後是仁者心不動,風幡就不再動,從而清淨自性也就不再為境移,為物擾,即有了最高的獲得,常樂我淨。能得不能得,關鍵在於能不能滅盡。能不能滅盡,難知,因為:一,禪宗典籍意在揚善,所用資料經過篩選,都限於能的;二,能不能,主要取決於心理狀態,而心理狀態的實況如何,即使人不往,也難見,何況人已經往矣。我們還是只能根據常情推測。這有如洗滌衣服上的污垢,想一點不剩,即使理論上是可能的,實際上也很難做到。證據呢,禪宗典籍中也可以透露一些。如: (1)雲居了元禪師(佛印)——師一日與學徒入室次,適東坡居士到面前,師曰:“此間無坐榻,居士來此作甚麼?”士曰:“暫借佛印四大為塵榻。”師曰:“山僧有一問,居士若道得,即請坐,道不得,即輸腰下玉帶子。”士欣然曰:“便請。”師曰:“居士適來道,暫借山僧四大為坐榻,只如山僧四大本空,五陰非有,居士向甚麼處坐?”士不能答,遂留玉帶。 (《五燈會元》卷十六) (2)大珠慧海禪師——問:“儒釋道三教同異如何?”師曰:“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機者執之即異。”(同上書卷三) (3)睦州陳尊宿——諱道明,江南陳氏之後也。 …… 後歸開元(寺),居房織蒲鞋以養母,故有陳蒲鞋之號。 (同上書卷四) (4)六祖慧能大鑒禪師——祖說法利生,經四十載。 其年(唐玄宗先天元年)七月六日,命弟子往新州國恩寺建報恩塔,仍令倍工。 ……先天二年七月一日謂門人曰:“吾欲歸新州,汝速理舟楫。”時大眾哀慕,乞師且住。祖曰:“諸佛出現猶示涅槃,有來必去,理亦常然。 吾此形骸歸必有所。 ”眾曰:“師從此去,早晚卻回? ”祖曰:“葉落歸根,來時無口。 ”(同上書卷一) (1)是口說四大本空,五陰非有,可是珍視名人的玉帶,留作鎮山之寶,這是到關鍵時候,還是世俗意識佔了上風。 (2)是思想兼容各家,各家中,儒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世間道,怎麼能與佛的解脫道和平共處呢?除非解脫打了折扣。 (3)可以看作(2)的思想兼容儒的行為化,織蒲鞋養母,講起孝道來了。 (4)是願意葉落歸根,頗有狐死首丘的意味,可見就是南宗禪的祖師,有時候還是未能忘情的。此外,如禪師們都不能不沾邊的分宗派,占山頭,分明是世俗的愛權勢一路,在佛家的理想中是本不該有的。 11.1.6深度廣度問題 深度指悟的程度,廣度指悟的人數,這兩方面,理想和實際間也不能不有或大或小的距離。 先說深度,悟程度的深淺必是千差萬別。日本鈴木大拙說的“物我合一”也許是程度最深的?是否如此,我們常人不能判斷,因為人和眼前的桌子成為一體,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現實,我們沒有這種經驗,只好不知為不知。上者不知,只好降一級,說是世俗知見和情慾的滅盡。禪宗典籍說的頓悟,想來都是指這一種。這要多靠內功,即明自性,顯然也很不容易。原因之一是,自性清淨,說來好聽,像是也不難找;真去找,情況就會大不同,因為即使有,也總當藏在大量的世俗知見和情慾中,雜草拔盡而單單保留一棵嬌嫩的幼苗,其難可以想見。還有原因之二,習禪要活,要住在世間,就必不可免地會遇見與內的知見和情慾對應的種種,舉例說,化緣化到饅頭,吃,心中要確信饅頭非實,行腳遇見比丘尼,要確信師姑並非女人,這是容易的嗎?站在我們常人的立場,以己度人,總覺得,禪宗典籍所描畫,忽而一頓就天地變色,當事者立即由迷跳入洞徹心源的禪境,都未免說得太玄妙。事實恐怕是再降一級的情況,由內功加外功而慢慢改變愛惡取捨的觀點和感情。所謂外功,是叢林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狀況。 內,信(佛法),外,有山林、課誦、坐禪等培養並助長信,日久天長,由慣於過淡泊生活變為喜愛淡泊生活,這應該說也是悟。這種悟,與天地忽然變色的悟相比,程度當然差一些,他看饅頭仍然是饅頭,看師姑仍然是女人,但總的說,是覺得世間的求享樂,爭名利,都無意味,是自尋苦惱。這不能說是出世間嗎?如果不摳字面,我看也可以算。如果是這樣,悟就有了深淺兩級。我的想法,深是理想的,說一定不能達到也許失之武斷;但反過來,說不難達到,又總覺得可疑。可信的是淺的一級,因為,古往今來習見的所謂得道高僧,恐怕大多屬於這一類。理想少,實際多,這又是理想與實際有了距離。 以上是說悟的深度。還有廣度,就是假定滿足於悟的淺的一級,如許多僧傳、燈錄等書所記,恐怕也不當有一個算一個,因為,有些資料以及我們的見聞所顯示,實況常常不是這樣。不當有一個算一個,應該真假對半還是三七開呢?這不能知道,能知道的只是理想與實際有距離而已。 11.2補說 與前面幾章介紹的情況相比,這一章說的像是清一色的洩氣的話,因而會給人一種印象:禪悟的理想都是誇大失實的,實際必做不到。我的意見並不這樣單純,所以這裡還應該說幾句補充的話。 理想與實際有距離,有客觀原因,是理想陳義過高,幾乎在一切方面(知見和情慾)都以逆為順,而且要逆得徹底; 而人總是在實際中的,站在地面而設想御風而行,其難可想而知。也可以說兼有主觀原因,是堅信逆可以變為順(通過頓悟),不肯向實際讓步。事實是,如果肯讓步,理想俯就,是可以與實際接近,而不放棄本來的解脫目的的。 這所謂俯就,包括兩方面的意思:一是知見與情慾分治,二是少求神奇而多講實效。其實這兩者也是一回事,可以合在一起講。關於佛家的變知見、滅情慾以求解脫(其實即無苦)的辦法,我一直認為,知見和情慾可以分別對待,因為兩者的性質不一樣。總的說,是知見比較頑固而與苦關係遠,情慾反之,是比較鬆動而與苦關係近;關係遠,可以放鬆,關係近,不能放鬆。這要稍加解釋。先說知見,如門前有五柳樹,出門看得見,伸手摸得著,總不會覺得它不是柳樹,這是知見,並不明顯地雜有愛惡取捨之情,因而也就不至引起因求之不得而來的苦;但是,想變認識,說它是空卻大不易。 情慾就不然,帶有火氣,愛欲而不得會引來大苦;但變認識卻不像知見那樣難,比如對於酒,有的人就是由嗜而變為戒的。因此,我覺得,佛門或禪林講悟,可以把重點放在對付情慾上,而少管甚至不管知見。事實上恐怕也是如此,如禪林的大德,捧缽,舉拂,大概都沒有覺得缽和拂是空;但在物的包圍中心境湛然,不動情,因而無苦,這就夠了。這樣說,理想像是打了折扣,未能天地變色,但滅苦的目的達到了,為什麼不可以說是實現了理想呢? 這樣降低標準,如果禪林中人可以接受,那理想與實際就可以接近,或者說,就可以在實際容許的範圍內求實現理想。這會很容易嗎?要看由什麼角度看。由禪林的角度看,不否認外界為實有,但可以不貪得,不因物之可欲而動情,是容易多了。由常人的角度看,處各種環境而能淡淡然,見可欲而心不亂,究竟還是太難了。因為太難,對於這俯就的滅情慾以求不再有苦的理想,我們還是不能不懷有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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