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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09章(1) 機鋒公案

禪外說禪 张中行 10531 2018-03-20
9.1.1機鋒和公案 前面多處,尤其上一章談師徒授受的破執與傳心,曾著重說到機鋒公案。機鋒公案是南宗禪的重要的甚至唯一的教法和教材(在看話禪中表現得更為明顯),所以值得當作重點說一說。 機鋒,鋒的意義簡單明確,是刺物之器的尖,如刀鋒、劍鋒等。機的意義不那麼簡單明確。可以解為機緣的機,教學要因人而施,相機而施,這樣,機鋒就是適應學人之機而給予的一刺。也可以解為機微的機,這樣,機鋒就是給予學人的微妙而難以明言的一刺。還可以解為弩機之類的機,這樣,機鋒就是適時而突然發出的一刺。究竟應該取哪一種,我不知道;或者多多益善,說是兼而有之。這樣理解機鋒的作用,以一刺破宿執,燃心燈,機鋒的所指就大致可以確定。主要是語言。但語言性質(就這方面說)不同:有的作用是一刺(如趙州〔從諗〕答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的“庭前柏樹子”),算;有的作用不是一刺(如百丈〔懷海〕答人問如何是大乘頓悟法要的“汝等先歇諸緣,休息萬事……”),不能算。或者說,機鋒式的語言都是超常的,怪異的,不能照字面解釋的。說主要是語言,意思是也可以不是語言,如棒、喝,以至振錫、豎拂、畫圓相等,只要意在起一刺的作用,也應該算。

公案,圓悟(昭覺克勤)《碧巖錄》說:“古人事不獲已,對機垂示,後人喚作公案。”公,意思是官方的;案,意思是法條。官方的法條,有定而不可移的正確性和拘束力,之前,它處理了不少案件,解決了不少問題;之後,有案件,有問題,還應該以它為準繩,求處理,求解決。撇開比喻,就禪宗說,是認為,古德為破學人之執、傳自己之心的有些言行,之前,有不少人依靠它轉迷為悟,所以後學求轉迷為悟,也應該到它那裡求仙丹妙藥。公案不是當歸、甘草之類的常藥(如大量的經論中所講),是仙丹妙藥,所以性質是反常的,作用是超常的;又因為能成為“公”,所以聲名要是比較顯赫的。 它同機鋒一樣,多數是語言;但也可以不是語言,如南泉斬貓、丹霞燒木佛之類,口碑載道,當然也應該算。總數,舊傳有一千七百則;可惜沒有清單,一些人微言輕的言行,算不算就難得考實了。

機鋒和公案是怎麼個關係?顯然不是同物異名,因為:有的機鋒(主要因為太輕小)不能成為公案;有的公案是行事(如百丈卷席、道婆燒庵之類),並不起一刺的作用。但應該承認,大部分是重合的(如馬祖答龐居士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的“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之類),就本是機鋒,又成為公案。因為關係錯綜,所以用的人就有了自由,可以隨口拈來,同一言行,或稱為機鋒,或稱為公案。也可以泛稱為“因緣”。不過通常是,用機鋒,偏於指超常的語言;用公案,偏於指顯赫禪師們的顯赫言行。 9.1.2設想的威力 三乘十二分教,或者只是某一部經(如《楞伽經》或《金剛經》),或者某一祖師的教法(二入四行之類),信士弟子都認為有轉迷為悟的威力。但那要慢慢來(漸)。南宗禪求快,並相信一刀能夠斬斷葛藤,立地成佛(頓)。這就不能不有破常規的辦法,以期能夠發出超常的威力。辦法是用機鋒公案。威力呢?他們相信有;不但有,而且像是很靠得住。禪宗典籍所記幾乎都是這種情況,如:

(1)百丈懷海禪師——師每上堂,有一老人隨眾聽法。一日,眾退,唯老人不去,師問:“汝是何人?”老人曰:“某非人也。於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因學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某對雲'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墮野狐身。今請和尚代一轉語(接續而變換的說法),貴脫野狐身。”師曰:“汝問。”老人曰:“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師曰:“不昧因果。”老人於言下大悟,作禮曰:“某已脫野狐身……”(《五燈會元》卷三) (2)洞山守初禪師——初參雲門(文偃),門問: “近離甚處?”師曰:“查渡。”門曰:“(結)夏在甚處?”師曰:“湖南報慈。”曰:“幾時離彼?”師曰:“八月二十五。”門曰:“放汝三頓棒。”師至明日卻上問訊:“昨日蒙和尚放三頓棒,不知過在甚麼處。”門曰:“飯袋子,江西、湖南便恁麼去。”師於言下大悟。 (同上書卷十五)

(3)尼佛通禪師——往見石門(元易),乃曰:“成都吃不得也,遂寧吃不得也。”門拈拄杖打出,通忽悟曰: “榮者自榮,謝者自謝。秋露春風,好不著便。”(同上書卷十四) (1)是著名的野狐禪公案,“不落因果”與“不昧因果”只差一個字,作用竟有“墮野孤身”和成道的大分別。 (2)是因機鋒的一刺而悟。 (3)是因被打而悟,都顯示了這種特殊教材和教法的神奇力量。 這種神奇的力量,有的人還從理論方面予以闡明。舉中峰(明本)和尚的《山房夜話》為例,其中說: 夫佛祖機緣目之曰公案亦爾,蓋非一人之臆見,乃會靈源,契妙旨,破生死,越情量,與三世十方百千開士(已悟之大德)同禀之至理也。且不可以義解,不可以言傳,不可以文詮,不可以識度。如塗毒鼓(鼓上塗毒,人聞鼓聲即死),聞者皆喪。如大火聚(多而猛之火),攖之則燎。故靈山(釋迦)謂之別傳者,傳此也;

少林(達磨)謂之直指者,指此也。自南北分宗、五家列派以來,諸善知識操其所傳,負其所指,於賓叩主應、得牛還馬之頃,粗言細語信可捷出,如迅雷不容掩耳。如趙州“庭前柏樹子”、洞山“麻三斤”、雲門“幹屎橛”之類,略無義路與人穿鑿。即之如銀山鐵壁之不可透,惟明眼者能逆奪於語言文字之表,一唱一和,如空中鳥跡,水底月痕,雖千途萬轍,放肆縱橫,皆不可得而擬議焉。 ……公案通則情識盡,情識盡則生死空,生死空則佛道治矣。所云契同者,乃佛祖大哀眾生自縛於生死情妄之域,積劫迨今,莫之自釋,故於無言中顯言,無像中垂象,待其迷繩即釋,安有言象之可複議乎。 “公案通則情識盡”,即所謂立地成佛,比之深鑽三乘十二分教簡便多了。可是公案“不可以義解”,“不可以識度”,“如銀山鐵壁之不可透”,怎麼能“通”呢?留到下面談。

9.1.3舊的義解 機鋒公案,說不可以義解顯然是過甚其辭,因為,無論怎麼說,由語言的機鋒到無言的棒打等,總是求學人有所知,不可以義解還能有所知嗎?事實是,不少機鋒公案是有義解的。這有多種形式。 一種最明顯,是學人得“悟”,或有所“會”,有所“契”。如: (1)歸宗正賢禪師——後扣佛眼(龍門清遠),一日入室,眼舉“殷勤抱得旃檀樹”,語聲未絕,師頓悟。 (《五燈會元》卷二十) (2)中丞盧航居士——與圓通(道旻)擁爐次,公問:“諸家因緣,不勞拈出;直截一句,請師指示。”通厲聲揖曰:“看火!”公急撥衣,忽大悟。 (同上書卷十八) (3)徑山宗杲禪師——日同士大夫入室,(圓)悟(昭覺克勤)每舉“有句無句,如藤倚樹”問之。師才開門,悟便曰:“不是!不是!”經半載,遂問悟曰:“聞和尚當時在五祖(法演)曾問這話,不知五祖道甚麼。”悟笑而不答。師曰:“和尚當時須對眾問,如今說亦何妨?”悟不得已,謂曰:“我問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意旨如何,祖曰:'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又問樹倒藤枯時如何,祖曰:'相隨來也。'”師當下釋然,曰:“我會也。”(同上書卷十九)

(4)刺史李翱居士——向藥山(惟儼)玄化,屢請不赴,乃躬謁之。山執經卷不顧,侍者曰:“太守在此。”守性褊急,乃曰:“見面不如聞名。”拂袖便出。山曰: “太守何得貴耳賤目?”守回拱謝,問曰:“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會麼?”守曰:“不會。”山曰:“雲在青天水在瓶。”守忻愜作禮,而述偈曰:“煉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同上書卷五) (1)(2)是因聞而得悟,(3)(4)是對於所聞有所會;悟,會,自然都是已經知其義解,不管這所知與說者的寓意是否一致。 又一種是說者自己有義解。如: (5)泐潭常興禪師——僧問:“如何是曹溪門下客?”師曰:“南來燕。”曰:“學人不會。”師曰:“養羽候秋風。”(同上書卷三)

(6)大顛寶通禪師——文公(韓愈)又一日白師曰: “弟子軍州事繁,佛法省要處乞師一語。”師良久,公罔措。時三平(義忠)為侍者,乃敲禪床三下。師曰:“作麼?”平曰:“先以定動,後以智拔。”公乃曰:“和尚門風高峻,弟子於侍者邊得個入處。”(同上書卷五) (7)長沙景岑禪師——問:“如何是平常心?”師曰: “要眠即眠,要坐即坐。”曰:“學人不會。意旨如何?”師曰:“熱即取涼,寒即向火。”(同上書卷四) (8)雲蓋歸本禪師——僧問:“如何是雙泉?”師曰: “可惜一雙眉。”曰:“學人不會。”師曰:“不曾煩禹力,湍流事不知。”(同上書卷七) 自己釋義,一般也是用超常的語句,如(5)還勉強可以意會,(6)就差些,(7)(8)更差,簡直是越說越難解。不過無論如何,說者答“意旨如何”之問,他總是承認作為機鋒的言行是可以義解的。

還有一種是他人有義解。如: (9)睦州陳尊宿——問僧:“近離甚處?”曰:“河北。”師曰:“彼中有趙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離彼中。”師曰:“趙州有何言句示徒?”僧舉喫茶話(指問新到僧“曾到此間麼?”一僧答曾到,一僧答不曾到,趙州都說“喫茶去”)師乃呵呵大笑曰:“慚愧。”卻問:“趙州意作么生?”曰:“只是一期方便。”(同上書卷四) (10)資國圓進山主——僧問:“丹霞燒木佛,意旨如何?”師曰:“招因帶果。”問:“庭前柏樹子,意旨如何?”師曰:“碧眼胡僧笑點頭。”問:“古人道,東家作驢,西家作馬,意旨如何?”師曰:“相識滿天下。”(同上書卷十) (11)甘贄行者——又問一僧:“甚麼處來?”曰:

“溈山(靈祐)來。”甘曰:“曾有僧問溈山'如何是西來意',溈山舉起拂子,上座作么生會溈山意?”曰:“借事明心,附物顯理。”(同上書卷四) (12)黃龍誨機禪師——後到玄泉(山彥),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泉拈起一莖皂角,曰:“會麼?”師曰: “不會。”泉放下皂爭,作洗衣勢。師便禮拜,曰:“信知佛法無別。”泉曰:“你見甚麼道理?”師曰:“某甲曾問巖頭(全奅),頭曰:'你還解救糍麼?'救糍也只是解粘,和尚提起皂角,亦是解粘,所以道無別。”(同上書卷八) (13)何山守珣禪師——上堂,舉婆子燒庵話,師曰: “大凡扶宗立教,須是其人。你看他婆子,雖是個女人,宛有丈夫作略:二十年簁油費醬,固是可知,一日向百尺竿頭做個失落,直得用盡平生腕頭氣力。自非個俗漢知機,洎乎巧盡拙出。然雖如是,諸人要會麼?雪後始知松柏操,事難方見丈夫心。”(同上書卷十九) (9)(10)是解語言(丹霞燒木佛除外),(11)(12)是解行動,(13)是解一樁著名的公案。義解的話,有意思比較明確的,如(11)的“借事明心,附物顯理”,(12)的“解粘”。 比較多的還是用機鋒,如(10)的“招因帶果”和“碧眼胡僧笑點頭”,究竟是什麼意思,還要進一步猜測。他人的義解,是戴著他人的眼鏡看的,有對的可能。但不對的可能也許同樣不少,如: (14)瑞鹿本先禪師——上堂,舉僧問長沙(景岑): “南泉(普願)遷化向甚麼處去?”沙曰:“東家作驢,西家作馬。”僧曰:“學人不會。”沙曰:“要騎便騎,要下即下。”師曰:“若是求出三界修行底人聞這個言語,不妨狐疑,不妨驚怛。南泉遷化向甚處去?東家作驢,西家作馬。或有會雲:千變萬化,不出真常。或有會雲:須會異類中行,始會得這個言語。或有會雲:東家是南泉,西家是南泉。或有會雲:東家郎君子,西家郎君子。或有會雲:東家是甚麼,西家是甚麼。或有會雲:便作驢叫,又作馬嘶。或有會雲:喚甚麼作東家驢,喚甚麼作西家馬。或有會雲:既問遷化,答在問處。或有會雲:作露柱去也。或有會雲:東家作驢,西家作馬,虧南泉甚處?如是諸家會也,總於佛法有安樂處。”(同上書卷十) 這位上堂的禪師舉多種解釋之後,總說一句寬厚的話,是“總於佛法有安樂處”,意思是各取所需,都不錯。我們常人就不能這樣看,因為用語言表意,除有意雙關的以外,總不能怎樣理解都不錯。如果容許作任何解釋,那就證明它本來沒有明確的所指。這顯然是說“東家作驢,西家作馬”的禪師所不能承認的。如果是這樣,那就可以推論:多種“或有會雲”,一種可能是只有一種對,另一種可能是都不對。機鋒的理解就是如此之難,通常是,錯的可能性很大,而對,雖然有可能,卻沒有保證,如上面的例(9)就是這樣,僧體會“喫茶去”的含意是“只是一期方便”,陳尊宿就以為大錯,因為下面他說:“苦哉!趙州被你將一杓屎潑了也。”他人的義解,也可以表現為鬥法的形式。如: (15)南泉普願禪師——師有時曰:“江西馬祖說即心即佛,王老師(南泉姓王,自稱)不恁麼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恁麼道還有過麼?”趙州(從諗)禮拜而出。時有一僧隨問趙州曰:“上座禮拜便出,意作么生?”州曰:“汝卻問取和尚。”僧乃問:“適來諗上座意作么生?”師曰:“他卻領得老僧意旨。”(同上書卷三) (16)浮杯和尚——凌行婆來禮拜,師與坐喫茶,婆乃問:“盡力道不得底句分付阿誰?”師曰:“浮杯無剩語。”婆曰:“未到浮杯,不妨疑著。”師曰:“別有長處,不妨拈出。”婆斂手哭曰:“蒼天中更添冤苦。”師無語。婆曰: “語不知偏正,理不識倒邪,為人即禍生。”後有僧舉似南泉,泉曰:“苦哉浮杯,被這老婆摧折一上。”婆後聞,笑曰:“王老師猶少機關在。”澄一禪客逢見行婆,便問: “怎生是南泉猶少機關在?”婆乃哭曰:“可悲可痛。”一罔措。婆曰:“會麼?”一合掌而立。婆曰:“伎死禪和,如麻似粟。”一舉似趙州,州曰:“我若見這臭老婆,問教口啞。”一曰:“未審和尚怎生問他?”州便打。一曰: “為甚麼卻打某甲?”州曰:“似這伎死漢不打,更待幾時?”連打數棒。婆聞卻曰:“趙州合吃婆手裡棒。”後僧舉似趙州,州哭曰:“可悲可痛。”婆聞此語,合掌歎曰:“趙州眼光爍破四天下。”州令僧問:“如何是趙州眼?”婆乃豎起拳頭。僧回舉似趙州,州作偈曰:“當機覿面提,覿面當機疾。報汝凌行婆,哭聲何得失。”婆以偈答曰: “哭聲師已曉,已曉复誰知。當時摩竭國,幾喪目前機。”(同上) (17)五台隱峰禪師——師後到溈山(靈祐),便入堂於上板頭解放衣缽。溈聞師叔到,先具威儀,下堂內相看。師見來,便作臥勢。溈便歸方丈,師乃發去。少間,溈山問侍者:“師叔在否?”曰:“已去。”溈曰:“去時有甚麼語?”曰:“無語。”溈曰:“莫道無語,其聲如雷。”(同上) (18)丹霞天然禪師——明日再往禮拜(南陽慧忠國師),見國師便展坐具。國師曰:“不用,不用。”師退後。 國師曰:“如是,如是。”師卻進前。國師曰:“不是,不是。”師繞國師一匝便出。國師曰:“去聖時遙,人多懈怠,三十年後,覓此漢也難得。”(同上書卷五) 一呼一應,一唱一和,(15)(16)是對付機鋒式的語言,(17)(18)是對付機鋒式的行動。對付是應機,應機之前當然要先有所理解。 理解有對錯問題,這在常人的圈子裡比較容易解決,在禪師的圈子裡很難解決。原因是,常人用語言表意,言在此而意也在此;禪師用語言表意,常常是(機鋒是永遠是)言在此而意不在此。 “約定俗成”的規律失效了,還有什麼可靠的辦法能找到那個言外意呢?可是如禪宗的典籍所記載,這似乎也不難,只是先要具備一個條件:有高的修養,或說通了禪。這是說,已經升堂入室,就能在機鋒和寓意間找到必然的聯繫。這必然的聯繫,不是來自許慎的解字規律,而是來自莊子的“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就是說,關鍵不是用什麼語言,而是心照不宣。因此,機鋒的語言才常常可以(至少是像是)任意抓來充數,如同是趙州,同是答“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就既可以說“庭前柏樹子”,又可以說“板齒生毛”。以此例推之,上面例(16)凌行婆說的“可悲可痛”,換成“可喜可賀”,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如果真就可以,那就所謂契合,主要還是來自修持所得的意境的相近,而不是機鋒有什麼微妙而必然的含意。又如果真是這樣,則本節所舉的各種形式的義解,說者的意和解者的意恰好是一個意(如常識說的完全了解)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幸而這方面的同或不同也無法證明,可以不深追。 9.1.4可解的程度 機鋒公案,由我們“常人”看,在可解性方面有程度的差別。程度千差萬別,這裡作為舉例,綜合為兩類四種。一類是可解的,分為兩種:一種程度高些,是如此領會大致不錯;一種程度差些,是如此領會可能不錯。另一類是難解的,也分為兩種:一種程度淺些,是雖難解而風格還是平實的;一種程度深些,是連風格也出了圈,成為離奇。下面依次介紹。 (一)第一類的第一種,如此領會大致不錯的。如: (1)長慶大安禪師——師即造百丈(懷海),禮而問曰:“學人欲求識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騎牛覓牛。”(《五燈會元》卷四) (2)睦州陳尊宿——問:“如何是禪?”師曰:“猛火著油煎。”(同上) (3)千頃楚南禪師——時有僧問:“無漏道如何修?”師曰:“未有闍黎時體取。”(同上) (4)百丈懷海禪師——次日,馬祖(道一)升堂,眾才集,師出,卷卻席。 (同上書卷三) (1)的寓意是自性清淨,不須外求。 (2)的寓意是,學禪,要有大毅力抗境的侵擾。 (3)的寓意是必須衝破生死關。 (4)的寓意是,大道離語言文字,不必說。這樣領會,與佛理契合,想來可以大致不錯。 (二)第一類的第二種,如此領會可能不錯的。如: (5)大梅法常禪師——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蒲花柳絮,竹針麻線。”(同上) (6)麻谷寶徹禪師——師同南泉(普願)二三人去謁徑山(道欽),路逢一婆,乃問:“徑山路向甚處去?”婆曰:“驀直去。”師曰:“前頭水深過得否?”婆曰:“不濕腳。”師又問:“上岸稻得與麼好?下岸稻得與麼快?”婆曰:“總被螃蟹吃卻也。”(同上) (7)趙州從諗禪師——師與官人遊園次,兔見乃驚走,遂問:“和尚是大善知識,兔見為甚麼走?”師曰: “老僧好殺。”(同上書卷四) (8)鵝湖大義禪師——曰:“如何是禪?”師以手點空。 (同上書卷三) (5)的寓意可能是,佛法不離家常,也就是煩惱即是菩提之意。 (6)的寓意可能是,學禪應該精進不息,如怕這怕那,甚至螃(旁騖,為境所擾)蟹(懈怠,畏難而退),就沒有成功的希望。 (7)的寓意可能是,決心捨一切,破一切。 (8)的寓意可能是,學禪要能空,即不執著。 (三)第二類的第一種,意難解而表達平實的。如: (9)南泉普願禪師——問:“祖祖相傳,合傳何事?”師曰:“一二三四五。”(同上) (10)長沙景岑禪師——問:“向上一路,請師道。”師曰:“一口針,三尺線。”曰:“如何領會?”師曰:“益州布,揚州絹。”(同上書卷四) (11)靈雲志勤禪師——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驢事未去,馬事到來。”曰:“學人不會。”師曰: “彩氣夜常動,精靈日少逢。”(同上) (12)趙州從諗禪師——問:“如何是祖師意?”師敲床腳。 (同上) 由(9)的“一二三四五”到(12)的“敲床腳”,各表示什麼意思?當然,也可以猜,不過猜的結果,可能性幾乎是無限的。怎麼解釋都通,那就表示並沒有確定的意思(至少由猜者方面看是這樣)。 (四)第二類的第二種,意難解而表達離奇的。如: (13)趙州從諗禪師——問:“萬法歸一,一歸何所?”師曰:“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同上) (14)泐潭神黨禪師——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虛空駕鐵船,岳頂浪滔天。”(同上書卷六) (15)南禪契璠禪師——僧問:“如何是第一義?”師曰:“何不問第一義?”(同上書卷七) (16)趙州從諗禪師——(南)泉(普願)曰:“今時人須向異類中行始得。”師曰:“異即不問,如何是類?”泉以兩手拓地。師近前一踏,踏倒,卻向涅槃堂裡叫曰: “悔!悔!”泉令侍者問悔個甚麼,師曰:“悔不更與兩踏。”(同上書卷四) 由(13)到(16),同上面第一種一樣,究竟表示什麼意思,也是只能猜。猜,難得準且不說,也很不容易,如一領布衫重七斤,與佛理有什麼關係呢? 機鋒公案,可解難解,取決於其表面意義能不能與佛理拉上關係:有關係就可解,沒關係就難解。自然,可解的解也多少帶一些冒險性,因為說者行者也可能不是這樣想的。 又,可解與知見近,由南宗禪的立腳點看,也許並不是最可取的。也就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機鋒公案的性質也在變: 平實的逐漸減少,離奇的逐漸增多。 9.2.1機鋒語的路數 機鋒的絕大部分是語言,這裡擒賊先擒王,只談語。如前面許多例中所見,語是千奇百怪。為了把一團亂絲理出個頭緒,或者說,把說者的思路理出個頭緒,這里分機鋒語為十一類。大致以越來越離奇為序,介紹如下。 第一類,意思較明顯,而且大致可以猜測的。如: (1)紫玉道通禪師——僧問:“如何出得三界去?”師曰,“汝在里許得多少時也!”曰:“如何出離?”師曰: “青山不礙白雲飛。”(《五燈會元》卷三) (2)雲門海晏禪師——僧問:“如何是衲衣下事?”師曰:“如咬硬石頭。”(同上書卷六) (3)洛浦元安禪師——問:“祖意教意是同是別?”師曰:“師子窟中無異獸,象王行處絕狐踪。”(同上) (4)溈山靈祐禪師——僧問:“如何是道?”師曰: “無心是道。”曰:“某甲不會。”師曰:“會取不會底好。”曰:“如何是不會底?”師曰:“只汝是,不是別人。”(同上書卷九) (1)的意思是有志竟成。 (2)的意思是,出家求解脫並非易事,要堅持不懈。 (3)的意思是,都是意在度眾生。 (4)的意思是,最切要的是明自性。這樣領會合於佛理禪理,推想可以大致不錯。 第二類,意思似隱似顯,猜而猜不准的。如: (5)大同廣澄禪師——僧問:“如何得六根滅去?”師曰:“輪劍擲空,無傷於物。”(同上書卷三) (6)五峰常觀禪師——僧問:“如何是五峰境?”師曰:“險。”(同上書卷四) (7)睦州陳尊宿——問:“如何是曹溪的的意?”師曰:“老僧愛嗔不愛喜。”曰:“為甚麼如是?”師曰:“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說詩。”(同上) (8)幽溪和尚——問:“如何是祖師禪?”師曰:“泥牛步步出人前。”(同上書卷五) (5),“輪劍擲空”像是指用慧劍斬系縛,可是接著說“無傷於物”,又像不是斬。 (6),是表示境高難及嗎?不敢定。 (7),是表示難於悟入嗎?也不敢定。 (8),是表示似慢實快?也拿不准。 第三類,駁斥問話的。如: (9)鹽官齊安國師——僧問大梅(法常):“如何是西來意?”大梅曰:“西來無意。”(同上書卷三) (10)汾州無業禪師——後住開元精舍,學者致問,多答之曰:“莫妄想。”(同上) (11)伏龍一世禪師——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你得恁麼不識痛癢!”(同上書卷六) (12)撫州覆船和尚——僧問:“如何是佛?”師曰: “不識。”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莫謗祖師好!”(同上書卷十) 駁斥問話,是最直截的破執的辦法。 第四類,不答复的。如: (13)龐蘊居士——後參馬祖(道一),問曰:“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祖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書卷三) (14)饒州嶢山和尚——問:“如何是和尚深深處?”師曰:“待汝舌頭落地,即向汝道。”(同上書卷四) (15)石頭希遷禪師——問:“如何是西來意?”師曰: “問取露柱。”曰:“學人不會。”師曰:“我更不會。”(同上書卷五) (16)六通院紹禪師——僧問:“不出咽喉唇吻事如何?”師曰:“待汝一斸斷巾子山,我亦不向汝道。”(同上書卷六) 這大概是表示一說便錯,用意也是破執。 第五類,說而等於不說的。如: (17)石頭希遷禪師——道悟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不得不知。”(同上書卷五) (18)投子大同禪師——問:“如何是出門不見佛?”師曰:“無所睹。”(同上) (19)郢州芭蕉禪師——問:“如何是和尚為人一句?”師曰:“只恐闍黎不問。”(同上書卷六) (20)延壽慧輪禪師——僧問:“寶劍未出匣時如何?”師曰:“不在外。”曰:“出匣後如何?”師曰:“不在內。”(同上書卷八) 這是變相的不答复。 第六類,反問的。如: (21)福溪和尚——問:“如何是自己?”師曰:“你問甚麼?”(同上書卷三) (22)杭州天龍和尚——僧問:“如何得出三界去?”師曰:“汝即今在甚麼處?”(同上書卷四) (23)石頭希遷禪師——僧問:“如何是解脫?”師曰: “誰縛汝?”問:“如何是淨土?”師曰:“誰垢汝?”問: “如何是涅槃?”師曰:“誰將生死與汝?”(同上書卷五) (24)鹿苑山暉禪師——問:“祖祖相傳,未審傳個甚麼?”師曰:“汝問我,我問汝。”(同上書卷六) 這是又一種變相的不答复。 第七類,順口歪曲的。如: (25)清平令遵禪師——問:“如何是有漏?”師曰: “笊籬。”曰:“如何是無漏?”師曰:“木杓。”(同上書卷五) (26)木平善道禪師——金陵李氏(南唐國主)向其道譽,迎請供養,待以師禮。嘗問:“如何是木平?”師曰:“不勞斤斧。”曰:“為甚麼不勞斤斧?”師曰:“木平。”(同上書卷六) (27)谷隱蘊聰禪師——問:“如何是道?”師曰: “車碾馬踏。”(同上書卷十一) (28)慧因義寧禪師——僧問:“佛未出世時如何?”師曰:“摩耶夫人。”曰:“出世後如何?”師曰:“悉達太子。”(同上書卷十六) 這有點像利用詞語的多義,故意岔開,引人一笑。實際還是以順為逆,意在破知見。 第八類,重複問話的。如: (29)大慈寰中禪師——趙州問:“般若以何為體?”師曰:“般若以何為體。”(同上書卷四) (30)翠巖令參禪師——問:“凡有言句,盡是點污,如何是向上事?”師曰:“凡有言句,盡是點污。”(同上書卷七) (31)鏡清道怤禪師——問:“如何是方便門速易成就?” 師曰:“速易成就。”(同上) (32)清涼文益禪師——師問修山主:“毫氂有差,天地懸隔,兄作么生會?”修曰:“毫氂有差,天地懸隔。”師曰:“恁麼會又爭得?”修曰:“和尚如何?”師:“毫氂有差,天地懸隔。”(同上書卷十) 這是變相的不答复,用意當然也是破執。 第九類,語意不合事理的。如: (33)三平義忠禪師——講僧問:“三乘十二分教,某甲不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龜毛拂子,兔角拄杖,大德藏向甚麼處?”(同上書卷五) (34)夾山善會禪師——問:“如何是實際之理?”師曰:“石上無根樹,山含不動雲。”(同上) (35)投子大同禪師——問:“牛頭未見四祖時如何?”師曰:“與人為師。”曰:“見後如何?”師曰:“不與人為師。”(同上) (36)定山惟素山主——僧問:“如何是不遷義?”師曰:“暑往寒來。”(同上書卷十) 故意說無理話,破知見的用意更加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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