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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06章(1) 禪悟的所求

禪外說禪 张中行 8773 2018-03-20
6.1難言也 這是藉用孟子的一句話。孟子說自己善養浩然之氣,弟子公孫醜問“何謂浩然之氣”,孟子說:“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這裡難言的是氣,因為它是“體之充也”,不是體;非體,無形可見,無質可觸,只存於主觀,所以可意會而難於言傳。但這種難,與禪悟相比,究竟是次一等的,因為浩然之氣是世間的,禪悟之所得,至少主觀願望是出世間的。 我們讀佛教典籍,知道教義的中心,或說修持的所求,是滅苦。 “滅”是由“道”取得的一種情況,其性質,用佛家的名相容易說,是“實相”,或“真如”“法身”“自性”,以及“涅槃”“無位真人”等等。但名者,實之賓也,喜歡刨根的人會追問,即如“實相”吧,究竟是一種什麼事物?是兼存於主客觀呢,還是只存於主觀?如果只存於主觀,這種心理狀態,能不能用常語描述一下?如果不能描述,則使用名相,輕就難免使人疑為偷懶,重就難免使人疑為逃避。我的想法,至少是有時,是偷懶和逃避兼而有之,因為確是太恍惚而難於指實。到南宗禪,這難的程度又加了一些,因為更帶有神秘性。如青原惟信禪師有一則語錄: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善知識,有道行的人),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 (《五燈會元》卷十七) 三般見解,前一種是常見,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經驗來印證,縱使兩個人的經驗只是類似而非同一。中間一種,用佛家的理論體會,是掃除空幻見到真實。那麼,後一種呢?顯然不是回到三十年前,而是證得一種更高的真實,即禪悟所得之境。 這境是一種什麼(心理)狀態?難言也。 南宗禪說的頓悟所得之境,都是這樣難於體會,因而也就難於說明。隨便舉一些例。 (1)五台智通禪師——初在歸宗(智常)會下,忽一夜連叫曰:“我大悟也。”眾駭之。明日上堂,眾集,宗曰:“昨夜大悟底僧出來。”師出曰:“某甲。”宗曰:“汝見甚麼道理便言大悟?試說看。”師曰:“師姑元是女人作。”宗異之。 (《五燈會元》卷四)

(2)溈山靈祐禪師——師在法堂坐,庫頭擊木魚,火頭擲卻火抄,拊掌大笑。師曰:“眾中也有恁麼人(意為有悟道的人)。”遂喚來問:“你作么生?”火頭曰:“某甲不吃粥肚飢,所以歡喜。”師乃點頭。 (同上書卷九) (3)開先善暹禪師——臨江軍人也,操行清苦,遍遊師席,以明悟為志。參德山(慧遠),見山上堂顧視大眾曰:“師子嚬呻,象王回顧。”師忽有省。入室陳所解,山曰:“子作么生會?”師回顧曰:“後園驢吃草。”山然之。 (同上書卷十五) “師姑元是女人作”,“不吃粥肚肌”,“後園驢吃草”,顯然都是表示所悟之境的隱語;老師也是透過隱語體察到學人所悟之境,所以予以印可。可是這境(學人的和老師的不可能相同)究竟是什麼(心理)狀態呢?因為難於捉摸,所以也是難言也。

更麻煩的是,我們幾乎不能到佛家名相的辨析裡去求得什麼幫助。許多名相難於核實是一個原因。還有另外的原因,是到那裡求援,會陷入名相的大海,難得逃出來。舉例說,禪悟的所求,或廣泛一些說,禪定的所求,還有等級之別。這有多種說法。如《俱舍論》有四禪八定。四禪是有色界的四種禪定:初禪,二禪,三禪,四禪,每一種都有復雜的內容,包括所得之境。八定是有色界的四禪定加無色界的四空定:空無邊處定,識無邊處定,無所有處定,非想非非想處定,也是每一種都有復雜的內容,包括所得之境。又如隋智覬《妙法蓮華經玄義》等書先分禪為三種:世間禪,出世間禪,出世間上上禪。每一種都包括複雜的內容。以世間禪為例,先分為根本味禪、根本淨禪兩種;然後根本味禪再分為四禪、四無量、四空,共三品十二門,根本淨禪再分為六妙門、十六特勝、通明,共三品二十三門。出世間禪和出世間上上禪當然也不會簡單些。

等級之外,禪定還有種類之別。這也有多種說法。只舉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為例: 禪則有淺有深,階級殊等。謂帶異計,欣上厭下而修者是外道禪。正信因果,亦以欣厭而修者是凡夫禪。悟我空偏真之理而修者是小乘禪。悟我法二空所顯真理而修者是大乘禪。若頓悟自心本來清淨,元無煩惱,無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畢竟無異,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禪,亦名如來清淨禪,亦名一行三昧,亦名真如三昧。 後來最上乘禪又讓位給祖師禪,《五燈會元》卷九記載: (香嚴智閒禪)師又成頌曰:“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仰(山慧寂)曰:“如來禪許師弟會,祖師禪未夢見在。”師復有頌曰:“我有一機,瞬目視伊。若人不會,別喚沙彌。”仰乃報溈山曰:“且喜閒師弟會祖師禪也。”前一境是經年得,後一境是瞬目得,有漸頓之別。但推想都是悟之所得,應該沒有本質的差異。可是這不異之境是一種什麼(心理)狀態?我們仍只能說是難言也。

其實,這種難於言傳的情況,遠在六祖慧能時候,有禪悟經驗的大師們早已感到。 《景德傳燈錄》卷四記載: 袁州蒙山道明(《六祖壇經》作惠明)禪師……聞五祖密付衣法與盧行者,即率同意數十人躡跡追逐。至大庾嶺,師最先見,餘輩未及。盧行者見師奔至,即擲衣缽於磐石,曰:“此衣表信,可力爭邪?任君將去。”師遂舉之,如山不動。踟躕悚栗,乃曰:“我來求法,非為衣也,願行者開示於我。”(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阿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師當下大悟…… 曰:“某甲雖在黃梅隨眾,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授入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禪悟所得之境,實事求是地說,只能是“冷暖自知”;或者藉用雲門文偃的一句名言來述說:“佛法也太煞有,只是舌頭短。”

這裡要附帶說明一下,禪悟之境難言,是在科學常識的範圍之內說的。有人也許認為這根本錯了,因為禪是反科學的,用科學方法既不能把捉,又不能解釋。唐宋以來的禪師們大概都是這樣看的,可以不在話下。現代也有人這樣看,代表人物是日本的鈴木大拙。他參過禪,也許有不同於一般人的心理感受。但他是常人群裡的一員,也娶妻,也考博士,也著書,推斷適用於常人的科學規律應該同樣適用於他。可是他講到禪,有不少話就超常了。他明白表示,他甘願接受奇蹟,所以相信有所謂他心通(用第六識);禪師一笑能聲聞十里,並能震撼乾坤。據他的體會,禪是趨近法,直接進入物體本身。這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更進一步的說法,聽聽好玩,甚至值得深思;問題在於,由文字走入實際,我們能夠與物體合一嗎?他在《禪與心理分析》一書裡說了不少比這更離奇的話,如:“每個人佛性存於永恆的實體。”“當他是自己而又不是自己時,他才是自由的。”“方是圓,圓是方。”“自我從零移向無限,從無限移向零。”“參公案時,吃或喝,不是自己吃喝,是公案在吃喝。”像這些,由我們常人看,如果有來由,是神秘主義;如果竟至沒有來由,那就是概念遊戲。即使不嚴重到只是概念遊戲,反正常人無法了解,也就只好棄而不取了。

6.2.1門外尋源 禪悟之境難言,但終於不得不言(包括無聲的形相),除非不想與己身之外的人通。這,南宗的禪師們有慣用的辦法,多用機鋒、棒喝之類。可是我們不能用,因為我們的要求是“常人”能夠了解。禪悟,在禪林的門內看,是超常的;在門外談禪悟,是以常對付超常。這有困難,有人也許認為不可能。對待這樣的困難,顯然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知為不知;另一條是勉為其難,雖然站在門外,還是要張目細看。當然,我們只能走後一條路,因為談就是想了解。這裡的問題是,在門外能否看見門內。說能,近於大話,不好;那就無妨說,可以試試看。這樣做也不無理由。 其一,可以請來幫忙,《秋水》篇末尾說: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 “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郭象注、成玄英疏都認為,這場辯論,莊子得勝,是因為惠子反駁莊子時候,早已承認此可以知彼,據自己的此可以知彼而駁他人的此可以知彼,當然站不住腳。這再放大或加深一些說,就是知識論所顯示的:不管你怎樣富於懷疑精神,總要承認“能知”。其二,縮小到本題,禪悟帶有神秘性,被繁瑣名相(包括現代式的)包裹的時候更帶有神秘性。科常常識的精神是破譯神秘性,如果這種努力是常常有成效的,則站在門外看禪悟也許不無好處,那是旁觀者清。其三,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這在禪林裡也未能免俗,因為見桃花而悟的所得與聽驢叫而悟的所得,雖然都是冷暖自知的事,我們總可以推斷,那是二,決不能是一。禪林內不得不容許不同,我們當然也可以利用這種容忍精神,說說我們的所見,對,即使不容易,算作聊備一說也好。這說來話長,先說為什麼要這樣求。

這來源,前面已經說過,是佛家覺得人生有問題,而且想解決。專就這一點說,聖哲與凡夫沒有什麼區別;至多只是量的,聖哲鑽得深,凡夫只是星星點點。區別來於把什麼看成問題,用什麼方法解決。在佛家的眼裡,人生是苦;而且靈魂不滅,死後要輪迴,所以是無盡的苦。這種看法,常人不會同意;或者虛其心,實其腹,根本不在這方面費心思。 常人感到人生有樂,並且盡力去營求。但只是這一點還不能駁倒佛家,因為對於人生,人人有提出並堅持某種看法的權利,何況人生過程中也確是有苦。這苦,來於想什麼不能有什麼,如富厚、戀情之類;更難忍的是不想有什麼而偏偏有什麼,如飢寒、刑罰、病死之類。這是就常人說;佛家就更嚴重,因為還相信有六道輪迴。對付苦,不同的人,更明顯的是不同的學派,有不同的態度和辦法。積極的是改,消極的是忍。見諸實際,絕大多數人是改和忍兼用:能改就改,改不了就忍(包括被動的)。這樣處理,不管效果如何,總不能與苦一刀兩斷。佛家懷有最高的奢望,並決心以“大雄”之力,與苦一刀兩斷。怎麼辦?苦,來於物、我不能協調。山珍海味好吃,要去買,買要有錢;紅顏翠袖可愛,想得,要徵得人家同意;更難辦的是,花花世界複雜,不管你怎樣修身謹慎,也不能絕對避免天外飛來的橫禍;最後,即使如秦皇漢武那樣,力大如天,長生不老還是可望而不可及。不能不死。協調,中道,難;理論上,免苦還有兩端的路。一端是屈物伸我,就是把“想什麼不能有什麼”和“不想什麼而偏偏有什麼”變為“想什麼有什麼”和“不想什麼就沒有什麼”。這要強制外界如何如何,可是外界不會這樣聽話,何況所謂外界還包括千千萬萬與自己類同的人,會衝突。屈物伸我是外功,路難通;只好試試另一端,內功,屈我伸物。這是不管外界怎樣可欲而不聽話,我只是不求;不求,自然就不會患得患失。可是不求,說似乎容易,做就大難,因為“人生而有欲”,“率性”是順流而下,不率性是逆水行舟。佛家,就算戴著有色眼鏡吧,睜眼看見的是苦,閉眼想到的是滅苦;為了徹底滅苦,是一切在所不計。或者說,他們打過算盤,計的結果是,滅苦,外功必不通,內功可通,甚至必通。這內功是滅欲(解脫並度人的大欲除外)。而說起欲,質實,活躍,很難對付。可是因為它與苦有不解之緣,為了滅苦,一切在所不計,也就不能不樹立對欲,連帶的對外界,對人生,對一切的一反常情的看法。這看法的樹立顯然不容易,一方面要能知,確認一切常識的所謂可欲並不可欲,所謂真實並不真實;一方面要能行,真就成為無欲。這內心的變革,佛家最重視,所以稱未能變革者為迷,已變革者為悟,或禪悟。

6.2.2出世間 怕苦,求滅,意味偏於消極;至少為了好聽,佛家喜歡多從積極方面著想,說悟的所得是有無上價值的什麼。禪悟是了大事,所得可以從不同的方面形容。為了簡而明,以下談出世間、證實相等四種。借用佛家的思想方法說,四種既是四,又是一。一而分為四,為的多照幾次,顯像或者可以清楚些。 佛家喜歡說父母未生時本來面目,可是痛心的是,說的時候已經有生,住在世間,具有世間人的所有值得歡迎和不值得歡迎的性質。用佛家的眼光看,是已經墮入苦海。怎樣跳出來?顯然,用儒家的君子之道,即“率性”加“修道”(承認欲的地位而予以合理的節制),不成,因為容許欲存在,就總會有欲而不得的情況,也就是不能滅苦;何況最後還有輪迴?用道家的辦法也不成,因為,即使能夠像列子那樣,御風而行,甚至更進一步,無所待,終歸還是住在世間,就不能掃淨住世時會遇見的諸多問題。一句話,世間與苦海骨肉相連,想脫離苦海(解脫),就必須到世間之外去想辦法。有世間之外嗎?佛家說有。如何能到?辦法是出世間(四聖諦的“道”);所得也是出世間(四聖諦的“滅”)。這齣世間的境,用常語講,大概只能從消極方面下手,是一切世間苦(包括生死流轉)都不再有。 積極的方面難說,但我們總想知道,所謂出世間究竟是一種什麼狀態。依常情,應該到佛教的經典裡去尋求解答。但這也大難,因為佛家只跟你講理想,不跟你講邏輯。理想,這個人可以這樣想,那個人可以那樣想;同一個人,此時可以這樣想,彼時可以那樣想;尤其難辦的是,所想是用抽象的名相表達,名相何所指,我們常常難於確定,甚至說的人也未必能確定。即如“彼岸”吧,為般若所得之果,其特質為不再有生死煩惱,它只是比喻呢,還是一種(客觀的)實境?如果說不可能是客觀的,那麼,淨土、佛土等等呢,也只是比喻嗎?兩方面的解釋都可以從經典裡找到根據(如《阿彌陀經》說有西方淨土,南宗禪多說心清淨即淨土),何去何從,那就只有隨尊便了。 名相的路難通,我們只好卑之無甚高論,看眼所能見的,聽耳所能聞的。這是和尚或禪師們的實生活,或理想生活,表現為出世間,重要的有兩個方面。一個方面偏於身,是在可能的範圍內,與世間保持盡量大的距離,趨山林,住茅棚,吃粗茶淡飯,穿壞色衣,不娶妻,不蓄財寶,等等都是。一個方面偏於心,是全神貫注於佛理,求解脫,不生雜念妄念。這是降了級的出世間:盡量離,但保留與維持生命有關的那些世間的成分(事實上常常比這些多得多),如簡陋的衣食住之類。 但就是這樣降了級,能做到也大不易,因為,如不能真正成為無欲,求心體湛然,不生雜念妄念,過常人認為難忍的清苦生活而處之泰然,也總不是世間人所能做到的。惟其這樣,所以佛家才強調出世間法。只有出才能滅苦,得解脫。 出靠悟,或說禪悟;換句話說,禪悟的所求是出世間。 6.2.3證實相 出世間,動力像是多由情來,因為苦,所以舍。這不好,或不夠,因為理的方面如果不能形成有對抗力量甚至壓倒力量的系統,說服力就不強,吸引力就不大,到關鍵時候(如凡心與道心戰),或許有牆倒堤潰的危險。為了牆不倒,堤不潰,必須由理論上證明,常識以為可欲之物“確實”並不可欲。樹立這樣的理論,佛家大致是從兩個方面下手。一是玄學方面,說我們感知的現象世界空而不實,所以不值得眷戀。 另一是價值方面,說我們感知的現象世界染污而不清淨,所以不值得眷戀。值得眷戀的是空幻背後(?)那個實在的本體,沒有染污的那個清淨的本體。這本體是一個,既真實又清淨,即所謂實相。 這實相,在佛理上處於絕頂重要的地位,原因顯而易見。 譬如生活有世間和出世間兩條路,由分量輕重定去取,天平的一端放“飲食男女”之類,一端放“實相”,必須實相的重量佔絕對優勢,才能證明出世間的路是上好的,可取的。這裡有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問題,可以不管;單說佛家,是確信實相重於泰山、飲食男女輕於鴻毛的。因為確信重於泰山,並深知是修持成敗的關鍵,所以三藏的無數典籍,都反反复复講實相的性質,求得的方法,證得後的安樂,等等。多方面講,從各種角度看,所以實相有多種異名,如實性、真如、法性、法界、法身、佛性、涅槃、真空、真諦、一如、如如、無相、無為、如來藏等。 實相是一種境,是隱於現象之後(?)的那個不變不滅的本體。因為不變不滅,沒有染污,所以有無上的價值,值得希求。求得,當然就不再有苦;不只無苦,而且有大樂,這用佛家的話說,是常樂我淨。 實相也有客觀存在抑主觀想像之類的問題。佛家名之為“實”,當然要承認有客觀的真實。可是不幸,這個客觀真實不像現象世界的那些事物,看可見,聽可聞,而是只存於佛教典籍的理論中和信士弟子的理想中。在這種地方,佛家確是可以稱為大雄,他們堅持這看不見、摸不著的什麼才是真實,並且進一步說,看不見,是因為沒有用般若的慧目。用般若的慧目,能夠洞見實相,這是悟;或一瞬間洞見實相,這是頓悟。 這悟後的所見,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呢,還是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呢?很難說。勉強說,如果真是所謂禪悟,悟後的覺知應該與一般人不同,或不盡同。不同,就可以稱為實相嗎?這我們無法知道。但可以稱為“異相”,因為應該含有評價或取捨感情的變異,即不求可欲,甚至見可欲而心不亂,或說得更微妙一些,是不再有常人那樣的自我執著。但這就是認知實相或進一步與實相融合了嗎?這都是可玄想而難得證實的事,站在我們禪外的立場,從人而全信,從己而大疑,都會有失真的危險。 6.2.4明自性 實相在外,玄遠,難知,也許還有難證,到南宗禪,尤其早期以後,講禪悟,所求就由遠而近,由外而內(不是放棄了遠和外),用現成的話說,是即心是佛,見性成佛。 《六祖壇經》有一段記載最足以說明這種精神: 次日,(五)祖(弘忍)潛至碓坊,見(惠)能腰石舂米,語曰:“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當如是乎!”乃問曰: “米熟也未?”惠能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即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祖知悟本性,謂惠能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 到此,禪悟的所求變為非常簡單,只是認識本心,認識自性。 這本心,或自性,在佛家的心目中,是清淨的,即本無染污;是常在的,即超離生滅;是萬能的,即能生萬法。其中以清淨為最重要,因為煩惱、生死流轉等苦都來自染污,能夠認識清淨的自性,驅除染污,自然就脫離了苦海,或說了卻生死大事。看來關鍵只在能識與不能識的一念之差。 情況顯然並不這樣簡單,因為,由我們常人看,有兩個問題都不那麼容易解決:一是有沒有清淨的自性;二是即使有,有沒有辦法能認識。先說前一個。本心,或自性,都是“我”所有。 “我”是什麼?由心理學家解釋,大概要相當費事。我們還是由常識下手,我,有肉體,有心理活動,這個渾然的一體,能感知,有苦樂,與外界分立,親切而不可離,連續而不可斷,似是與生俱來,受命於天,一個千真萬確的實在。這也不夠簡明,或者直截了當,說“我”就是有生命的自己。這個有生命的自己,用生物學家的眼光看,雖然名為“人”,也同樣是生物中的一個。生物,或說級別高的動物,能感知,這力量,通常說是發自內“心”;從事多種活動(包括心理活動),活動都有一定的趨向,通常說是原於天“性”。 性,與生俱來,表現為固執的求取的願望和行動。求什麼?細說,問題多;不如粗說,是求“生”。 “飲食”是求“己”生; 不幸有老、死,為了補救,才加上“男女”,用傳種的辦法實現永生。這就使我們碰到一個對於佛家非常嚴重的問題:有除掉飲食男女的清淨的性嗎?中國本土的學派,不管是告子還是孟子,都說沒有。飲食男女會闖亂子,儒家主張以禮節之。合禮因而合理,是善;但這善是由生物之性的修改來,不是離開生物之性,還有清淨之性。佛家就不同,認為表現於外的諸多可厭棄的活動是受染污的結果,本性並不如此。如果事實確是這樣,依照邏輯規律推論,上上的生活之道(禪悟)當然就成為:認識本心,認識自性;然後是知難行易,除染污而顯自性,一切問題迎刃而解。馬祖道一就是這樣教他弟子的: (大珠慧海)初參馬祖,祖問:“從何處來?”曰: “越州大雲寺來。”祖曰:“來此擬須何事?”曰:“來求佛法。”祖曰:“我這裡一物也無,求甚麼佛法?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麼?”曰:“阿那個是慧海寶藏?”祖曰: “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五燈會元》卷三) 可是照我們上面對於心性的分析,這清淨的自性是設想的,本來並不如此單純,自然就談不到能認識與不能認識。那麼,禪門的設想就都是空幻嗎?也不好這樣說,因為問題牽涉到心理,心理常常是頗為微妙的。佛家常說境由心造,這似乎太唯心了;其實就是常人也不是絕對不承認,如常說的“情人眼裡出西施”就是一證。說到境,情況非常複雜。比較質實的是感知的境,如甲乙二人都看桃花,都覺得這是桃花,不是柳樹,這是大同;但所得的形像是二,不是一,還可能夾雜一些感情的取捨成分,更不可能是一,這是小異。異,來於主觀成分。主觀成分的力量可以加大,如通常說的信鬼有鬼,已經可以說是境由心造。認識清淨的心也是一種境,想像有,進而確信其為有,於是連帶的,如上一節所推測,心裡就顯現為一種反常情的湛然狀態,特點是不求可欲,甚至見可欲而心不亂,或者說,不再有常人那樣的自我執著。用佛家的話說,獲得這種境界是悟,是透過幻象證得真如。 再說後一個問題,有沒有辦法認識(這設想的)本心或自性。這,不管站在禪門內還是禪門外,都得承認有,但不容易。不容易的程度,禪門內比較淺,禪門外比較深。原因是,對於清淨的本心或自性,禪家信為實有,認識只是撥雲霧而見青天的事;常人覺得這是境由心造的事,摧毀感知的境而組織一個一反常情的境,沒有長期而堅忍的力量,沒有特殊的禀賦和機緣,想成功是太難了。因為太難,所以如禪宗的諸多典籍所記,參是多如牛毛,悟則稀如麟角。但就算是稀如麟角吧,我們總當承認,有相當數量的禪師,他們說悟確是有所指,這所指總當是一種心理狀態的異相,他們稱為本心或自性。這樣說,我們是承認境可由心造,縱使所造之境的具體情況我們無法知道。但概括的情況是大致可以推知的,留到後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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