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禪外說禪

第11章 第07章(1) 漸與頓

禪外說禪 张中行 10003 2018-03-20
7.1通往禪悟的路 禪悟,如上一章所說,大難。難,是因為必須反生活的常情始能獲得。常情是飲食男女,或者說,看見錦衣玉食,看見西施和潘安,覺得好,並進而企求。求得,覺得樂;不得,覺得苦。對於苦樂,是盡全力避免前者,取得後者。此外,再加上立德、立功、立言,生則高官厚祿,死則有人慎終追遠之類,自我安慰,說是無憾,而已而已。佛家就大不同,認為這都是在苦海中流轉;想脫離,就要走完全相反的一條路。 這相反的一條路,至少由常人看,怪誕,渺茫,而且太崎嶇,幾乎是連舉步也困難。怎麼能走通呢?顯然,用現在的話說,要改造思想;而且小改不成,必須大改,改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才勉強可以及格。佛家的修持,主要是禪定,後來南宗禪改為參禪,目的就是思想真能夠得到改造。能得不能得,關鍵在於能不能以新境代舊境。如上一章所分析,感知的境,因為有現實為證,變換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在冥想方面多下功夫。這冥想的境,即所謂新境,或說禪境,“生”和“存”都不容易。所謂生,是冥想時,真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所謂存,是悟以後,長時期,即便走出山林,碰到錦衣玉食,碰到飛燕、楊妃,仍舊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或者總的說,是心不再為(感知的)境移,因而也就不再有煩惱。佛家稱有煩惱為迷,不再有煩惱為悟。常人當然相反,會說迷是常態,悟是變態。禪師們,至少悟之前也是常人,那麼,求悟就要由常態走到變態,仍用常人的話說,要視有為空,感樂為苦,等等。這顯然太難了。難而求有成,不能不下大功夫。這功夫,如果身和心可以分開說,是以心(冥想)為主力,身為助力(居山林、靜坐、調息等),求變知見,變愛惡,變取捨。

這樣大的變,要靠堅忍的修持才能取得。修持,同是禪,方法也會因宗派的不同而有差異;又同一宗派,也會因人的不同而有細微的差異。關於宗派的較大不同,圭峰大師宗密在《圓覺經大疏》《禪源諸詮集都序》等著作中有較詳的說明。 《圓覺經大疏》分禪法為七家:一是“拂塵看淨,方便通經”,意思是勤除染污,以明清淨本性,並以通經為助力。二是“三句用心,謂戒定慧”,意思是要無憶,無念,莫忘,即修戒定慧。三是“教行不拘而滅識”,意思是破一切執著,以無心得妙道。四是“觸類是道而任心”,意思是一切作為皆可顯佛性之用,不思善,不思惡,任心而行。五是“本無事而忘情”,意思是心境本空,明此理即可忘情,忘情即無苦。六是“借傳香而存佛”,意思是師徒授受,以傳香為記,以念佛求無想。七是“寂智指體,無念為宗”,意思是心體本寂,識此清淨心即可證涅槃。這類別是由學理方面分析出來的;實際去行,恐怕難於這樣清楚地劃清界限。又,關於心、識、體、用之類,如果深入追求,就會陷入名相的大海,所以這裡還是只好遷就常識,少管修持的心理狀態,而多注意修持的功效,即漸或頓。

依常理,修持,以及變,大不易,路程都應該是長的;可是由南朝竺道生起,尤其由六祖慧能起,有不少禪師相信,也可以短到一瞬間。時間長是“漸”,時間短是“頓”。兩者都是求得禪悟的方法,其性質和分別,以及其間的關係、得失等,也是想了解禪的人不能不追根問柢的。 7.2.1漸修 用禪定方法改造思想,求以奇境代常境(解脫),是佛教興起以前就有的,也是佛教興起之後許多教派共同的。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出家後曾學無所有處定,非想非非想處定,捨棄苦行後渡尼連禪河,在畢缽羅樹下結跏跌坐,據說連續七七四十九日,順逆觀十二因緣,終於得無上等正覺,所有這些修持功夫都是禪定。推想佛教早期,信士弟子修習禪定,靜慮的所慮都是四聖諦法,即“苦”由於“集”,應以“道”“滅”之。後來,順隨求深奧、趨繁瑣的教風,禪定的內容複雜了,講法很多,這裡說說最通常的。大致可以分為“觀法”“禪境”“受用”三種或三個階段。

(一)觀法。這是坐禪時冥想內容的因材施教或對症下藥,就是適應不同的心理過失,選用不同的定功來對治。計有五種:一是多貪欲,用不淨觀法治,就是設想愛而欲得之物都是不干淨的。不淨分為兩種:一種是己身不淨,包括九種不淨相:死,脹,青瘀,膿爛,壞,血塗,蟲咁,骨鎖(身肉壞之後骨仍連),分散。一種是他身不淨,包括五種不淨相: 種子(己身宿業和父母精血),住處(母胎),自相(有多種排泄物),自體(由三十六種不淨物合成),終竟(死後朽壞)。佛家省察人的情性,知道貪欲,包括最熾烈的淫欲,是走向出世間的最嚴重的攔路石,所以把不淨觀法看作最重要的法寶,不只列在觀法的第一位,並且用十二分力量實行之,如禪堂用功之外,還要求到叢塚間去看死屍。觀法之二是多瞋恚,用慈悲觀法治。對於他人,與樂曰慈,拔苦曰悲,就是富有同情心,處處利人達人。他人包括四種:親屬,無大親疏者,路人,仇敵。因為包括仇敵,要求不怒不恨,所以還提倡忍辱,就是連受到打罵也不當一回事。觀法之三是多愚癡,用因緣觀法治。所謂愚癡,是認為世間諸法是實,因而迷惑不悟。因緣觀即順逆思惟十二因緣(有“老死”由於有“生”,有“生”由於有“有”,等等;“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等等),最終要求領悟萬法皆空。觀法之四是多我見,用四界分別觀法治。我見或我執,是妄計我(自身)和我所(自身之外)為實。這是諸多煩惱之起因,所以須以分別是妄的道理驅除之。觀法之五是多散心,以數息觀法治。數息,也說安般,安(安那)是入息,般(般那)是出息,即靜坐默數呼吸,使心止於一處。止於一處不是道家的無思無慮,是專注於一理,這理是無我、諸行無常之類。觀法分多種,是事理的解析;實際用功,當然不能不兼用,如既有貪欲又有我執,就要兼修不淨和四界分別兩種觀法;而數息觀法又像是禪定的入門或基礎,是用功時都離不開的。

(二)禪境。這有如世俗的由小學升中學,由中學升大學,定功有成,所得之境也是由淺入深。計分四級:一是初禪。這一階段,修禪定人的感受,或說講法,非常複雜,依次序說計有粗住、細住、欲界定、未到定(以上為入門前之相)、八觸、十功德(以上為已入門之相)幾種。坐禪開始,靜坐調息,感到心安穩而不散亂,是粗住。進一步,感到心更澄淨安穩,是細住。再進一步,感到空明,己身如云如影,是欲界定。更進一步,感到心地泯然,不見眼前常見之物,是未到定(未入初禪)。此後經過較長時期(日、月或年),入初禪定,身感八觸:動觸,身起動亂;癢觸,身發癢,似無處安置;輕觸,身輕如雲霧,似能飛行;重觸,身重如石,端然不動;冷觸,如浸冷水中;暖觸,身熱如火;澀觸,身如木皮,滑觸,身滑如乳。入初禪定可得十功德(又稱十眷屬):空,明,定,智,善心,柔軟,喜(粗樂),樂(細樂),解脫,境界相應。還有十八支的講法(初禪五支,二禪四支,三禪五支,四禪四支),初禪五支是:覺支,觀支,喜支,樂支,一心支。這都講得過細,不如《坐禪三昧法門經》的話簡明扼要,那是:“行者呵去愛欲,滅斷慾火,一心精勤信樂,令心精進,意不散亂,觀欲心厭,除結惱盡,得初禪定。”禪定是求舍世間法,當然是捨得越多,成就越大,境界越高。初禪之境,獲得靠思,所得為覺觀,為喜樂。舍覺觀仍有喜樂為二禪。舍喜仍有樂為三禪。兼舍樂為四禪。四禪是禪定的最高境界,理應稱為“悟”。

(三)受用。這是禪定有成所得之善果,是行四無量心,修四念處,明四聖諦,得六神通,都成為易事。四無量心是慈無量(使眾生得樂),悲無量(使眾生離苦),喜無量(見眾生得樂而喜),舍無量(離一切苦樂),總的精神是行功德,以求生梵天。四念處又名四空定或四無色定,是空無邊處定(離一切色相,入虛空),識無邊處定(虛空因識而有,觀識而捨虛空),無所有處定(識亦虛幻,進而捨識),非想非非想處定(有想非,無想亦非,故取非想非非想),這是更高的修持方法。四諦是苦集滅道,明此理就可以成正覺。六神通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都是常識認為不可能的能力。 以上所講的修持方法,由坐禪到開悟,顯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是說,必須漸修。從禪林的生活方面看,專說六祖慧能以後,也是按部就班以求有成。如百丈懷海的《禪門規式》(以後發展為《百丈清規》)規定:

所裒學眾,無多少,無高下,盡入僧堂中,依夏次安排。設長連床,施椸架,掛搭道具。臥必斜床唇,右脅吉祥睡者,以其坐禪既久,略偃息而已,具四威儀也。 維持“坐禪既久”不容易,因而要有嚴格的修持制度來保證。 這有日日的,是定時坐禪以外,還有課誦,主要是早晚須上殿誦經。還有年年的,是夏日連續修習定功九十日,名為坐夏,冬日連續修習定功九十日,名為坐臘,通名為安居。這用意都是:開悟不易,所以要鍥而不捨,一方面用大力,一方面慢慢來。慢慢來是漸修。 時間是個怪東西,有怪魔力。這怪魔力之一是可以化量變為質變。有的宣傳術和廣告術就善於利用這種魔力,那是如某納粹頭子所說,假話多說幾遍就成為真的。這裡不是說誰真誰假,是說“漸”有大力,幾乎能夠變不可能為可能。當然,由時間單幹也不成,還要有其他事物(寺院、課誦、衣食等等)陪襯。我比較熟悉寺院的修持生活,深知境由心造和心由境造常常是相輔而行;在初學階段,力量更大的也許是後者。舉兩種小情況為例:一種是在殿內或殿外視聽課誦,殿宇的靜穆,香煙的繚繞,鐘鼓梵唄聲的清幽,常常使人也略有嚮往出世的情緒。一種是自己誦經,比如能背誦,在靜夜,心應清淨而不清淨的時候,默誦:“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誦,未必深思經義,自然也說不上深信或淺信,但這些“無”也會產生一些力量,化心的不清淨為略清淨,不能捨為略可舍。門外人視聽,誦,星星點點的因,也會生星星點點的果,長期坐禪堂,住茅棚,定內定外都默想萬法皆空的信士弟子就更不用說了。這是說,大因會有大果。大因來於長時期,這,如果說是一種保證性,似乎只有漸修才能有。 7.2.2達磨以前的漸修 中土早期,習禪的人都是依經修習。經主要是禪經,而不限於禪經,因為禪經所講偏於行,行即禪定,要靜慮,慮什麼?總說是佛理,這要由一般經論來。有的人主張禪(習禪)教(佛理)合一,起因就是如此。專說習禪所宗的禪經,早期是由安世高到鳩摩羅什譯的那些,如《大安般守意經》《禪行法想經》《修行道地經》《坐禪三昧法門經》《禪秘要法經》等。其中所講,如上一節介紹的那些,由淺而深,都要慢慢來。慢慢來是漸修。

其時習禪高僧的行徑,也表明修持都是慢慢來。舉慧皎《高僧傳·習禪》篇收的一些人為例: (1)晉剡隱嶽山帛僧光——少習禪業。晉永和初遊於江東,投剡之石城山。 ……光於山南見一石室,仍止其中,安禪合掌,以為棲神之處。 ……光每入定,輒七日不起。處山五十三載。 (2)晉始豐赤城山竺曇猷——少苦行,習禪定。後游江左,止剡之石城山,乞食坐禪。 ……山有孤岩獨立,秀出乾雲,猷摶石作梯,升岩宴坐,接竹傳水,以供常用。 ……古老相傳云,(天台山)上有佳精舍,得道者居之,雖有石橋跨澗,而橫石斷人,且莓苔青滑,自終古已來,無得至者。猷行至橋所,聞空中聲曰:“知君誠篤,今未得度,卻後十年,自當來他。”猷心悵然。夕留中宿,聞行道唱布薩聲。旦复欲前,見一人鬢眉皓白,問猷所之,猷具答意,公曰:“君生死身,何可得去?吾是山神,故相告耳。”

(3)(南朝)宋餘杭釋淨度——出家蔬食,誦經三十餘萬言。常獨處山澤,坐禪習誦。若邑中有齋集,輒身然九燈,端然達曙,以為供養。如此者累年。 (4)(南朝)宋始豐瀑布山釋僧從——禀性虛靜,隱居始豐瀑布山。學兼內外,精修五門。不服五穀,唯餌棗栗。年垂百歲,而氣力休強,禮誦無輟。 這都是漸修,而且不提“悟”。不提悟,是只覺得慢慢會有成,而沒有想到“頓”。 東晉時期,還有一種與淨土法門合的禪法,為廬山慧遠所倡導,名念佛禪。念是觀想的意思。用觀想佛的辦法修禪行,可以看作一種特殊形式的禪定,顯然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收效的。 總之,中土早期的禪法,還多少帶有印度修苦行的色彩。 修苦行,行是長期的手段,是寂滅前的一貫制,沒有階段,自然就談不到,也想不到什麼悟前和悟後。或者說,禪只是一種出世間法的生活方式,要始終如一;不像後來,禪是求悟得解脫的一種手段,要嚴格區分有成和無成。實事求是地說,始終如一不同於後來說的漸頓的漸,但它總是近於漸而遠於頓。

7.2.3楞伽宗的漸修 前面第五章5.4.1節以下曾介紹楞伽宗的情況。禪宗譜系,照南宗的說法,是由菩提達磨開始,數到慧能,已是第六代。可是照《楞伽師資記》《高僧傳》等書所記,菩提達磨傳禪法,所宗經典是《楞伽經》,而不是《金剛經》,所建的宗派(如果可以稱為宗派),“必也正名”,應該名為楞伽宗。 《楞伽經》卷一提到漸頓,是這樣說的: 爾時大慧菩薩為淨除自心現流故,復請如來,白佛言:“世尊!云何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為頓為漸耶?”佛告大慧:“漸淨非頓。如庵羅果,漸熟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淨非頓。譬如陶家造作諸器,漸成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淨非頓。譬如大地漸生萬物,非頓生也。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淨非頓。譬如人學音樂書畫種種伎術,漸成非頓。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淨非頓。譬如明鏡,頓現一切無相色像。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頓現無相,無有所有清淨境界。如日月輪,頓照顯示一切色像。如來為離自心現習氣過患眾生,亦復如是,頓為顯示不思議智最勝境界。譬如藏識,頓分別知自心現,及身安立受用境界。彼諸依佛,亦復如是,頓熟眾生所處境界,以修行者,安處於彼色究竟天。譬如法佛,所作依佛,光明照耀。自覺聖趣,亦復如是,彼於法相,有性無性,惡見妄想,照令除盡。” 這段文章說了兩面,有漸有頓:漸像是多由修習方面說,頓像是多由佛力方面說。如果這樣理解不錯,那就可以推斷,在依《楞伽經》而修的時期,入道的主要方法仍是漸,不是頓。 楞伽宗的幾位大師,自學或教人時的禪法,也可以引來作為證明。達磨是二入和四行。 《楞伽師資記》說: 夫入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二種:一是理入,二是行入。理入者,謂借教悟宗,深信含生(有生命者)凡聖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覆,不能顯了;若也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更不隨於言教,此即與真理冥狀無有分別,寂然無名,名之理入。行之者,所謂四行,其餘諸行悉入此行中。何等為四行?一者報怨行,二者隨緣行,三者無所求行,四者稱法行。云何報怨行?修道行人若受苦時,當自念言:我從往昔無數劫中,棄本逐末,流浪諸有,多起怨憎,違害無限,今雖無犯,是我宿殃,惡業果熟,非天非人所能見與,甘心忍受,都無所怨訴。 ……第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並緣業所轉,苦樂齊受,皆從緣生。若得勝報榮譽等事,是我過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 …… 第三無所求行者,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智者悟真,理將俗及,安心無為,形隨運轉,萬有斯空,無所願樂。功德黑暗,常相隨逐,三界久居,猶如火宅,有身皆苦,誰得而安?了達此處,故於諸有息想無求。 …… 第四稱法行者,性淨之理,因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 ……為除妄想,修行六度(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進,五禪定,六智慧),而無所行,是為稱法行。 又傳說達磨曾在嵩山少林寺面壁靜坐,人稱為壁觀婆羅門。可見無論是講禪法還是自己修持,都是把習禪當作長期的生活方式,而不是頓悟的手段。承嗣的弟子也是這樣。二祖(依南宗譜系,下同)慧可,道宣《續高僧傳·僧可傳》說“可常行,兼奉頭陀”。頭陀行是衣食住都極簡陋的長期苦行,當然也是漸修。三祖僧璨,《楞伽師資記》說: 按《續高僧傳》曰:“可後粲禪師,隱思空山,蕭然淨坐,不出文記,秘不傳說法。”(與今本《續高僧傳·法衝傳》中所記不同)唯僧道信奉事粲十二年,寫器傳燈,一一成就。粲印道信了了見佛性處,語信曰:“《法華經》雲:'唯此一事,實無二,亦無三。'故知聖道幽通,言詮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見聞之所不及,即文字語言徒勞施設也。” 蕭然淨坐,顯然也是漸修。四祖道信,《續高僧傳·玄爽傳》說他的禪法是“唯存攝念,長坐不臥,繫念在前”,前面已經提到。 《楞伽師資記》記了一些比喻,也表現這種精神: 喻人習道,念念住心。心心相續,無暫之間念。正念不斷,正念現前。又經云:以智惠箭射三解脫門(空,無相,無作),筈筈筈相住,勿令落地。又如鑽火,未熱而息,雖欲得火,火難可得。又如家有如意珠(能與人如意之寶珠),所求無不得,忽然而遺失,憶念無忘時。 又如毒箭入肉,竿出鏃猶在,如此受苦痛,亦無暫忘時。 念念常在心,其狀當如是。 這是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終生如此,也就無所謂頓不頓。五祖弘忍,《楞伽師資記》說他“棲神幽谷,遠避囂塵,養性山中,長辭俗事”,“蕭然淨坐,不出文記”,可見也是長期苦修,仍是頭陀行的一路。 五祖弘忍之後,南北宗的法統鬥爭開始,慧能的高足神會攻擊神秀一派的禪法“法門是漸”。後來談禪的人也是這樣看,涇渭分流,地域有南北,法門有頓漸。專就法門有別這一點說,神秀(如果死後有知)也會承認,因為他的教旨是“慧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生活是“開室岩居”,仍然是走長期修習的路子。他的大弟子普寂、義福等也是這樣。 《楞伽師資記》引學禪人稱讚他們說: 法山淨,法海清,法鏡朗,法燈明。宴坐名山,澄神邃谷。德冥性海,行茂禪枝。清淨無為,蕭然獨步,禪燈默照,學者皆證佛心也。 可證直到六祖慧能之後,他們仍舊保持楞伽宗的傳統,用漸修的辦法求解脫。 7.2.4南宗與漸修 照南宗述說的禪學歷史,自五祖弘忍傳法授衣之後,禪法分為截然不同的兩支,南頓北漸,涇渭分明。其實,情況並不是這樣簡捷明快,因為客觀事物是一,或說諸多部分糾纏在一起,難得一刀兩斷。理由,深遠的,留到下面說;這裡先說說表面現象。 《六祖壇經》是慧能的弟子所作或所記而加以修潤,南宗的氣味濃了,有《頓漸》篇,當然要宣揚頓悟的優點。可是其中說: 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種,見有遲疾。何名頓漸?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名頓漸。 ……師(慧能)曰:“汝師(指神秀)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見有遲疾。……汝師戒定慧勸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勸大根智人。” 這看法的邏輯推論是:一,頓漸是由學人得道的遲疾說的,不是法門有什麼區別。二,遲疾是相對的,兩端像是有明顯的區別(如一日與一年);但兩端可以移動而接近(如一月與半年),過於接近,一刀砍成兩截就有困難。三最為嚴重,佛家四弘誓願的第一種是“眾生無邊誓願度”,又說眾生都有佛性,可是頓教只能“接最上乘人”,“勸大根智人”,其結果自然是只有極少數能得度,眾生中的絕大部分,如果也想得度,就只能走漸修的一條路。 其次,即使真有一霎間的頓悟,悟之前也必須有漸。道理很明顯,悟要改造思想,用佛家的話說,要破除知見證實相,掃除染污顯清淨。就說是最上乘人或大根智人吧,能夠自然而然地看到,掛爐烤鴨是因緣和合而成,並不真實,燙髮高跟是不淨,並不可愛嗎?大改造思想要下大(準備)功夫,至少要把四聖諦法之類牢記在心,而且要堅信。這自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是說,必須漸,頓辦不到。 南宗的禪林生活,只是根據修潤後的史料,也處處可以說明這種情況。舉著名的三代大師為例。一是南嶽懷讓,《五燈會元》記載: 垂拱三年方十五歲,辭親,往荊州玉泉寺,依弘景律師出家。通天二年,受戒後習毘尼藏。一日自歎曰: “夫出家者,為無為法,天上人間,無有勝者。”時同學坦然知師志氣高邁,勸師謁嵩山安和尚。安啟發之,乃直指詣曹溪參六祖。 ……師執侍左右一十五年。 由武后垂拱到萬歲通天約十年,以後還從慧安(弘忍的弟子)學,就算是見到六祖就頓悟吧,準備的時間也夠長了。二是懷讓的高足馬祖道一,《五燈會元》記載: 本邑羅漢寺出家。 ……幼歲依資州唐和尚(處寂)落髮,受具於渝州圓律師。 (道一傳)開元中有沙門道一,在衡嶽山常習坐禪。師知是法器,往問曰:“大德坐禪圖甚麼?”一曰:“圖作佛。”師乃取一磚,於彼庵前石上磨。 一曰:“磨作甚麼?”師曰:“磨作鏡。”一曰:“磨磚豈得成鏡邪?”師曰:“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作佛?”…… 一蒙開悟,心意超然。侍奉十秋,日益玄奧。 (懷讓傳) 這是讖語“踏殺天下人”的“馬駒”,學業也是漸而有成,其他不入經傳的人物就更不用說了。三是馬祖的高足南泉普願,《五燈會元》記載: 幼慕空宗。唐至德二年依大隗山大慧禪師受業。詣嵩岳受具足戒。初習相部舊章,究毘尼篇聚。次遊諸講肆,歷聽《楞伽》《華嚴》,入中百門觀,精練玄義。後扣大寂之室,頓然忘筌,得遊戲三昧。 即使“頓然忘筌”的說法是真的,忘筌之前的功夫,至於“精練玄義”,用力也夠多了。總之,學而有成,都是先漸後頓。或者引六祖答神會的話,是“聽法頓中漸”,“修行頓中漸”。 (《五燈會元》的神會傳) 再其次,剛說過的情況是先漸後頓,顯然是一切學人必走的一條路。還有先頓後漸的情況,我的想法,普遍性也不見得小多少。原因是:一,假定真有所謂頓,或由於見桃花,或由於聽驢叫,忽然像是恍然大悟,就真能一切疑團都掃光了嗎?只是就知識說也是不可能的。二,何況還有愛惡的感情?引用胡博士一句殺風景的名言,是“知難,行亦不易”,為了貫徹到生活中,不得不繼續修習,求鞏固,這說冠冕一些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洩氣一些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禪門的大師也有強調這方面的用功的,如《五燈會元》記溈仰宗的創始人溈山靈祐的話: 時有僧問:“頓悟之人更有修否?”師曰:“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時,修與不修是兩頭語。如今初心雖從緣得,一念頓悟自理,猶有無始曠劫習氣未能頓淨,須教渠淨除現業流識,即是修也。” 薦福弘辯的話: 帝(唐宣宗)曰:“何為頓見?何為漸修?”對曰: “頓明自性,與佛同儔。然有無始染習,故假漸修對治,令順性起用。如人吃飯,不一口便飽。” 佛家以逆為順,經過苦修,偶爾靈機一動,覺得逆確是順;可是俗世的“順”力量很大,要避免被拉回去的危險,就一分一秒不能放鬆。就是說,即使已經靈機一動(頓),還不得不繼續修持(漸)。總之,頓漸的關係錯綜複雜,照南宗的設想,涇渭分明是很難的。 7.3.1所謂頓 頓有不同的意義。先小乘,後大乘,像是登梯子一步一步上房,是漸;一入門就大乘,像是一躍就上房,是頓。這是偏於由階段著眼,不是偏於由時間著眼,因為階段少,時間未必能省多少。通常說頓,是指時間短的頓。這也是古已有之。小乘修道有成,有“聲聞”(因聞佛說四聖諦法而悟)、“緣覺”兩條路。緣覺的緣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因觀十二因緣之理而得悟;另一種是在無佛之世,仗自己的慧根,因觀飛花落葉之外緣而得悟。這後一種應該算作頓。可是這樣的頓,似乎僅見於解說而未付諸實行。在中土,早期有南朝竺道生的頓,可惜他的《頓悟成佛義》沒有傳下來。據其他論述所引,他主張大頓悟(支遁為小頓悟),理由是真理湛然常照,不可分,以極慧悟入真理,自亦不容有階級。但極慧必須已經修養到佛地(十地的最後一級),具有菩薩的金剛心之後才有,可見頓只是就理說應該如此,不是就行說如何容易。到南宗,也講理(認識本心、明自性之類),卻更強調行方面的一蹴而成。看下面的種種。 (一)應該由六祖慧能之後說起,因為之前是楞伽師,頓的表現靠不住。 《六祖壇經》的《機緣》篇和《頓漸》篇提到不少弟子的頓悟。法海是: 師(慧能,下同)曰:“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法海言下大悟。 法達是: 師曰:“……佛知見者,只汝自心,更無別佛。蓋為一切眾生自蔽光明,貪愛塵境,外緣內擾,甘受驅馳,便勞他世尊從三昧起,種種苦口,勸令寢息。莫向外求,與佛無二,故云開佛知見。……”達聞偈不覺悲泣,言下大悟。 智通是: 師曰:“三身者,清淨法身,汝之性也;圓滿報身,汝之智也;千百億化身,汝之行也。若離本性別說三身,即名有身無智。若悟三身無有自性,即明四智菩提。 ……”通頓悟性智。 志道是: 師曰:“……佛為一切迷人認五蘊和合為自體相,分別一切法為外塵相,好生惡死,念念遷流,不知夢幻虛假,枉受輪迴,以常樂涅槃反為苦相,終日馳求。佛愍此故,乃示涅槃真樂。剎那無有生相,剎那無有滅相,更無生滅可滅。是則寂滅現前,當現前時亦無現前之量,乃謂常樂。……”志道聞偈大悟。 智隍是: 師云:“誠如所言,汝但心如虛空,不著空見,應用無礙,動靜無心,凡聖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無不定時也。”隍於是大悟。 志徹(本姓張,名行昌)是: 師曰:“無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惡諸法分別心也。……汝知否?佛性若常,更說甚麼善惡諸法?乃至窮劫無有一人發菩提心者。故吾說無常,正是佛說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諸法若無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處。故吾說常者,正是佛說真無常義。……”行昌忽然大悟。 這都是聽到正面的講說佛理而得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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