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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八冷暖自知

文言津逮 张中行 6349 2018-03-20
上一章談到精粗問題。分辨精粗要有個標準,而標準常常與個人愛好牽連,甚至完全來自愛好,所以難免主觀片面性。但又不能不分辨,因為有精粗是事實,我們講讀時就不當一古腦兒吞下去。比較可行的辦法是慎重一些,不憑印象亂說;取其大而略其小,可此可彼的存疑。這一章想深入一步,由選定的一篇擴展到未經選擇的大量讀物,就是說,談談博覽的時候,在汗牛充棟的文言作品中,要怎樣用自己的眼光,選擇好的而略去較差的,吸取好的而捨棄不值得吸取的。這會涉及方法(怎樣選)和結果(選了什麼)兩部分。 “結果”當然不能不出於主觀,即使未必是錯的,也總難於使大家都同意;若然,那就把“方法”當作重點,提供學習文言的人參考。 學習文言,像學習其他事物一樣,日久天長,會逐漸熟練,會提高;在提高的基礎上還會要求繼續提高。想提高,更要多讀,也就是在精讀中逐漸增加博覽的成分。博覽,覽什麼,自然可以向老師、文學史、評介文章等請教,但總不能永遠扶著拐杖走路,因為:一、老師、文學史等所談究竟有限;二、更重要的是他人所說未必完全可信;三、即使完全可信,也要經過自己的秤衡量之後,才能知道所以為可信,也就是冷暖自知才是真知;四、還要用自己的真知到生疏的作品中去選定。提高和冷暖自知有互為因果的關係:不提高就不能培養分辨好壞的眼光;不能分辨好壞就不能恰當地選擇,正確地吸取,因而就難於提高。自然,自作主張也許會錯,但不當因噎廢食,何況錯了之後還會逐漸領悟而很快改正,那正是更大的提高。

選擇,精讀,博覽,提高,最終是為了通達。在舊時代,通達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能吸取,就是通曉人家寫的,併或多或少地把自己認為好的、重要的裝在腦子裡;二是能運用,就是自己能寫,並且下筆千言,句句有本原,甚至無一字無來歷。因為目的如此,所以不能不有評價的眼光;否則腦子裡裝了不少不三不四的東西,到拿起筆來,卻詰屈笨拙,甚至滿紙三家村氣。我們現在學文言,目的當然與舊時代不同。最大的分別是不要求能寫;其次是往腦子裡裝,不要求像過去那樣多,那樣雜。但學以致用這個原則還是一樣的。這用,大致說包括以下幾項:一、能夠學會文言,以便比較廣泛地閱讀文言典籍;二、能夠一般地通曉過去的歷史和文化;三、能夠從舊的文化(尤其是思想)中吸取積極的有用的成分;四、能夠從文學藝術的角度,欣賞大量優秀的文言作品;五、能夠把文言作品中的寫作優點吸收融會到自己寫現代文的筆下。很明顯,想做到以上幾項,自己沒有評價的眼光,即使不至一無所成,也總不能避免事倍功半。

評價的眼光是逐漸培養起來的,不像機器,零件配全之前一點不能用,配全之後立刻起作用。小孩子讀唐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讀完了說“真好”。問為什麼真好,說不上來,這是已經知其妙而不能名其妙,雖然不能名,也是有了初步的評價的眼光。這種初步的冷暖自知,偏於感性的,雖然零零散散,卻很可貴,因為它是理性的冷暖自知的基礎。 培養理性的冷暖自知,即係統的深入的評價的眼光,要注意以下幾個步驟。 (一)在閱讀中摸索、磨練、積累。這有如吃食物,多品嚐,多比較,感覺就會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固定,因而形成明確的評價。文言作品也是這樣,一首詩,一篇文章,我們讀了會有個感覺,粗略地說是“好”“不好”,“喜歡”“不喜歡”,細一點說是“題材”怎麼樣,“結構”怎麼樣,“思想感情”怎麼樣,“辭章”怎麼樣,等等。這類評價可以從對一首、一篇的印象來,也可以從與其他篇什的比較來。不管怎樣,這類感覺的經歷多了,積累起來,就會逐漸養成分辨好壞、衡量輕重的眼光。

(二)要參考他人的評論,尤其多種評論中的相反意見。歷史上的著名典籍、著名篇章,幾乎都有人評論過。這類評論常常收入各種文學史、各種文學批評史;散見各書的,有的經過後人蒐集整理,匯集在原作之中(或總列於篇章之前,或分綴於篇章之下);此外還有專評介某書某篇的論文,更便於參考。前人的評論,大多出於專家之手,見得廣,談得深,我們不只要重視,還要把它看作培養眼光的課本,不停止於記住論斷,要更向前,學習前人所以作出此種論斷的理論和方法。前人的評論,有的不是專指而是泛論,如中的許多敘述和司空圖《詩品》之類,也很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當然也要參考。前人的評論,有時候甲、乙著重點不同,深淺度不同,這值得注意;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甲、乙的意見打架。打架不能都對,在長短得失的衡量中,我們更容易把分辨的能力提高一步。例如我們讀蘇東坡詞,像下面三類評論就大有參考價值(皆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引)。

(1)陸放翁雲:東坡詞歌終,覺天風海雨逼人。 胡致堂雲:詞曲至東坡,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逸懷浩氣,超脫塵垢,於是《花間》為皂隸而耆卿為輿台矣。 (2)晁無咎雲: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橫放傑出,自是曲子內縛不住者。 《吹劍續錄》雲:東坡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按紅牙拍,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彈銅琵琶,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 (3)李易安詞論:至晏丞相、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

陳無已雲:東坡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1)組說好,(2)組說有短有長,(3)組說不好。 (2)組是中間派,(1)組和(3)組意見相反。究竟哪一種看法對呢?碰到這種情況,我們要多琢磨琢磨,雖然未必能夠解決爭執,卻可以順著前人的思路走一過。走,當然要用自己的腳,所以實際是邊聽邊想,這對於磨練眼光是大有好處的。 (三)評價的眼光起於感性,卻不可長期停留於感性。感性有靠得住和靠不住的兩面。因為是自己的實感,貨真價實,這是靠得住的一面。但感性容易隨時間而變,隨情境而變,尤其是評價對象處於兩可之間的時候,也許一時覺得有可取,另一時覺得無足取,這是靠不住的一面。要求靠得住,就必須積累感性,一再剪裁修正,使之系統化、理論化;換句話說,每下一次判斷,都要能夠說明這樣評價的根據,雖然不給旁人講解的時候可以不出口,但要心中有數。這數,小而言之是言之成理的理,大而言之是文學批評的立足點。這自然不容易,所以就初學說,可以不要求像文學批評家說的那樣深,那樣廣;甚至低之又低,只要求不停留在“我喜歡”“我不喜歡”,而能夠進一步說說為什麼喜歡、為什麼不喜歡。這個粗淺的理是必要的,並且是有大價值的。因為用它作基礎,我們就能夠建築起系統理論的樓台,或說是銳敏而準確的眼光。有了這樣的眼光,學習文言中的許多辨別、選擇問題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學習文言的進程,以上學階段為比,有小學、中學、大學之別。評價眼光的高低、深淺,自然也隨著階段的變化而有不同。但事實是,只要接觸文言作品,就任何時候都在評論;也要求任何時候都評論,以期能夠自己辨別方向,事半功倍。讀,使用眼光,鍛煉眼光,有三點需要注意。 (一)要相信自己,膽量大一些。這可以從不同的意義上說。一、應該重視自己的實感。例如我們讀一首詩或一篇文章,覺得它描寫景物非常好,能夠把我們引入另一境界,或者抒發感情非常真摯,使我們幾乎要落淚,這實感來自切身感受,最真,最重,所以最有價值。二、要敢於撇開傳統,撇開流俗。評論任何事物,傳統和流俗的意見都是力量大的,有時大到使所信奉的事物成為天經地義,不容懷疑,甚至常常使你想不到懷疑。舊時代的“子曰”“詩云”就屬於這一類,既然是子所曰,詩所云,其為正確還會有問題嗎?我們要有王荊公說《春秋》是“斷爛朝報”那種精神和膽量,問一問子所曰、詩所云為什麼就不錯。經過自己衡量,如果覺得併不是這樣,要敢於提出相反的意見。自然,相反的意見未必能保險正確,不過自己不信而隨波逐流,那就無法培養眼光,也就談不到提高。一定要有“堅持自己所信”這種精神、這種膽量,評論的眼光才能培養成,這樣培養成的眼光才有分量,作用大。當然,這裡所謂撇開傳統、撇開流俗,並不是提倡故意作翻案文章;而是為了培養評價的眼光,得到可信賴的評價,必須實事求是,認真負責。三、傳統和流俗未必不可信賴,例如說《史記》的文章好,杜甫的詩好,歷代不同意的人很少,只是這種看法,必須用自己的腦子濾一下,所謂好才不是人云亦云,才是內容充實的更可信賴的判斷。 (二)要虛心。這像是相信自己的反面,其實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因為一、任何評價,即使背後有言之成理的理,也終歸是主觀的,它可能錯,不只持不同意見的人這樣看,過些時候自己也可能這樣看。二、不同的意見之後有不同的理,不經過仔細思量,我們不當輕易地一筆抹殺。三、惟有在不同意見的爭論、對比中,分辨好壞的眼光才會得到磨練,逐漸提高。四、評論作品不是用秤衡物,可以確定是半斤或是六兩,而是我們可以仁者見仁,別人可以智者見智,我們願意別人尊重我們的意見,就應該也尊重別人的意見。

(三)要全面估計所評論的對象,就事論事,也就是不當提出非客觀條件所能容許的要求。例如張溥《五人墓碑記》是一篇思想很好的文章,可是裡面有“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的話,現在看來,稱崇禎皇帝為聖人實在有點肉麻,可是在那時候不這樣寫又怎麼稱呼呢?又如賈思勰《齊民要術》是價值很高的書,可是由辭章方面看,語言平板枯燥有如記帳,這是因為內容是介紹農業生產,題材就是這樣乾巴巴的,能夠清楚有條理地寫出來已經很不容易了。此外,一本書,一篇文章,常常是有短有長;如果是這樣,我們就不當因其短而忽略其長。 以上泛泛談了評價眼光的重要及其培養。評價的眼光,除了參考別人的意見以外,還要在使用的過程中培養,培養也是為了使用,所以同樣重要的是了解怎樣運用。以下談談怎樣運用的問題。

對文言讀物的評價,正如對所接觸的其他事物一樣,要求可以分為三等:一是有明確的觀感,二是表示意見,言之成理,三是意見正確。我們稍加思索就可以知道,要求之一是太低了,因為可能是浮光掠影的印象,禁不住推敲;三是太高了,評價對像是作品,怎麼能夠保證,甚至怎麼能夠知道一定正確呢?所以適當的合理的要求是二,不只能夠明確地判斷“好”或“不好”,而且能夠說明所以如此判斷的成系統的理由。所謂“成系統”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內部完整,各部分不矛盾;二是各部分有共同的理論支柱。以王國維為例,他評論多少詞人的多少作品,有時是對於某一句的零碎印象,如“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等等,有時是對於某一詞人的總的印象,如褒李後主而貶吳文英等等,所有這些都可以用比較概括的“有境界”“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等理論貫串起來。如果我們喜歡追根問柢,進一步問:為什麼有境界、以血書就好呢?我推想,他一定會拿出一套更深微的哲學(主要是美學)上的理論來,因為他早年是治哲學的,好之所以為好,美之所以為美,他一定深思熟慮過。我們學習文言,不是專攻文學批評,當然不能要求這樣高。不過道理還是一樣的,碰到某作品,讀了,要有個態度;有態度,即使不說,心裡總當存有所以如此評斷的理由。

理由是尺,評價是度量之後的計數。尺的大小,準確與否,照上一段所分析,如果過深地追求,會闌入哲學範圍,我們可以不要求說明,甚至不要求知道。這樣,碰到一篇作品,我們評論,要做的只是兩件事:一是評價,好或不好,不很好或很不好,等等;二是說明這樣看,為什麼。下面舉幾個例,以表示評論的點滴情況。再說一遍,供參考的是“方法”,不是“結論”。 1.例如西漢的兩篇文章,一篇是大作家司馬相如作的《上書諫獵》,一篇是楊惲作的《報孫會宗書》,讀過幾次,我總喜歡後一篇。在封建專制時代,忠君,為帝王出謀畫策自然也未可厚非,但想到為統治者的安全而大聲疾呼,總覺得勢利氣重一些。而楊惲的信則直寫自己的苦悶和志趣,顯得品格高尚而性情懇摯,所以評價應在《上書諫獵》之上。這樣評定,其理就是:耿介或近於耿介的行徑是好的,勢利或近於勢利的行徑是不好的。

2.例如《文選》收的賦都是名篇,其中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和向秀《思舊賦》都為大家所熟知。前一篇用力描畫,文字光怪陸離;可是很多人還是喜歡讀後一篇,魯迅先生甚至以它寫得太短為遺憾。兩篇賦性質不同,一重在寫景物,一重在抒情懷,或者不宜於放在一個秤上稱;不過,如果容許總而言之地分別價值的高下,我覺得應該說《思舊賦》的等級要列在《魯靈光殿賦》之上。這樣評定,其理就是:《魯靈光殿賦》有不少虛誇的成分,而《思舊賦》則是真情實感。虛誇,用重彩描畫,看看自然也好玩;但想要動人心弦,那就非真情實感不可。 3.例如韓愈寫過不少祭文,其中《祭鱷魚文》和《祭十二郎文》都很有名,尤其前一篇,新舊《唐書》都收入本傳,後代有不少文人捧為“詞令在周漢之間”,“近於六經”,“兩漢以來未有”,等等,可是許多人讀了,總覺得不像《祭十二郎文》那樣能感動人。因此,現在看來,我們應該撇開傳統的觀點,說《祭鱷魚文》並不像過去有些人吹捧的那樣好,而是遠遠不如《祭十二郎文》。這樣評定,其理就是:祭鱷魚多少有些賣弄道學的聲勢,所以說了不少門面話;而祭十二郎則出於至性,所以能夠語句中含有淚水。 4.例如清朝早年有個顧炎武,晚年有個龔自珍,都是大作家,可是文風不同:顧平鋪直敘,像是用文言說家常話;龔則不然,左曲右折,像是用文言種奇花異草。譬如同是談居庸關,顧文是: 又西六里為居庸關南口,有城,南北二門。 《魏書》謂之下口,《常景傳》:“都督元譚據居庸下口。”……《元史》謂之南口。自南口以上,兩山壁立,中通一軌,凡四十里,始得平地,而其旁皆重嶺疊嶂,蔽虧天日,《水經註》所謂“山岫層深,側道褊狹”,“曉禽暮獸,寒鳴相和,羈官遊子,聆之者莫不傷思”者也。 (《昌平山水記》卷上) 龔文是: 居庸關者,古之譚守者之言也。龔子曰:“疑若可守然。”何以疑若可守然?曰:出昌平州,山東西遠相望,俄然而相輳相赴,以至相蹙,居庸置其間,如因兩山以為之門,故曰“疑若可守然”。 ……故曰“疑若可守然”。下關最下,中關高倍之,八達嶺之俯南口也,如窺井形然,故曰“疑若可守然”。 (《定庵續集》卷一《說居庸關》) 這裡撇開內容,專說文筆,顧文如直性人,有什麼說什麼;龔文如城府很深的人,說話總想拐彎抹角。在文學史上,龔是詩文大家,顧的大名主要不來自詩文。可是我個人總有個偏見,認為無論詩,無論文,總是顧的平實而少疵病;龔有才有學,其失為一下筆就想不同凡響,以致有時詰屈聱牙,生硬費解,所以求上反而落於下乘。這樣評定,其理就是:自然比造作好。 5.例如南北朝晚期有兩部名著,徐陵《玉台新詠》和顏之推《顏氏家訓》。兩書都有序(顏書名《序致》)。徐序是用駢體寫的,文字美,典故多,聲韻鏗鏘,顯然用了大力量;顏序只是用當時習用的文體說些家常話,修辭方面似乎沒有用功夫。舉二序的結尾為例。徐序是: 固勝西蜀豪家,托情窮於魯殿;東儲甲館,流詠止於洞簫。孌彼諸姬,聊同棄日;猗歟彤管,麗矣香奩。 顏序是: 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於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為汝曹後車耳。 徐文穠麗,顏文平淡,我個人覺得,還是顏文意味厚一些。這樣評定,其理就是:以人的面貌為喻,塗飾太過反而不如不施脂粉,以本色出現。 6.例如謝靈運詩與相比,謝詩詞藻很講究,內容、篇章等很精煉,不能說不好,可是如果我們放下它,接著讀,就會覺得,還是後者情境真,味道厚,所以應該列入更上乘。這樣評定,其理就是:樸厚、純真比藻麗、精煉更可貴,因為真摯、樸實最能感人,是更難達到的境界。 與傳世的文言作品相比,以上所舉不過是滄海之一粟,並且出於主觀,可能都很不妥。這裡想著重說的其實只是,學文言,想提高,就必須培養自己的眼光。這雖然不容易,但既然非此不可,我們就只好勉為其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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