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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08章(1) 師徒之間

禪外說禪 张中行 11656 2018-03-20
8.1自了與度人 這又是個麻煩問題。不是在實際上,是在理論上。以世俗事為例,古的,羊角哀捨命全交,鄧攸因救侄而至於伯道無兒,不只傳為美談,並曾使不少心軟的人聞而落淚;今的,拾到巨款如數奉還,為救人落水而自己溺死,也是這樣,人人推崇為好樣的。這是實際上如此。可是,如果發哲理病,不甘於承認實際,進一步問:為什麼這樣的行為就值得推崇,甚至落淚?這就引來麻煩,因為,如果只是據直覺而說,這是當然,還用問?發哲理病的人必不滿足;想使這樣的人滿足,就要搬大套道理,有什麼道理可搬呢?孟子大概想到這個問題,可是沒有敢挖根答复,只是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是說事實(假定事實真是這樣),並不能由此事實推論出:

惻隱之心是好的。可是他推論了,說:“惻隱之心,仁也。”荀子就更加駕空而立,他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善是偽(人為),為什麼要偽?這是無理由地承認善。其實這是代表歷代賢哲,也代表一切常人,是承認“利人”大好而不問理由。 不問,省事,而且絲毫不影響日常生活。問題來自花花世界裡還有不很少的常常發哲理病的人。這也是一種需要,顯然最好是也能滿足。答,以常人生活為對像不容易,以佛家理想的出世間生活為對象就更不容易。原因是,除了常人的諸多情況之外,佛家還加了這樣的兩項:一是認識的萬法皆空,二是目的的跳出苦海。萬法皆空,加上心能生萬法,己身以外的眾生的實性從何處來?如果沒有實性,度又有什麼必要?說到苦,它來於感知,嚴格說,自己只能感知自己的感知,如果已經自了,有什麼必要去推想眾生也有苦而不憚煩去度呢?

在這方面的問題上,我的想法,佛家走的也是常人的路,是承認度眾生好而不問理由。佛家的宗派有所謂“小乘”,通往悟的路有所謂“聲聞”“緣覺”,修得的果有所謂阿羅漢,都是指自了(證涅槃,得解脫,到不再有苦、有生死流轉的彼岸)而可以不問眾生如何(實際是守殺戒的時候早已問了)。 這在理論上比較乾淨利落,因為自己有自己能夠確知的苦,修持,滅掉它,問題圓滿解決,情況等於一減一等於零。大乘的菩薩行就不同,是一減一不等於零,因為還有更多的問題(眾生未得解脫)沒有解決。一減一不等於零,為什麼?佛家沒有答,而是不言而行。歷史的,如釋迦成道後立刻就轉法輪,神話的,屍毗王割肉代鴿餵鷹,等等,都是這種主張或精神的表現。這主張還成為四弘誓願的一種,“眾生無邊誓願度”。四無量心的慈悲喜捨,總的精神也是這樣,用儒家的話說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承認己之外有人,儒家不費事;佛家,至少是大喊萬法皆空的時候,要費些事。這裡想不扯得太遠,只說為什麼要立人達人,要度眾生。可以由孟子的想法下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大體說不錯,這種心從何而來?似乎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天命之謂性的樂生。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說冠冕一些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為什麼?理,大概找不到;事實卻歷歷在目前,並且不只在目前,而且緊粘在全身全心。想揩掉扔開也辦不到。這就是儒家所謂天命,叔本華所謂盲目意志。價值嗎?也許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沒有。總之,樂生是與生俱來,因而生活之道就只能是率性,或說順受,就是: 歡迎它,並想方設法使它維持上好的狀態。再說另一個,用現代的話說,人是社會動物,不能有單獨的生。上推,沒有父母,沒有祖父母、外祖父母等,不能有己之生。橫向推,伴侶,朋友,以及無數的與自己生活有關的人,也是維持己之生所不能離開的。這就形成一種形勢,是人與人休戚相關,無論從數學上還是從感情上,都可以證明,或更確切地說,都足以養成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這樣的惻隱之心,像是天經地義,說穿了不過是,不知來由地處“現實”之中的順從現實。但這是大流,不能絕對防止小流偏入岔路,那是己欲利而損人。於是稱順大流的行為為“德”。日久天長,這德的力量增大,不只能指引行為,而且都承認是無條件的好。這種由樂生而來的利人之德,骨子裡是常識的,其性質是長時期以為如此,無數的人以為如此,就不再懷疑,或者說,就想不到還可以容許懷疑。在這件事上,佛家也加入常人的隊伍,像是不經過思考就接受了常識,或說承認“利他”是上德。又不只是接受,而且往前邁了一大步,是把“人”擴大為“眾生”。這就理論說,是遠遠超過了儒家。因為,如果承認慈(與人以樂)悲(拔人於苦)是上德,孟子的“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的辦法就近於阿Q精神,深追就成為雖知其非而難得不非。佛家把範圍擴大到“含生”“有情”的眾生,實際和理論方面就不再有矛盾,雖然這做起來終歸太難了。

度眾生是佛家的理想。實現很難,因為眾生中不只有人,還有支持烤羊肉串的羊,以至諸種滅蚊劑想置之死地的蚊子等等。怎麼度?照佛家的理論,羊和蚊子都有佛性,因而都有成佛的可能。問題是它們怎麼能明自性,證涅槃。 “誓願度”的佛、菩薩,以及無數高僧,似乎也只能用“窮則獨善其身”的辦法:烤羊肉串者自烤而自己不吃,制滅蚊劑者自製而自己不用,夏夜蚊聲如雷的時候,只是躲入蚊帳罷了。這是理論難得與現實生活協調的悲哀。不得已,只好實際一些,除守殺戒以外,只強調度“人”而少管其他眾生。南宗的禪師們都是走這一條路,雖然有時為狗的有無佛性而大談特談,大參特參。而說到人,也多得很,何況其中還有滅佛的三武一宗,反對迎佛骨的韓愈。客觀情勢迫使度的範圍不能不再縮小,縮小到“願者上鉤”的,也就是那些想了生死大事而急切投師的。假定師是已悟者,徒自然是未悟者,本之“誓願度”的精神,怎麼能使未悟者盡快地“頓”呢?南宗禪的花樣,都是在這樣的師徒之間產生的(間或在道侶之間)。

8.2致知的老路 前面說過,直到六祖慧能,教弟子還是用平實地講道理的辦法。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仁者心動”,理雖然玄,負載理的語言文字卻是平實的,就是言在此而意也在此。 這種教學方法與漸修的路子沒有什麼差別。至少由常人或初學看,應該是比較穩妥的,因為可以積少成多地培養、啟發慧,即般若,有般若之因才能有波羅蜜多(到彼岸)的果。這個傳統教法,作為一種餘波,對南宗的禪師們還有些影響。但因為是餘波,就表現為:早期力量大些,越靠後力量越微弱。 形勢是由“常語”向“機鋒”加速過渡。常語和機鋒之間,有不直說而可解的,我們可以稱之為“準常語”,也屬於平實一路。先說常語,如: (1)馬祖道一禪師——一日謂眾曰:“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達磨大師從南天竺國來到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文,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經》以佛語心為宗,無為為法門。夫求法者應無所求。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不取善,不捨惡,淨穢兩邊俱不依怙。達罪性空,念念不可得,無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羅萬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隨時言說,即事即理,都無所礙。菩提道果亦復如是。於心所生,即名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五燈會元》卷三)

(2)石頭希遷禪師——上堂:“吾之法門,先佛傳受,不論禪定精進,唯達佛之知見。即心即佛,心、佛、眾生,菩提、煩惱,名異體一。汝等當知,自己心靈,體離斷常,性非垢淨,湛然圓滿,凡聖齊同,應用無方,離心意識。三界六道,唯自心現,水月鏡像,豈有生滅?汝能知之,無所不備。”(同上書卷五) (3)百丈懷海禪師——問:“如何是大乘頓悟法要?”師曰:“汝等先歇諸緣,休息萬事,善與不善,世出世間,一切諸法,莫記憶,莫緣念,放捨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無所辨別。心無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觀,如雲開日出相似。但歇一切攀緣,貪嗔、愛取、垢淨情盡,對五欲(財、色等)八風(利、衰、毀等)不動,不被見聞覺知所縛,不被諸境所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脫人。對一切境心無靜亂,不攝不散,透過一切聲色無有滯礙,名為道人。善惡是非俱不運用,亦不愛一法,亦不捨一法,名為大乘人。不被一切善惡、空有、垢淨、有為無為、世出世間、福德智慧之所拘系,名為佛慧。是非好醜,是理非理,諸知見情盡,不能係縛,處處自在,名為初發心菩薩,便登佛地。”(同上書卷三)

用大段常語教弟子,後期罕見,只是偶爾有,如: (4)芙蓉道楷禪師——示眾曰:“夫出家者為厭塵勞,求脫生死。休心息念,斷絕攀緣,故名出家,豈可以等閒利養,埋沒平生?直須兩頭撒開,中間放下。遇聲遇色,如石上栽花;見利見名,似眼中著屑。況從無始以來,不是不曾經歷,又不是不知次第;不過翻頭作尾,止於如此,何須苦苦貪戀?如今不歇,更待何時?所以先聖教人,只要盡卻今時;能盡今時,更有何事?若得心中無事,佛祖猶是冤家。一切世事自然冷淡,方始那邊相應。你不見隱山至死不肯見人,趙州至死不肯告人,匾擔拾橡栗為食,大梅以荷葉為衣,紙衣道者只披紙,玄泰上座只著布,石霜置枯木堂與人坐臥,只要死了你心; 投子使人辦米,同煮共餐,要得省取你事。且從上諸聖有如此榜樣,若無長處,如何甘得?諸仁者,若也於斯體究,的不虧人;若也不肯承當,向後深恐費力。 ”(同上書卷十四)

這種老路子的教法是耐心地直截地灌輸知識,因而有長處,是不必猜想,上智和下愚都會有所得。用南宗的眼睛看也有短處,是不大能霹靂一聲,震聾發聵。於是就不能不向新的一方過渡。 先是移到用“準常語”,如: (5)百丈懷海禪師——問:“如何是佛?”師曰:“汝是阿誰?”曰:“某甲。”師曰:“汝識某甲否?”曰:“分明個。”師乃舉起拂子曰:“汝還見麼?”曰:“見。”師乃不語。 (《五燈會元》卷三) (6)長慶大安禪師——師即造百丈,禮而問曰:“學人欲求識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騎牛覓牛。”師曰: “識得後如何?”丈曰:“如人騎牛至家。”師曰:“未審始終如何保任。”丈曰:“如牧牛人執杖視之,不令犯人苗稼。”(同上書卷四)

(7)靈峰志恩禪師——問如何是佛,師曰:“更是阿誰?”曰:“既然如此,為甚麼迷妄有差殊?”師曰:“但自不亡羊,何須泣歧路。”(同上書卷八) (8)禾山師陰禪師——問:“久久尋源,為甚麼不見?”師曰:“為步數太多。”曰:“恁麼則不覓去也。”師曰: “還同避溺而投火。”(同上書卷六) (5)(6)(7)意旨一樣,是自性清淨,認識即到佛地,不必外求。 (8)是意在破執,以實現禪的自在無礙的境界。這都是略曲折一些表達,意思仍是明確的。 就南宗禪的教法看,常語和準常語像是江河源頭的涓涓細流,由山地下行,不久就變為對岸不辨牛馬的大水,即所謂機鋒、棒喝之類。 8.3求頓悟的新路 作為一種教學方法,這個新路,由禪門外的人看,很怪。

如: (1)芭蕉慧清禪師——上堂,拈拄杖示眾曰:“你有拄杖子,我與你拄杖子;你無拄杖子,我奪卻你拄杖子。”靠拄杖,下座。僧問:“如何是芭蕉水?”師曰:“冬溫夏涼。”問:“如何是吹毛劍?”師曰:“進前三步。”曰: “用者如何?”師曰:“退後三步。”問:“如何是和尚為人一句?”師曰:“只恐闍黎不問。”上堂:“會麼?相悉者少。珍重!”問:“不語有問時如何?”師曰:“未出三門千里程。”問:“如何是自己?”師曰:“望南看北斗。”問: “光境俱亡,復是何物?”師曰:“知。”曰:“知個甚麼?”師曰:“建州九郎。”(《五燈會元》卷九) (2)仰山慧寂禪師——僧參次,便問:“和尚還識字否?”師曰:“隨分。”僧以手畫此○相拓呈,師以衣袖拂之。僧又作此○相拓呈,師以兩手作背拋勢。僧以目視之,師低頭。僧繞師一匝,師便打,僧遂出去。師坐次,有僧來作禮,師不顧。其僧乃問:“師識字否?”師曰: “隨分。”僧乃右旋一匝,曰:“是甚麼字?”師於地上書十字酬之。僧又左旋一匝,曰:“是甚字?”師改十字作A字。僧畫此○相,以兩手拓,如修羅(惡神名)掌日月勢,曰:“是甚麼字?”師乃畫此○A相對之。 (同上) (1)用語言,都難解,尤其是無而奪卻,不出門行千里,望南看北斗,事實不可能,更使人莫明其妙。 (2)多用形相,○,A,○A,背拋,旋轉一匝,打,都表示什麼?很多人有這樣的感覺,中文典籍,最難讀的是禪宗語錄,原因是不能循常規求得確解。如上面的兩例所顯示,一種可能是本來就不表示什麼確義。這,至少是發此言作此相的禪師們不會同意。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是有確義,只是不在語言和形相的常規範圍之內。之外,這就跑了野馬,有向任何方向去的可能,怎麼去捕捉? 怎麼去捕捉的問題暫放一放,這裡先談談為什麼會往這怪路上走。禪師們都是眾生無邊誓願度的,願度,對於學人當然會“老婆心切”,可是用的辦法像不是“循循善誘”,因為莫明其妙就談不到悟入。這顯然是個矛盾。矛盾而容許存在,並順流而下,一發而不可遏,總當有個堅強的理由,或說必要的原因。這,禪師們自己沒有說。可是有間接的表示,如: (3)雲居曉舜禪師——首謁劉公居士家。 ……士曰: “老漢有一問,若相契即開疏,如不契即請還山。”遂問: “古鏡未磨時如何?”師曰:“黑似漆。”士曰:“磨後如何?”師曰:“照天照地。”士長揖曰:“且請上人還山。”拂袖入定。 (《五燈會元》卷十五) (4)船子德誠禪師——道吾(宗智)後到京口,遇夾山(善會)上堂。僧問:“如何是法身?”山曰:“法身無相。”曰:“如何是法眼?”山曰:“法眼無瑕。”道吾不覺失笑。 ……吾曰:“某甲終不說,請和尚卻往華亭船子處去。”(同上書卷五) 雲居和夾山的所答,依佛理說不能算錯,可是因此而前者謁人碰了壁,後者為道吾所恥笑。為什麼?推想是因為他們用了常語,不怪。這樣說,教法求怪,而且越來越怪,還不只是順流而下,而且是“有意”順流而下。這有必要嗎?或者說,究竟為什麼才成為這樣?可能有以下一些原因。 (一)常語是走漸的路,與頓的要求有距離,甚至不同道,因而求頓就不宜於用常語。 (二)學人急於想了生死大事,所以拋開家室,跋涉山川,去投師。見到老師,急於想知道的是兩方面的奧秘:一方面是老師那個所得(禪悟後所住的境,假定有),另一方面是這個境是怎麼得到的。所以反反复復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問“如何是和尚家風”,等等。可是這所得之境是出世間的,難於用世間的語言表達;怎麼得來,甚至連自己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無法說。無法說而還要說,這就碰到個兩難:或者不說;或者一說便錯。求既說而又不錯,於是擠,擠,擠,終於擠上一條小路,說而不表示一說便錯的意義。這就成為機鋒,如趙州的“庭前柏樹子”,“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之類。這類話,如果說有確義,學人面對它就有兩種可能:一是契,那就證明原話很對;一是不契,那也不能證明原話並不對。 (三)南宗的理論和修持方法是即心是佛,見性成佛。怎麼能見性?是去掉蒙蔽清淨之心的業識習氣。辦法是破知見,破我執,破一切悟前那些自以為是,抓住不放的。破,似乎可以用常語,但它有致命的缺點,是一,溫和,因而力量不大;二,尤其嚴重的是出自想破的知見的一群中,這就有如暗藏的奸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從這個角度考慮,反常語發的力量是痛斥;如果還嫌不夠,就加用臨濟的喝,甚至德山的棒。 (四)修持,表現於修持的人,漸的辦法是覺察不出的變,今天是張三,明天還是張三;頓的辦法就大不同,悟前是張三,一旦看見桃花,或聽到驢叫,豁然大悟,就立刻變成李四。這樣大的變動,應該形於外。我的想法,有時候還難免是“有意”形於外,如斬貓,燒木佛,以至說祖師是老臊胡,等等,也許都可以歸入這一類。這樣說,是認為其中難免有些戲劇成分。自然,這是站在禪門外看的,證據只能是印象而已。 (五)是筆記或著史的人有偏愛,覺得惟有怪才更可傳,所以把大量的平淡生活和常語都略去了。 以上推想的原因也許不全對,也許不全面。這關係不大,因為我們著重觀察的是南宗的禪師們用什麼步法走,而不是從哪裡走來。而說起步法,表現在師徒交往之間的,確有不少是很費思索的。 8.3.1授受的各種形式 這是一筆複雜帳,只好歸類擇要說說。 (一)上堂 (已悟的)禪師,地位近於現在級別高的教授,不能白領工資,要教學生,要帶研究生。教,要拿出點真格的給學人看看。往外拿的最通常的方式是上堂,把學人集在一起,師在上,坐,講。有時,大多是早期,用常語講,上面已經提到。常語,也可算高明;但是非常語像是更高明。因而記在各種禪林典籍裡的,“上堂”以下的言和行,大部分還是非常怪的。如: (1)藥山惟儼禪師——上堂:“祖師只須保護,若貪嗔癡起來,切須防禁,莫教振觸。是你欲知枯木石頭,卻須擔荷,實無枝葉可得。雖然如此,更宜自看,不得絕言語。我今為你說,這個語顯無語底,他那個本來無耳目等貌。”(《五燈會元》卷五) (2)南源道明禪師——上堂:“快馬一鞭,快人一言,有事何不出頭來?無事各自珍重。”僧問:“一言作么生?”師乃吐舌雲:“待我有廣長舌相即向汝道。”(同上書卷三) (3)五云志逢禪師——上堂,良久,曰:“大眾看看。”便下座。 (同上書卷十) (4)德山宣鑑禪師——小參(非定時上堂說法),示眾曰:“今夜不答話,問話者三十棒。”時有僧出禮拜,師便打。僧曰:“某甲話也未問,和尚因甚麼打某甲?”師曰:“汝是甚麼處人?”曰:“新羅人。”師曰:“未跨船舷,好與三十棒。”(同上書卷七) 以上四例依次排列,是表示情況可以每下愈況,如(1)還沾一點邊,(4)就連學人也莫知所措了。還有話不很離奇而意在作詩文的,如: (5)上方齊岳禪師——上堂:“旋收黃葉燒青煙,竹榻和衣半夜眠。粥後放參三下鼓,孰能更話祖師禪。”便下座。 (同上書卷十五) (6)君山顯升禪師——上堂:“大方無外,含裹十虛; 至理不形,圓融三際。高超名相,妙體全彰;迥出古今,真機獨露。握驪珠而鑑物,物物流輝;擲寶劍以揮空,空空絕跡。把定則摩竭掩室,淨名杜詞;放行則拾得搖頭,寒山拊掌。且道是何人境界? ”拈柱杖卓一下,曰:“瞬目揚眉處,憑君子細看。 ”(同上書卷十六) (5)是作近體詩,(6)是作駢文,聽了這些,會越過麗辭悟及禪境嗎? (二)問答 這是最常用的授受方式,因為,即使相信“諸佛妙理,非關文字”,表示“非關文字”的意思還是(幾乎)不能不用語言文字。情勢是限定學人不能不問,老師不能不答。答,可以用常語,卻很少用常語。如: (7)趙州從諗禪師——師因出,路逢一婆。婆問: “和尚住甚麼處?”師曰:“趙州東院西(只是發西音,寫xi意較明)。”婆無語。師歸,問眾僧:“合使那(哪)個西字?”或言東“西”字,或言“棲”泊字。師曰:“汝等總作得鹽鐵判官。”曰:“和尚為甚恁麼道?”師曰: “為汝總識字。”(《五燈會元》卷四) (8)禾山無殷禪師——問:“習學謂之聞,絕學謂之鄰,過此二者謂之真過。如何是真過?”師曰:“禾山解打鼓。”曰:“如何是真諦?”師曰:“禾山解打鼓。”問: “即心即佛則不問,如何是非心非佛?”師曰:“禾山解打鼓。”曰:“如何是向上事?”師曰:“禾山解打鼓。”問: “萬法齊興時如何?”師曰:“禾山解打鼓。”(同上書卷六) (9)長沙景岑禪師——問:“向上一路請師道。”師曰:“一口針,三尺錢。”曰:“如何領會?”師曰:“益州布,揚州絹。”(同上書卷四) (10)福清行欽禪師——問:“如何是然燈前?”師曰: “然燈後。”曰:“如何是然燈後?”師曰:“然燈前。”(同上書卷八) (11)定州善崔禪師——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定州瓷器似鐘鳴。”(同上書卷十一) (7)意不定;(8)不同的問題用相同的話答,也就成為意不定;(9)難解;(10)矛盾,更難解;(11)像是隨口亂說,不著邊際。 這種問答的方式,有由老師開頭的。如: (12)石鞏慧藏禪師——一日,在廚作務次,(馬)祖問:“作甚麼?”曰:“牧牛。”祖曰:“作么生牧?”曰: “一回入草去,驀鼻拽將回。”祖曰:“子真牧牛。”(同上書卷三) (13)上林戒靈禪師——初參溈山,山曰:“大德作甚麼來?”師曰:“介冑全具。”山曰:“盡卸了來,與大德相見。”師曰:“卸了也。”山咄曰:“賊!尚未打,卸作甚麼?”師無對,仰山代曰:“請和尚屏卻左右。”溈山以手揖曰:“喏!喏!”(同上書卷四) 與徒問師答相比,這像是學程的後一階段,命題考試或口試答辯。 用問答授受,答者道高望重,也許正是想表示道高望重,答話可以跑野馬。而且像是跑得越遠越好,如同是出於趙州,“牆外底”就不如“鎮州出大蘿蔔頭”更聳人聽聞。問者道不高,望不重,而且正在為不能了生死大事著急,因而就不敢跑野馬,就是說,所問總是與依佛法修持有關。這漸漸還形成一些熟套。熟套的第一位是“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據說見於記錄的,有幾百處之多。此外還有不少,如:如何是佛;如何是佛法大意(文字或有小異,下同);佛未出世時如何;如何是道;如何是禪;如何是向上一路;如何是第一義;如何是和尚(或用山名、寺名代)家風;如何是和尚一句;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狗子有佛性也無;如何是父母未生時面目;如何是吹毛劍;如何是境中人;如何是賓中主,主中賓;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奪境不奪人;如何是正中偏,偏中正;羚羊掛角時如何;牛頭未見四祖時如何,見後如何;等等。 (三)形相 說,說不清楚,而且有墮入知見之嫌,於是有時就走“言語道斷”一路。但又不能斷得太厲害,因為,如果厲害到毫無表示,那就連授受也成為連根爛。兩難之間擠出一種“巧妙”的辦法,是用形相,即所謂無聲的語言。如: (14)百丈懷海禪師——師再參(馬祖),侍立次,祖目視繩床角拂子。師曰:“即此用,離此用?”祖曰:“汝向後開兩片皮,將何為人師?”(師)取拂子豎起。祖曰: “即此用,離此用?”師掛拂子於舊處。 (《五燈會元》卷三) (15)香嚴義端禪師——上堂,僧問:“如何是直截根源?”師乃擲下拄杖,便歸方丈。 (同上書卷四) (16)南泉普願禪師——師因東西兩堂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師便斬之。趙州自外歸,師舉前語示之,州乃脫履安頭上而出。 師曰:“子若在,即救得貓兒也。”(同上書卷三) (17)西堂知藏禪師——一日,大寂(馬祖)遣師詣長安,奉書於忠國師。國師問曰:“汝師說甚麼法?”師從東過西而立。國師曰:“只這個,更別有?”師卻從西過東邊立。 (同上) (18)雪峰義存禪師——一日昇坐,眾集定,師輥出木球,玄沙(師備)遂捉來安舊處。 (同上書卷七) (19)南泉普願禪師——師與歸宗、麻谷同去參禮南陽國師,師於路上畫一圓相曰:“道得即去。”宗便於圓相中坐,谷作女人拜。 (同上書卷三) (20)仰山慧寂禪師——耽源(應真)上堂,師出眾,作此○相,以手拓呈了,卻叉手立。源以兩手相交,作拳示之。師進前三步,作女人拜。源點頭,師便禮拜。 (同上書卷九) (21)天童正覺禪師——上堂:“今日是釋迦老子降誕之辰,長蘆不解說禪,與諸人畫個樣子。只如在摩耶胎時作么生?”以拂子畫此○·相。曰:“只如以清淨水浴金色身時又作么生?”复畫此○水相。曰:“只如周行七步,目顧四方,指天指地,成道說法,神通變化,智慧辯才,四十九年,三百餘會,說青道黃,指東畫西,入般涅槃時,又作么生?”乃畫此○+相。 (同上書卷十四) (14)到(18)是演啞劇,但動作有超常之意,(19)到(21)是畫圖畫,圖形也有圖形外之意,所以比“庭前柏樹子”之類更難捉摸。 (四)棒喝之類 這是恨鐵不成鋼,更下了狠心,動口也動手。如: (22)德山宣鑑禪師——示眾曰:“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臨濟聞得,謂洛浦(元安)曰:“汝去問他,道得為甚麼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伊作么生。”浦如教而問,師便打,浦接住送一送,師便歸方丈。浦回舉似臨濟,濟曰:“我從來疑著這漢。雖然如是,你還識德山麼?”浦擬議,濟便打。 (《五燈會元》卷七) (23)雪峰義存禪師——師曰:“我有二十棒寄與覆船(洪薦),二十棒老僧自吃,不干闍黎事。”問:“大事作么生?”師執僧手曰:“上座將此問誰?”有僧禮拜,師打五棒。僧曰:“過在甚麼處?”師又打五棒。 (同上) (24)臨濟義玄禪師——上堂,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便打。又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亦豎拂子,僧便喝,師亦喝。 (同上書卷十一) (25)興化存獎禪師——師見同參來,才上法堂,師便喝,僧亦喝。師又喝,僧亦喝。師近前拈捧,僧又喝。 (同上) (26)百丈懷海禪師——師侍馬祖行次,見一群野鴨飛過,祖曰:“是甚麼?”師曰:“野鴨子。”祖曰:“甚處去也?”師曰:“飛過去也。”祖遂把師鼻扭,負痛失聲。 祖曰:“又道飛過去也!”師於言下有省。 (同上書卷三) (27)水潦和尚——初參馬祖,問曰:“如何是西來的的意?”祖曰:“禮拜著!”師才禮拜,祖乃當胸蹋倒。 師大悟。 (同上) 德山棒,臨濟喝,在禪林裡是出了名的。這類辦法的來由,可以引用《毛詩序》的話來說明,就是:“言之不足,故嗟嘆之; 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 以上分類舉了一些授受方式的例,以見難解的一斑。這難解會引來一種疑問:像這樣煞費苦心,就真能夠作為嚮導,指引學人走向彼岸嗎?這是禪門中都不說卻不會不想到的嚴重問題,留到下面說。 8.3.2宗風和家風 這“風”主要也是指授受方式(即現在所謂教學法)的不同,因為是從另一個角度介紹,所以另闢一節。嚴格說,授受方式,沒有兩個人是完全相同的,這是因為由老師那裡學來,轉授,不能不加上自己的悟解和個性。不過在這裡,重要的是大同,不是小異,因而授受方式歸類,就可以大到彙為一“宗”;宗風要由宗內的大師來體現,所以也可以稱為“家”風。先談談為什麼要有風。原因有政治的,是想開國稱孤;有教育的,是“老婆心切”,恨不得一朝一夕把(教內的)兒孫們養壯了,也能夠出巢翱翔。只說教育的,想起來也真苦。了生死大事,談何容易!必須看珍羞為不好吃,少艾為不可愛。為了改變感知,不得不進一步把非可欲之物也一掃光,於是山不是山了,水不是水了,其極也成為萬法皆空。火上加油是還要走頓的路,縱使難,也要快。形勢要求必須在方法上下大功夫。於是而機鋒,而棒喝,而豎拂輥球,而畫圓相,以至作女人拜。可惜是這些都未必是特效藥,老師費盡心機,學人不契,怎麼辦?當然會想到改進方法。摸索出一些,絕大部分是比不著邊際的機鋒、棒喝之類具體些的,試試,由我們現在看,也未必有奇效。可是它有個大優點,是別人看著,也自己覺得,有了“只此一家,並無分號”的辦法。這有好處,是小的可以自慰,大的可以廣招徠,擴大勢力。於是而由溈仰宗起,宗派相繼成立,宗風也相繼形成。 關於特殊授受方式的宗風或家風,這裡不想多說。原因是:一,大的彙為宗派的,前面第五章,由5.6.1節溈仰宗的“無心是道”到5.6.7節黃龍派的“黃龍三關”,都已經簡要地介紹過。二,小的體現在著名禪師身上可以稱為家風的,一則說不勝說,二則比較難於抓住真正夠得上特點的特點。這樣的特點,只有在不很知名的禪師的史蹟中才容易找到。如: (1)中邑洪恩禪師——每見僧來,拍口作和和聲。仰山(慧寂)謝戒,師亦拍口作和和聲。仰從西過東,師又拍口作和和聲。仰從東過西,師又拍口作和和聲。 (《五燈會元》卷三) (2)打地和尚——凡學者致問,唯以棒打地示之。 (同上) (3)湖南祇林和尚——每叱文殊、普賢皆為精鬼,手持木劍,自謂降魔。才見僧來參,便曰:“魔來也!魔來也!”以劍亂揮,歸方丈。 (同上書卷四) (4)招提慧朗禪師——師歸石頭(希遷),便問: “如何是佛?”頭曰:“汝無佛性。”師曰:“蠢動含靈又作么生?”頭曰:“蠢動含靈卻有佛性。”曰:“慧朗為甚麼卻無?”頭曰:“為汝不肯承當。”師於言下信入。住後,凡學者至,皆曰:“去!去!汝無佛性。”其接機大約如此。 (同上書卷五) 由宗派的“黃龍三關”之類到打地和尚的“打地”之類,風內的花樣也不算少。當然,花樣的價值,最終還要由效果來評定,這留到下面再研討。 8.3.3一些新程式 這大多來自上一節說的“風”,這裡單提出來,是想說明,教法用機鋒,求奇警,矯枉過正,難免產生流弊,是學人摸不著頭腦;想補救,就不能不改大放為略收,或者說,往回裡走,求質實,求較為明確。這就產生一些教材和教法的新程式,如照用、賓主、人境等的辨析。在機鋒中暗藏的佛理或禪境,納入程式的辨析,也是老婆心切,用意是,略指點門徑,可以比較容易地由此悟入。常見的門徑是以下幾種。 (一)照用。如: (1)臨濟義玄禪師——示眾:“我有時先照後用,有時先用後照,有時照用同時,有時照用不同時。先顧後用有人在,先用後照有法在。照用同時,驅耕夫之牛,奪飢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針錐。照用不同時,有問有答,立賓立主,合水和泥,應機接物。”(《五燈會元》卷十一) (2)汾陽善昭禪師——上堂:“凡一句語須具三玄門,每一玄門須具三要。有照有用,或先照後用,或先用後照,或照用同時,或照用不同時。先照後用,且要共你商量;先用後照,你也須是個人始得。照用同時,你作么生當抵?照用不同時,你又作么生湊泊?”(同上) 照是知,用是行。對於師所講,先照後用是由明理入,先用後照是由躬行人。餘可類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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