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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5章(2) 禪宗史略

禪外說禪 张中行 15430 2018-03-20
還有個傳說,可以算作軼事,無妨提一提。那是唐太宗,聽到道信的大名,想看看他,下詔讓他進京,他謝絕。再來,三來,他說病了。第四次來,說人不去就要人頭去,他伸長脖子,安然地等砍頭。來人回去說明情況,唐太宗也服了,反而送了禮品。 照南宗的歷史記載,當然還要做付法傳衣的大事。到唐高宗永徽年間,他死了,活了七十多歲。 5.4.6五祖弘忍 五祖弘忍,俗姓周,祖籍尋陽,後徙黃梅(在今湖北)。 因為與四祖道信同在一地,所以有相識的機緣: 一日,(道信)往黃梅縣,路縫一小兒,骨相奇秀,異乎常童。師問曰:“子何姓?”答曰:“姓即有,不是常姓。”師曰:“是何姓?”答曰:“是佛性。”師曰:“汝無性邪?”答曰:“性空故。”師默識其法器,即俾侍者至其家,於父母所乞令出家。父母以宿緣故,殊無難色,遂舍為弟子,名曰弘忍。以至付法傳衣。 (《景德傳燈錄》卷三)

《楞伽師資記》說他“七歲奉事道信禪師,自出家處幽居寺”(案後略東移至東山寺或東禪寺),所以標題稱他為“唐朝蘄州雙峰山幽居寺大師”。七歲小儿知佛性,顯然是後來著禪史者的故意神化。 《景德傳燈錄》的弘忍傳幾乎都是記傳法與慧能的事,這是因為有關弘忍的材料不多,只好抄《六祖壇經》。 《楞伽師資記》的作者淨覺記了弘忍與人問答的一段話: 又問:“學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答曰: “大廈之材,本出幽谷,不自人間有也。以遠離人故,不被刀斧損斫,一一長成大物後,乃堪為棟樑之用。故知棲神幽谷,遠避囂塵,養性山中,長辭俗事,目前無物,心自安寧,從此道樹花開,禪樹果出也。”其忍大師蕭然淨坐,不出文記,口說玄理,默授與人。

可見他的禪法還是靜坐、觀心、攝心的一路,與後來強調頓悟是有別的。還有一說,是從他開始弘揚《金剛經》義,想來也是後來編造的。 弘忍的嗣法弟子,《楞伽師資記》舉十個人,《景德傳燈錄》舉十三個人,都有嵩岳慧安和資州智詵(或作侁)。慧安的禪法,人稱老安禪,是六祖慧能前禪法重要的一支。智詵傳資州處寂,處寂傳益州無相,無相傳(成都)保唐(寺)無住,倡無念禪,成為保唐派的大師,雖然子孫不振,就禪法說卻是很重要的。 弘忍死於唐高宗咸亨末年,也活了七十多歲。 5.4.7旁出法嗣 這個標題表明,到這裡,我們已經隨著南宗走,承認六祖慧能是正統;他坐了寶座,以前幾祖的高足當然成為旁出。 這實際上一定很多,可總稱為楞伽宗的門徒。可是留到文字記載上的必是少數。少,是比較地說,實際是相當多。不只多,而且亂,因為資料不只由一個源頭來。總的情況是,越是靠後,添枝加葉,人數就越多。如道宣《續高僧傳》(主要是其中的《法衝傳》)和《楞伽師資記》時代早,記錄菩提達磨到弘忍,五代的傳人不過幾十個;到北宋的《景德傳燈錄》所記,菩提達磨傳一世四人,慧可傳七世十七人,僧璨無傳人,道信傳九世七十六人,弘忍傳五世一百零七人,總數超過二百。這樣多而雜,怎麼辦?只好用擒賊擒王的辦法。

所謂王,是黨羽多的,或說對後來影響大的。依此原則,如得達磨之肉的尼總持,雖然由性別方面看獨樹一幟,因為後繼無人,也就不得不割愛了。這樣簡之又簡,想只說兩個人: 一是牛頭禪或牛頭宗的祖師法融,二是北宗的祖師神秀。 (一)法融 法融,俗姓韋,潤州延陵人(在今江蘇)。十九歲出家,先學三論,後又學華嚴、般若、法華等,在佛理方面造詣很深。他又長期在山中過禪定生活,所以成為理行兼擅的高僧。 後來在金陵以南牛頭山幽棲寺定居,仍繼續深入研究佛法。因為道重名高,傳說就隨之而來。重要的有兩種。一種是他在石室坐禪,百鳥銜花,後來成為南宗常說的話頭。一種是四祖道信曾去訪問他: 唐貞觀中,四祖遙觀氣象,知彼山有奇異之人,乃躬自尋訪。 ……祖遂入山,見師端坐自若,曾無所顧。 ……

師未曉,乃稽首請說真要。祖曰:“夫百千法門,同時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戒門定門慧門,神通變化,悉自具足,不離汝心。一切煩惱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虛曠,絕思絕慮。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無闕少,與佛何殊?更無別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觀行,亦莫澄心。……”(《景德傳燈錄》卷四) 話說完就付法(不傳衣,因為傳與弘忍),還預言將有五人“紹汝玄化”。這都未必靠得住;至少是禪法的內容,道信還是舊傳的觀心、攝心,法融則變為無作和忘情,更近於道家了。 講經之外,法融還有不少著作。文集和多種經註都沒有傳下來;傳世的只有《心銘》和殘本《絕觀論》。

影響最大的是他的禪法,因為學的人多,傳得久遠,所以後來有立宗派、建法統的說法。宗派是由道信旁出的一支: 牛頭宗;法統有不同的說法,最通行的是法融傳智岩,智岩傳慧方,慧方傳法持,法持傳智威,智威傳慧忠,共六代。 《五燈會元》還收有七世惟則、道欽,八世智禪師、道林,也都是有名的禪師。 法融死於唐高宗顯慶二年(公元657),活了六十四歲。 (二)神秀 神秀的傳記很難寫,不是事蹟不明朗,而是帽子難選。依早期史料,他是弘忍的傳法弟子(張說《大通禪師碑銘》說弘忍曾說“東山之法盡在秀矣”),楞伽宗的第七代祖師(《楞伽師資記》),或(禪宗)第六代祖師(他的大弟子普寂曾自命為第七代,這是由菩提達磨算起)。依後來的南宗說法,他未得弘忍的真傳,北去傳漸教,成為北宗的開山祖師。哪一頂帽子合適,要看我們視點在遠在近:遠,承襲楞伽不錯;

近,目為北宗首座也不錯。兩可,難定,我們只好不管帽子,專說事實。 他俗姓李,陳留尉氏(在今河南)人。早年讀書很多,是個知識分子。在洛陽出家,五十歲才到黃梅雙峰山弘忍那裡去求法。弘忍器重他,在寺里居上座的地位。弘忍死後,他往荊州玉泉寺傳禪法,從學的人很多。武則天聽說他的大名,請他到洛陽,住內道場,受到優越的禮遇。中宗即位,更加尊重他,所以張說《大通禪師碑銘》說他“屈萬乘而稽首,灑九重而宴居”,“推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 《楞伽師資記》說神秀“禪燈默照,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不出文記”,像是沒有著作;可是傳世有《北宗五方便門》和《觀心論》殘本。所謂五方便門是:一,總彰佛體門;二,開智慧門;三,顯不思議解脫門;四,明諸法正性門;五,見不異門。總的精神還是用心觀照,以求認知心性(即佛性);

也就是張說碑文所說:“慧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息想,攝心,是慢功,沒有浪漫性,所以是仍舊貫的一路,與南宗常說的“言下大悟”是有別的。 神秀的傳法弟子,最有名的是普寂。此外還有敬賢、義福和惠福(《楞伽師資記》)。 《景德傳燈錄》記得詳細,是: 神秀法嗣十九人;再傳,辭朗法嗣三人,普寂法嗣四十六人; 三傳,惟政法嗣二人,無相法嗣五人;四傳,志真法嗣一人。 推想後來南宗的簡便解脫道,既可避免繁瑣,又具有可喜的浪漫性,由迅速興旺而成霸,神秀一門就不能不先則冷落繼而沉寂了。 神秀死於唐中宗神龍二年(公元706),據說年壽超過一百。諡大通禪師。 5.5南宗頓教 說禪,直到現在,我們由遠而近,才說到家門之內。因為,禪法雖然時代久遠,內容多樣,我們想深入探討的卻是南宗禪,即強調頓悟成佛的一路。這樣做也不無理由。一是在中土,它是超級大戶,就是只用勢利眼看,也不能放過它。

二是以禪定求解脫是微妙的事,用頓悟法就更加微妙,值得鑽研。三是留下的財富多,禪師,隨便數數就上千,語錄,其中藏有大量的機鋒、公案,只是看看也會感興趣。因為感興趣的人多,所以一千多年來,凡是說到禪,幾乎都是指這種禪,我們也只好從眾。眾望所歸,有原因。我常想,以逆為順的佛教,在中土,沿著減逆增順的路子走,這是主流。還有輔助的二流:一是由繁難趨於簡易,二是逐漸中土化。三股水向下流,到唐宋時期匯聚為一股強大的,這就是南宗禪。 飢來吃飯,困來睡眠,同樣是解脫,順了;見桃花,聽驢叫,也能大悟,簡易了;坐蒲團,舉拂子,無妨吟吟“淨洗濃妝為阿誰,子規聲裡勸人歸”(洞山良價頌)的詩,中土化了。 順,簡易,中土化,又因為時間相當長,所以花盛果多,頭緒紛繁,想用較少的篇幅說清楚就大不易。不得已,還得用擒賊擒王的辦法,只敘述一些最顯赫的,也就是在禪宗史上地位特別高的。

5.5.1六祖慧能 這是照抄南宗的舊說;論實際,他應該算初祖,因為從菩提達磨到弘忍是另一個系統,主漸悟的楞伽宗。但這樣編造譜係也是古已有之,殷周時期的諸侯列國,是常常追到黃帝、顓頊的,那就更遠了。因此,我們在這裡也只好容忍,從俗。可是這樣一隨和,問題就來了,因為慧能的詳細經歷見《六祖壇經》,而這部南宗的重要經典,顯然是慧能的大弟子神會及其後繼者陸續添枝加葉,編撰出來的(如後來的通行本比敦煌寫本繁富得多),其中當然有不可信的成分。考證,分辨真偽,相當難。這還是小事;重要的是,如果割捨一部分(幾乎都是後來一再傳述的),與後來的禪師話頭有時就難於接上茬;而且,割捨的部分常常帶有傳奇色彩,去花留蒂,也有些捨不得。不得已,只好接受舊說,先總括加個小注,是舊傳如此,未可盡信。

慧能,也寫惠能,俗姓盧,因為剃度晚,也稱盧行者。他父親盧行瑫是范陽(今河北涿縣)人,作官,被貶到廣東新州(今廣東新興縣),在那裡落了戶。慧能生於唐太宗貞觀十二年(公元638),三歲喪父,隨母親遷到南海(今廣東南海縣),過苦日子。長大些,賣柴為生。有一天,他送柴到客店,出來,聽見人念經,心理像是有所悟。他問念的是什麼經,答是《金剛經》。問從哪裡得來,告訴他是在蘄州黃梅東禪寺弘忍大師那裡所受的,於是他決心去求法。有個好心人送他十兩銀子,安頓了母親,於是北行,路過韶州曹溪(在廣東韶關市曲江縣馬壩鎮),碰到個讀書人劉志略,交為朋友(一說為由黃梅返回時事)。劉的姑母是比丘尼,法名無盡藏,學《涅槃經》,有疑問,來請教。先問字,慧能說:“字即不識,義即請問。”無盡藏說:“字尚不識,易能會義?”慧能說: “諸佛妙理,非關文字。”無盡藏和鄉里人都欽佩他,想讓他住當地的寶林寺(今南華寺)。他辭謝了,仍北行,過樂昌縣,在西山石室遇見智遠禪師,從學禪法。智遠也勸他到黃梅去,於是又北行,於唐高宗咸亨二年(公元671)到黃梅東禪寺弘忍那裡。 初見五祖弘忍,弘忍問他是哪里人,來求什麼。他說是嶺南新州百姓,來求作佛。弘忍說:“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如何)堪作佛!”他說:“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 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 ”五祖心驚而不便表示,就讓他去勞動(住寺照例要勞動,不是處罰),到碓房舂米。 勞動八個多月,趕上五祖考察弟子的成就,以便付法傳衣的重要關頭。辦法是作一偈給老師看。大家私下議論,神秀的地位是教授師,造詣高,必得衣法,所以都不敢作。神秀主意不定:作,人會疑為想當六祖;不作,當然就不能得衣法。 作了,猶疑四天,不敢送呈。急中生智,寫在堂前廊壁上,如果五祖說好,就承認是自己作的;說不好,那就只得自認枉費了精力。半夜,自己偷偷去寫,偈詞是: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第二天,五祖見到,雖然也褒獎幾句,讓大家誦持,夜裡卻把神秀叫來,跟他說: 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 讓他再作偈。幾天沒有作成。這時期,有個童了在碓房前念神秀的偈,慧能聽到作偈的因緣,求童子帶他到廊壁前看看。 到那裡,他說他不識字,請別人為他讀一遍。正好有個江州別駕張日用在那裡,就為他讀一遍。他聽了,說自己也有一偈,求張日用代寫在廊壁上。偈詞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看到的人都很驚訝。五祖看見,怕惹起風波,說“亦未見性”。 第二天,五祖偷偷到碓房去看慧能,問他:“米熟也未?”慧能說:“米熟(暗示已學成)久矣,猶欠篩(諧音師)在。”五祖用錫杖打碓三下,走了。夜里三更,慧能到五祖居室,五祖為他講《金剛經》。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慧能大悟,說: 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五祖知道他已悟本性,於是付法傳衣,定他為六代祖,並且說: 昔達磨大師初來此土,人未之信,故傳此衣以為信體,代代相承。法則以心傳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衣為爭端,止汝勿傳。若傳此衣,命如懸絲。 囑咐完,催他趕緊走。慧能不識山路,五祖送他。送到九江驛,上船渡江。五祖搖櫓。慧能說應該弟子搖,五祖說:“合是吾渡(諧音度)汝。”慧能說:“迷時師度,悟了自度。”五祖又囑咐他“努力向南,不宜速說”,作別,慧能就帶著衣法南行。 回到曹溪,照五祖的囑咐,在四會、懷集一帶過十幾年隱遁生活。後來到廣州法性寺(今光孝寺),趕上印宗法師講《涅槃經》。講經中,風吹幡動,為風動抑幡動引起辯論,慧能走向前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全場大驚。 印宗把他請到上座,同他談論佛法精義,推測他是得五祖衣法的六祖。慧能承認,於是印宗為他剃度,並請智光律師為他授具足戒,他從此才正式成為出家人。受戒之後,曾短期在法性寺講禪法。 不久回曹溪寶林寺長住。其間曾應韶州刺史韋據(一作璩)之請,到城內大梵寺講禪法。唐中宗神龍元年(公元705),皇帝曾派薛簡請他入京,他辭謝了。中宗很推重他,為他重修寶林寺,改名中興寺,並在他的新州故宅修建國恩寺。 死前回新州國恩寺,死在那裡。 慧能的經歷有不少傳奇成分。可注意的是這些成分並不都假,如不識字有前因(窮困賣柴)為證,立宗弘法有後果為證,我們都不能不信。推想他確是天賦與摩訶般若的人;還借了不識字的光,不能走如法相宗辨析繁瑣名相的路,而寧願不立文字,頓悟成佛。這樣的法門當然會受到絕大多數人的歡迎,因為人皆有過,上智不多,既然凡聖不二,智愚不二,那就人人都有成佛的希望甚至保證,費力不多而收穫很大,又何樂而不為呢? 頓悟也不能無法。這在《六祖壇經》裡講了不少。最重要的是要認識本性,即自性。自性清淨,不識是迷,能識即悟。悟了即解脫,就是佛。如何能認識自性?用般若。 “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但也要知道:“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總之,自性清淨的心是根本,它能生萬法,能化迷為悟,是成佛的基本力量。關鍵在能識。 怎麼就能識? 《六祖壇經》裡也講定慧,但說定慧一體不是二;也講懺悔,但說要“心無所攀緣,不思善不思惡”。總的精神是要破執著,把知見的系縛都解開,自然就會認識自己的清淨自性。 可是解知見的系縛又談何容易!用我們現在的眼光看,有時,甚至常常,就不得不乞援於文字變幻的花樣。如說“煩惱即菩提”,“本自無生,今亦不滅”,“此樂無有受者,亦無不受者”,似乎都只是說得動聽;如果遇見喜刨根的人,一定要用事實來對證,那也許就會陷入困境吧? 慧能的智慧,還表現在教弟子傳法之道,以金針度人一事上。 《六祖壇經·付囑》篇記載,他告訴法海、志誠等大弟子,將來到各方說法,要“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共人言語,外於相離相,內於空離空”,“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這雖然目的在於破執,但由動機方面看,總難免有厚內薄外之嫌。而幸或不幸,這個法寶就真流傳下去,一變而成為說得更玄,再變而成為機鋒,就霧鎖峰巒,使人難見廬山真面了。 我有時想,禪法到慧能,作為一種對付人生的所謂道,是向道家,尤其莊子,更靠近了。我們讀慧能的言論,看那自由自在、一切無所謂的風度,簡直像是與《逍遙遊》《齊物論》一個鼻孔出氣。這種合拍,更生動地表現在《六祖壇經·機緣》篇的一則故事上: 有僧舉臥輪禪師偈曰: 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 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 師聞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縛。 因示一偈曰: 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 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 後一偈確是少系縛。但問題是,對境數起之心會都是清淨的嗎?不清淨,道家可以,佛家不可以。這類問題,後面還要談到,這裡從略。 慧能徒眾很多。能傳法的高足,《六祖壇經·付囑》篇提到十個,是:法海,志誠,法達,神會,智常,智通,志徹,志道,法珍,法如;《景德傳燈錄》增到四十三人,其中並有外國人,西印度堀多三藏。對後代有大影響的是五個人:青原行思,南嶽懷讓,荷澤神會,南陽慧忠,永嘉玄覺。 慧能死於唐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底改開元)八月,年七十六。唐憲宗追謚為大鑒禪師。 5.5.2六祖壇經 《六祖壇經》,全名是《六祖大師法寶壇經》,也可簡稱《壇經》。流傳來由,《景德傳燈錄》說是“韶州刺史韋據請(慧能)於大梵寺轉妙法輪,並受無相心地戒,門人紀錄,目為《壇經》”。可是書中記的有後來的事。 《六祖壇經·付囑》篇說: 知大師不久住世,法海上座再拜問曰:“和尚入滅之後,衣法當付何人?”師曰:“吾於大梵寺說法,以至於今,抄錄流行,目曰《法寶壇經》,汝等守護,遞相傳授,度諸群生,但依此說,是名正法。” 這是說,來於多年的言行記錄,性質同於。因為是法海發問,有人說是法海記的。門人尊重老師,稱為“經”,依分別三藏舊規,這是僭越的。 1929年,胡適博士作《荷澤大師神會傳》,提出新的看法,說《壇經》是神會作的。他說: 至少《壇經》的重要部分是神會作的。如果不是神會作的,便是神會的弟子採取他的語錄裡的材料作成的。 但後一說不如前一說的近情理,……我信《壇經》的主要部分是神會所作,我的根據完全是考據學所謂“內證”。 《壇經》中有許多部分和新發見的《神會語錄》完全相同,這是最重要的證據。 胡適博士這裡用的又是大膽假設法,因為“內證”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例如張三所講與李四所講相似,可能的原因應是三種,一是有相同的想法,二是張三學李四,三是李四學張三,而不是一種。也許就是因此,胡適博士承認,其中有些“也許真是慧能在時的記載”。這樣一讓步,我們就無妨採用折中的辦法,說《六祖壇經》雖然不免有後代人陸續修改增補的成分,但大體上還可以代表慧能的思想。 說陸續修改增補,是因為今傳的本子不只一種,前者略而後者詳。據胡適博士統計:唐敦煌寫本只有一萬二千字;北宋初年的惠昕本增到一萬四千字;明藏本再增,成為兩萬一千字。 今通行繁本,如《頻伽藏》本,分作十篇:行由第一,般若第二,疑問第三,定慧第四,坐禪第五,懺悔第六,機緣第七,頓漸第八,宣詔第九,付囑第十。多數是通篇講禪法,少數是部分講禪法。禪法,擴大到佛法,因為絕大部分是運轉名相,而名相總是離眼所見的事物太遠,所以常常使人有摸不著頭腦之感。如《機緣》篇,弟子法海問“即心即佛”是什麼意思,慧能答:“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照我們常人理解,老師的意思是心佛有別;可是,“即心即佛”(也說“即心是佛”)的說法,能理解為心佛有別嗎? 可是,無論如何,《六祖壇經》總是南宗的經,它的思想,雖不免小異而有大同。這大同是自性清淨,不假外求。自性地位高了,從而冥思遐想(甚至胡思亂想)的地位也高了。這順勢下流就成為禪的放,以至放到遠離常態,都留到後面再談。這裡只說明一點,就是:講南宗禪,我們不能不重視《六祖壇經》。 5.5.3高足舉要 慧能一傳法嗣,《景德傳燈錄》舉四十三人,有事蹟的十九人。本節所謂“要”,是指有家業下傳的,共五人:行思,懷讓,神會,慧忠,玄覺。 (一)青原行思 六祖以後,受付法傳衣說的影響,和尚更標榜占山頭,主寺院,所以法名前常常加山名(多)、地名或寺名(少),如百丈(山)懷海禪師,黃州齊安禪師,歸宗(寺)智常禪師; 或乾脆用地望,如南嶽(指懷讓),趙州(指從諗),荷澤(指神會)。行思住吉州青原山靜居寺,所以稱青原行思。他在《壇經》里地位似不高,《付囑》篇所舉十人裡沒有他。 《機緣》篇裡有,他的事蹟只是與慧能問答“不落階級”的幾句話。可是他前程遠大,不只法嗣多(《五燈會元》舉了十六世),而且由高明法嗣先後創立了曹洞宗、雲門宗和法眼宗。 他俗姓劉,吉州安城人(在今江西)。幼年出家,後到曹溪慧能處求法,受到慧能的器重。 《景德傳燈錄》說: 一日,(六)祖謂師(行思)曰:“從上衣法雙行,師資遞受,衣以表信,法乃印心。吾今得人,何患不信?吾受衣以來,遭此多難;況乎後代,爭競必多。衣即留鎮山門,汝當分化一方,無令斷絕。” 照這個傳說,如果衣仍下傳,行思就成為南宗第七祖了。 《景德傳燈錄》還記一件事,頗帶傳奇味,是石頭希遷在慧能處求法,問老師死後“當依附何人”,慧能說:“尋思去。”用雙關語,有《推背圖》意味,俗陋可笑。但藉此因緣,希遷就成為行思的嗣法弟子。 《景德傳燈錄》記行思的言論,有一點值得注意,如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行思答:“廬陵米作麼價?”如果這不是後來人編造的,那就是六祖死後不久,禪宗和尚傳法就由常態(明白講)走向變態(用謎語講)了。行思死於開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後來唐僖宗諡他為弘濟禪師。 (二)南嶽懷讓 在六祖慧能的高足中,只有懷讓的地位可與行思比。他也是法嗣多(《五燈會元》舉了十七世),而且由高明的法嗣創立了宗派:溈仰宗和臨濟宗;臨濟宗下傳又分為黃龍派和楊歧派。 《六祖壇經》裡也只有《機緣》篇提到他,慧能對他沒有大夸獎,卻預言他將有個好弟子,說:“西天般若多羅(第二十七祖,傳法與菩提達磨)讖,汝足下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這是指馬祖道一。懷讓俗姓杜,金州安康(在今陝西)人。生於唐高宗儀鳳二年(公元677)。十五歲出家,先學律宗,不久到曹溪慧能處求法,住了十幾年。學成後往南嶽般若寺傳禪法。弟子很多,受到印可的有六人。懷讓說: “汝等六人同證吾身,各契其一。一人得吾眉,善威儀(指常浩)。一人得吾眼,善顧盼(指智達)。一人得吾耳,善聽理(指坦然)。一人得吾鼻,善知氣(指神照)。一人得吾舌,善譚說(指嚴峻)。一人得吾心,善古今(指道一)。馬祖道一得心傳,也經過一些曲折,《景德傳燈錄》記載: 開元中有沙門道一,在衡嶽山常習坐禪。師知是法器,往問曰:“大德坐禪圖甚麼?”一曰:“圖作佛。”師乃取一磚,於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麼?”師曰: “磨作鏡。”一曰:“磨磚豈得成鏡邪?”師曰:“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作佛?” 這是有名的公案,可表明南宗重頓悟的精神。懷讓死於唐玄宗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六十八,說大慧禪師。 (三)荷澤神會 講南宗的歷史,說到神會,使我們不禁想到王勃《滕王閣序》中“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慨嘆。李廣勞苦功高,竟一生未得封侯。神會也是這樣,他是南宗得以創立並發展的關鍵人物,可是子孫卻不能繁衍。幸而有司馬遷,寫了《李將軍列傳》,有胡適博士,寫了《荷澤大師神會傳》,我們藉此才可以知道,一兩千年前曾有這樣的“善不受報”的人物。 神會,俗姓高,襄陽(在今湖北)人。年輕時候讀儒書、道書,是個不小的知識分子。據說是讀《後漢書》(也許是《襄楷傳》吧),才知道有所謂佛,於是到本府國昌寺出了家。出家後曾在荊州玉泉寺從北宗的創始人神秀學習禪法三年,然後到曹溪從慧能學。 神會到曹溪依慧能,舊說多認為年才十四。還有提前一年的,《六祖壇經·頓漸》篇說:“有一童子名神會,襄陽高氏子,年十三,自玉泉來參禮。”又《付囑》篇記載,慧能死前跟弟子們說:“吾至八月欲離世間,汝等有疑早須相問,為汝破疑,令汝迷盡。吾若去後,無人教汝。”弟子們“悉皆涕泣,惟有神會神情不動,亦無涕泣”。慧能說:“神會小師,卻得善不善等(等同),毀譽不動,哀樂不生;餘者不得。”好像在諸弟子中,神會確是最年輕的。可是胡適考證,慧能死時,神會四十六歲,王維作慧能碑文,說“神會遇師於晚景,聞道於中年”,到曹溪時間應該在慧能死前不很久。幸而這關係不大,可以不深究。 慧能死後,神會曾在中原各地雲遊,較長時期住在南陽龍興寺。這個時期禪宗的情況是: 能大師滅後二十年中,曹溪頓旨沉廢於荊吳,嵩岳漸門熾盛於秦洛。普寂禪師,秀弟子也,謬稱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門師,朝臣歸崇,敕使監衛,雄雄若是,誰敢當衝?嶺南宗旨,甘從毀滅。 (宗密《慧能神會略傳》) 這說得雖然過分一些,不過當時神秀一系聲勢烜赫卻是事實。 神會堅決站在慧能一邊,於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正月在河南滑台大雲寺設無遮大會,大舉為南宗爭地位。他在大會上宣稱:一,他設無遮大會,目的是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辨是非。二,菩提達磨付法傳衣,到第六代是慧能,不是神秀,因為傳法袈裟在慧能那裡。三,因此,神秀的弟子普寂稱自己為第七代是錯誤的。四,他還舉個旁證,說當年神秀說過,東山忍大師曾付囑,佛法在韶州;神秀也並未說自己是第六代。五,也許最重要,是說神秀一系的法門,是漸而非頓,所以不是正宗。打了這第一炮之後,到唐玄宗天寶初,他到洛陽,住荷澤寺,繼續弘揚南宗頓教,也因為時代的風氣厭漸而喜頓,於是漸漸,神秀一系的禪法冷落了,慧能一系的頓教取得獨占法統的勝利。 天寶晚期,因為北宗人的誣陷,神會曾離開洛陽,到長江一帶寺院流轉。安祿山叛亂時又回到洛陽,因為開壇場度僧收費補充了唐朝的軍費,所以受到朝廷的尊敬。他地位更高了,所弘禪法的地位也高了,有人甚至稱為荷澤宗。 神會或荷澤宗的禪法,可以總括為知、行兩個方面。知的方面,他認為法性本來空寂,以靈知認知此本來空寂的法性,就是解脫。所以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宗密語)。能知即頓悟,所以不同於北宗的由定發慧,而是以慧攝定。此後南宗禪強調頓悟,走的都是這一條路。行的方面,是強調“無念”,無念就是不作意,這大概是指心離一切相,以保持空寂的法性的意思。神會著作傳世的,有《顯宗記》《荷澤神會語錄》和敦煌發見的《大乘開心顯性頓悟真宗論》等。 神會的傳法弟子,各書所載共有三十多人。據宗密所記,主要是:神會傳法如,法如傳惟忠,惟忠傳道圓,道圓傳宗密。宗密住終南山圭峰草堂寺,著作很多,有《華嚴心要法門注》《圓覺經大疏》《禪源諸詮集》《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等,人稱圭峰大師。不過宗密通曉多種經論,尤其華嚴,造詣更深(華嚴宗推為五祖),所以依九流分應該算雜家,他不只主張教、禪合一,而且認為儒、佛也可以相通。 神會死於唐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五月,年九十三(一說年七十五),諡真宗大師。 (四)南陽慧忠 《六祖壇經》說慧能的嗣法弟子有四十三人,提到名字的有十幾個,其中沒有慧忠。但他事蹟多,而且有法嗣,所以在後人眼裡,地位反而比在《六祖壇經》中位居第一的法海高了。他俗姓冉,越州諸暨(在今浙江)人。在慧能處學成後,住南陽白崖山黨子谷,據說在那里傳法,四十多年沒下山。名聲大了,唐肅宗派人請他到京城,在那里傳法十幾年,受到皇帝的禮遇,尊為國師。 《景德傳燈錄》記慧忠事蹟,都是答人問。問者包括中外、僧俗和貴賤,計有西天大耳三藏、南泉、麻谷、張濆行者、唐肅宗、魚軍容、紫璘供奉等。主旨仍是破一切執著,辦法是用巧辯證明有所肯定便錯。如: 一日,師問紫璘供奉:“佛是甚麼義?”曰:“是覺義。”師曰:“佛曾迷否?”曰:“不曾迷。”師曰:“用覺作麼?”奉無對。奉問:“如何是實相?”師曰:“把將虛底來。”曰: “虛底不可得。”師曰:“虛底尚不可得,問實相作麼?” 這是正面說。有時不正面說,如: 帝(肅宗)又問:“如何是十身調禦?”師乃起立曰: “會麼?”帝曰:“不會。”師曰:“與老僧過淨瓶來。”帝又曰:“如何是無諍三昧?”師曰:“檀越蹋毘盧頂上行。”帝曰:“此意如何?”師曰:“莫認自己清淨法身。”正面說自性空寂之類是玄,跑野馬,隨口亂說,恐怕目的就在於加碼,使之成為玄之又玄。據現存材料,慧能的言行還沒有越出玄的範圍,由他的高足起,大膽往外邁了一步,越境了,言行就成為更難懂。不幸而此風越刮越大,不久之後,出言不奇,舉止不怪,似乎就不成其為禪僧了。 慧忠的嗣法弟子,《五燈會元》收吉州耽源山應真禪師一人,可見不久就門庭式微了。 慧忠死於唐代宗大歷十年(公元775),說大證禪師。 (五)永嘉玄覺 玄覺,《六祖壇經·機緣》篇提到他,說他俗姓戴,溫州(在今浙江)人。兒童時期出家,讀經論不少,深通天台止觀法門。經慧能的弟子玄策介紹,到曹溪見慧能。與慧能的一段談話希有,像是弟子佔了上風: 覺遂同策來參,繞師三匝,振錫而立。師(慧能)曰: “夫沙門者俱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大德自何方而來,生大我慢?”覺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師曰:“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曰:“體即無生,了本無速。”師曰: “如是如是。”玄覺方具威儀禮拜。須臾告辭,師曰:“返太速乎?”曰:“本自非動,豈有速耶?”師曰:“誰知非動?”曰:“仁者自生分別。”師曰:“汝甚得無生之意。”曰:“無生豈有意耶?”師曰:“無意誰當分別?”曰:“分別亦非意。”師曰:“善哉!”少留一宿,時謂“一宿覺”。 玄覺有大名,還因為他有講禪法的著作,是《永嘉集》和《證道歌》。他死於唐玄宗先天二年(即開元元年,公元713) 十月,比慧能晚死兩個多月。諡無相大師。禪宗典籍沒有提他的嗣法弟子;只是傳說他有個女弟子,溫州淨居寺比丘尼玄機,就是與雪峰義存對話,說“寸絲不掛”的那一位(《五燈會元》說她是慧能的弟子,《景德傳燈錄》未收)。 5.5.4下傳弟子舉要 這裡所謂下傳,是由再傳起,到建立宗派為止。時間長,世代多,人數更多,介紹,以人為綱,不能不掛一漏萬。想只舉十八位,分作兩組。前一組十二位,是宗派的直系祖先。 其中少數事蹟並不顯赫,如龍潭崇信,但既然有了騰達的子孫,也就可以父因子貴了。後一組六位,是子孫沒有建立宗派的,但造詣深,事蹟顯赫,講禪宗歷史就不能不提一提。這後一組,選拔比較難,因為夠格的人太多,為篇幅所限,只能舉一點點,算作舉例。又為了表明傳承關係,以慧能為一世,標明每個人的世次。 第一組 (一)馬祖道一(三世) 他是慧能弟子南嶽懷讓的嗣法弟子,俗姓馬,漢州什邡縣(在今四川)人。在南宗的禪師裡,也許他天分最高,成就最大,所以《六祖壇經·機緣》篇有個懸記,說:“西天般若多羅讖,汝(指懷讓)足下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後來他在江西洪州弘法,果然門徒很多,《景德傳燈錄》說“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為一方宗主,轉化無窮”。因為門徒多,聲勢大,為了表示特別尊崇,稱他為“祖”(慧能以後,沒有另外的人得這個尊號),前加姓,稱為馬祖(習慣也加姓的還有鄧隱峰和陳蒲鞋)。他的禪法仍然是慧能一路,能認識本來清淨的自性就是佛。可是常識的雜念會污染,妨礙頓悟,所以要用各種方法破。他說“即心是佛”,又說“非心非佛”,並用打、喝、豎拂、畫地等辦法啟示,目的都是去污染而顯自性。他的教法由平實而趨向奇峭,有特點,對後來有大影響,人稱為洪州宗。著名的嗣法弟子有百丈懷海、南泉普願、西堂智藏等。他死於唐德宗貞元四年(公元788),年八十,後追謚為大寂禪師。 (二)百丈懷海(四世) 懷海,俗姓王,福州長樂(在今福建)人。從小出家,看了不少經論。後到洪州馬祖處參學,得到馬祖的印可。馬祖死後,他在洪州百丈山(亦名大雄山)弘法,門徒很多。他的禪法,自己說是“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所以要“一切諸法並皆放卻,莫記,莫憶,莫緣,莫念”。他的事蹟,有兩件最出名。一件是卷席(坐具)的公案: “馬祖升堂(為徒眾講禪法),眾才集,師(懷海)出,卷卻席。祖便下座。”這是表示,妙法應該離開語言文字。另一件是他創立了共勞共食、清靜修持的禪林制度,就是後來流傳的《百丈清規》(非原本)。著名的嗣法弟子有溈山靈祐(溈仰宗的創立者)、黃檗希運和長慶大安等。他死於唐憲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九十五,諡大智禪師。 (三)黃檗希運(五世) 希運,不知道俗姓什麼,福州(在今福建)人。幼年在本州黃檗山出家。雲遊,曾到長安。後到江西,時馬祖已死,參百丈懷海。懷海很器重他,《景德傳燈錄》記載: (百)丈一日問師(希運):“甚麼處去來?”曰:“大雄山下採菌子來。”丈曰:“還見大蟲麼?”師便作虎聲。 丈拈斧作斫勢,師即打丈一摑。丈吟吟而笑,便歸。 (丈)上堂曰:“大雄山下有一大蟲,汝等諸人也須好看。 百丈老漢今日親遭一口。 ” 這是稱許他為“大雄”。以後他到洪州、鐘陵、宛陵等地弘法,受到大官(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裴休的尊重,裴休並集他的言論為《傳心法要》。他的禪法仍是“即心是佛”一路,只是教法更趨奇峭,如一日上堂,對大眾只說了一句“汝等諸人欲何所求”,就“以拄杖趁(驅逐)之”,又如有人問“如何是西來意”,他便打,都開了後來的多用棒喝之風。他的傳世著作還有《宛陵錄》,其中甚至說“達摩西來無風起浪,世尊拈花一場敗缺”,發揮“心”外皆不要的意思更加突出。 著名的嗣法弟子有臨濟義玄(臨濟宗的創立者)、睦州道明(多稱為陳蒲鞋或陳尊宿)、千頃楚南等。他死於唐宣宗大中年間(公元847—859),諡斷際禪師。 (四)石頭希遷(三世) 希遷是青原行思的弟子,俗姓陳,端州高要(在今廣東)人。曾在六祖慧能處求法,慧能死後參行思。後住衡山南寺,在寺東一平闊石頭上結庵,所以人稱石頭和尚。禪法的主旨仍然是清淨的本心至上。如何能識此湛然圓滿的本心?他的教法是破知見,如僧問如何是解脫,他答:“誰縛汝?”問如何是淨土,他答:“誰垢汝?”問如何是涅槃,他答:“誰將生死與汝?”門徒不少,著名的嗣法弟子有藥山惟儼(下傳為曹洞宗)、天皇道悟(下傳為雲門宗、法眼宗)、丹露天然(即燒木佛的那一位)、大顛寶通(傳說韓愈曾向他請教)等。 希遷死於唐德宗貞元六年(公元790),年九十一,諡無際大師。 (五)藥山惟儼(四世) 惟儼俗姓韓,絳州(在今山西)人。十七歲出家,讀經論不少。據說他先參石頭希遷,不契,到馬祖處才悟道。又回到希遷處。有一次,他在石上坐,希遷問他在做什麼,他說:“一物不為。”希遷說:“恁麼即閒坐也。”他說:“若閒坐即為也。”又一次,希遷說“言語動用沒交涉”,他說:“非言語動用亦沒交涉。”可謂後來居上,所以希遷印可他。其後他到澧州藥山傳法,門徒很多。教旨還是自性具足,不假外求。 教法也是用各種奇峭法破,如給大眾講禪法,說:“我有一句子,待特牛(雄牛)生兒,即向你說。”還有一次他看經,有僧問:“和尚尋常不許人看經,為甚麼卻自看?”他說:“我只圖遮眼。”傳說李翱曾問他如何是道,他以手指上下,李翱不懂,他說:“雲在青天水在瓶。”又問他如何是戒定慧,他答: “貧道這裡無此閒家具。”著名的嗣法弟子有云岩曇晟(下傳為曹洞宗)、道吾宗智、船子德誠(終年住船上)等。他死於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八十四,諡弘道大師。 (六)雲巖曇晟(五世) 曇晟俗姓王,鐘陵建昌(在今江西)人。年少出家,在百丈懷海處二十年,不能悟道,改到藥山惟儼處參學。惟儼問他懷海說什麼法,他說:“有時上堂,大眾立定,以拄杖一時趁散。復召大眾,眾回首,丈曰:'是甚麼?'”惟儼說: “何不早恁麼道?今日因子得見海兄。”於是曇晟頓悟。這是南宗禪中常見的離奇,想當是故神其說。其後在潭州雲巖弘法,事蹟不很多,門下卻出了個大名人,洞山良價(讀jie),良價傳曹山本寂,共同創立了曹洞宗。曇晟死於唐武宗會昌元年(公元841),年六十,諡無住大師。 (七)天皇道悟(四世) 道悟是石頭希遷的弟子,俗姓張,婺州東陽(在今浙江)人。十四歲堅決出家,在杭州竹林寺受戒。曾參馬祖,後參希遷。學成後到紫陵山,其後住荊州城東天皇寺弘法。嗣法弟子為龍潭崇信(下傳為雲門宗、法眼宗)。他死於唐憲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六十。 據考證,這個傳法譜係是錯的。下傳龍潭崇信的是荊州城西天王寺的道悟。他俗姓崔,渚宮(在今湖北)人,是馬祖的弟子。他死於元和三年,年八十二,比天皇寺的道悟約大二十歲。如果是這樣,那禪宗的五宗二派,除了曹洞宗出於青原行思以外,就都出於南嶽懷讓(或說出於馬祖)了。可是積非成是,雲門宗、法眼宗由天皇道悟下傳的說法流傳太久了,連他們的兒孫也這樣說,改變相當難,所以這裡仍是從舊說。 (八)龍潭崇信(五世) 崇信,不知俗姓什麼,渚宮(在今湖北)人。生在貧家,賣餅。依天皇(王)道悟出家。曾求老師指示心要,老師告訴他:“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又問如何保任,老師告訴他:“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似乎都說得過於輕易。後在澧州龍潭弘法,嗣法弟子出個著名禪師,德山宣鑑(下傳為雲門宗、法眼宗)。 (九)德山宣鑑(六世) 宣鑑俗姓周,簡州(在今四川)人。幼年出家,熟悉經論。能講《金剛經》,人稱周金剛。先是重知見,聽說南宗禪主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很氣憤,想駁倒他們。由四川到澧州,遇見個賣餅婆子。他想買餅點(動詞)心,婆子引《金剛經》中“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的話,問他點哪個心。他吃了當頭一棒,於是到龍潭崇信那裡求法。有一次,天黑了,他從崇信那裡出去又回來,說外面黑,崇信點個燭給他,他剛去接,崇信把燭吹滅,他悟了,便禮拜。推想是領悟明不在外、即心是佛的道理。崇信印可他,並且稱讚說:“可中有個漢,牙如劍樹,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頭,他時向孤峰頂上,立吾道去在。”他住澧陽三十年,唐武宗滅法時期逃到獨浮山,後來武陵太守請他主持德山精舍。他的教法很特別,是“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就是“打”,所以有“臨濟喝,德山棒”的說法。打,目的是用更直截了當的方法破執。這種精神也表現在他的言論上,最有名的是:“達磨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乾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等覺妙覺是破執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不了。”否定心外的一切,自然就成為自性清淨的心至上。他門徒很多,著名的嗣法弟子有雪峰義存(下傳為曹洞宗、法眼宗)、巖頭全奯等。他死於唐懿宗咸通六年(公元865),年八十六,諡見性禪師。 (十)雪峰義存(七世) 義存俗姓曾,泉州南安(在今福建)人。從幼喜歡佛,十七歲出家。在德山宣鑑處學成後,到閩中像骨山雪峰弘法。教法除打之外,還用輥木球等離奇的言行。如有人問“古人道,覿面相呈時如何”,他答:“是。”又問“如何是覿面相呈”,他說:“蒼天!蒼天!”又如他南游時遇見黃涅槃,黃向他說“曾郎萬福”,他下轎作丈夫拜,黃作女人拜。他問:“莫是女人麼?”黃又作兩拜,然後用竹策畫地,向右繞轎三週,他說: “某甲三界內人,你三界外人,你前去,某甲後來。”這樣離奇也有所謂,他自己說:“我若東道西道,汝則尋言逐句;我若羚羊掛角,汝向甚麼處們摸?”這就是以不明白求明白。他門徒很多,著名的嗣法弟子有云門文偃(雲門宗的創立者)、玄沙師備(下傳為法眼宗)、長慶慧棱、保福從展、鼓山神晏等。他死於後梁太祖開平二年(公元908),年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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