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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得了玉的益似的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10171 2018-03-20
鳳姐雖是榮國府的當家人,也難把府裡的丫頭認全。在大觀園裡,她偶然發現了小紅辦事爽利口聲簡斷,就想收歸自己麾下,於是問小紅歲數名字,小紅告訴她自己十七歲了,原名林紅玉,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實在也是,一書裡,名字裡帶玉字的角色,真不少。賈寶玉不消說了,跟他同輩的名字帶玉字邊的不算,單算名字裡確實有玉字的,男的,就有甄寶玉、蔣玉菡、玉愛(鬧學堂的頑童之一)等;女的,則有林黛玉、妙玉、玉釧、玉官(榮府戲班的小戲子之一)、若玉(劉姥姥隨口道出的抽柴小姐)等。玉,確實是個好字眼兒。 中國人取名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尚。 其實,針對王熙鳳這個名字,別人也可以說這樣的閒話:你也鳳,我也鳳,得了鳳的益似的!過去中國父母在女兒的名字裡用個鳳字,從農村到城裡,真可謂十分流行,就是時下,給女孩子取名用鳳字的,也大有人在。

本得了玉的益似的來對鳳凰這種傳說中的美禽,是規定它鳳為雄凰為雌,男性名字裡用鳳才恰切,但多有父母給女兒取名用鳳字,鮮有用凰字的,那用意,就是把女孩當做男孩一般珍愛。第五十四回寫史太君破陳腐舊套,就寫到雇來湊趣的女先兒,也就是說書的人,想給說一段《鳳求鸞》,那段子裡的貴公子,恰叫王熙鳳,鳳姐倒開明,說怕什麼,重名重姓的多了,賈母聽了幾句覺得俗不可耐,就進行了一番譏諷,這段情節也說明中國人為求吉利,取名上往往容易用些陳腐字眼,失卻新鮮感。 遠了不說,上個世紀初,清朝爛透,革命潮流洶湧,於是漢人給子女取名多有用夢醒、醒獅、光漢、天華的;但革命成功以後,又有一派文學藝術家,仍覺中華民族那東亞病夫的帽子難摘,於是取些哀惋的名字,有的是藝名筆名,如病梅、獨鶴、瘦鷗、瘦鵑之類;那麼到了抗日戰爭時期,像我父親給我取名字,那是正當最艱難的相持階段,汪精衛之流鼓吹“和平救國”的漢奸理論,父親是堅定的愛國者,對其深惡痛絕,因此,我這一輩心字是排行,心什麼呢?他就選定了武字,表達他贊成武裝抵抗到底的信念。我成為作家以後,常有人調侃我:你該叫劉心文才對啊!其實我哥哥分別叫劉心人、劉心化,從字眼上都比我這名字藝術味兒濃,但父親給我取名時是那麼個時代那麼個心情,也就不奇怪了。 1949年以後,許多孩子降生後父母給取的名字一直用到現在,一看那名字,我就能準確地判斷出他或她的出生年頭,比如解放、分田、抗美、超英、躍進、學鋒、四清、文革、立新、愛武、援越、紀周、繼東、四化、新徵……

隨著近三十年來社會的變化,到目前,取名越來越趨向於個性化,重名的情況在減少,使用生僻字眼的個案在增加。最近我去成都簽名售書,一位姑娘說她名字是一個單立人一個思字,這字她要不先念出音來,我就不知道怎麼發音,不查字典,也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由於一些家長給孩子取的名字裡使用著一些電腦字庫裡暫時沒有的僻字,已經派生出諸如戶籍登記發生困難一類的情況。在網絡上更出現了一些怪異的署名,有的是四個字以上,有的把英文字母和漢字混在一起,蔚成大觀。 名字有那麼要緊嗎?現在有很不少替人取名字的商家,有的是公司有的是個人,有的註冊過有的沒註冊,但都有生意,有的收費不菲,有的門庭若市,這樣的現象就說明,人們對名字的重視度,總體而言是在提升而不是在淡化。

曹雪芹給裡的人物取名字,大體是三種方式。 一是精心設計。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成員,特別是賈家,男子,他給排定了代字輩、文字輩、玉字輩和草字頭輩的四代系列。其中賈赦字恩侯,賈政字從周,都有特殊含義。文字輩生下的女兒,他把各人名字里中間那個字設計成連讀諧“原應嘆息”的音,她們的大丫頭名字最後一字合起來又構成了“琴棋書畫”。又用甄應嘉、甄寶玉等名字,形成與賈家互為“倒影”的迷離撲朔的喻意效果。另外像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邢岫煙等名字都與其性格相映照。丫頭的名字,像晴雯與綺霰、麝月與檀雲對仗,金鶯恰巧姓黃,玉釧則剛好姓白。寶玉的小廝通常是茗煙、鋤藥、掃紅、墨雨四個,象徵著貴公子日常的四樁雅事等等,顯然都是特別下了工夫來擬定的。

二是隨事命名。寫到與某事相關的人物,就隨手拈來一個姓氏或名字。比如甄士隱的岳父叫封肅(對窮女婿很不好,含風俗如此的意思);大觀園的設計者因為重點是處理園林山石野趣,就命名為山子野;賈芸得到在大觀園裡補種花草樹木的差事,去買花木,正當春天,那賣花木的就取名方椿;探春理家時決定在大觀園裡搞崗位責任制,分派去種稻香村莊稼的就叫老田媽,管竹林的就叫老祝媽等等。 以上兩種命名方式裡,已經多用諧音的手段,大量地使用諧音來表達他對人物的評價和愛憎,則是最重要的命名方式,在書中屢見不鮮。馮淵,意味他遭遇冤枉;大太監戴權,通過諧音說明他權力很大;賴尚榮,諧“賴祖上榮光”的意思。他用諧音表愛的情況很少,倒是有大量名字通過諧音表達出他的譏諷乃至憎恨,如吳新登(榮國府裡銀庫總領,那時候銀子使用有戥子準星的天平來稱量,但此人居然“無星戥”)、戴良(榮國府管糧倉的,只會“大斗往外量”)、錢華(榮國府買辦,本應為府裡省錢,卻“使錢如開花”);一些清客在他筆下更是其名不堪:詹光(沾光)、單聘仁(善騙人)、胡廝來(胡亂廝混來)、卜固修(不顧羞恥);程日興(成日里興風作浪,是個古董商);賈芸的那個舅舅,他取名為卜世仁,那就簡直是宣布他“不是人”了,切齒之聲穿透紙背。

我在前面講座一開始就探討了秦可卿的原型問題,我注意到,有的古本里,第十七、十八回裡跟王夫人匯報妙玉情況的僕人,寫做秦之孝,那顯然是曹雪芹的原來的設計,他還設計了另一對夫妻:秦顯和秦顯家的,雖然後來的書裡把秦之孝的名字改成了林之孝,但六十回前後寫大觀園裡司棋等與芳官等爭奪內廚房的控制權,當廚頭柳家的被扳倒後,林之孝家的自作主張,派去了新的廚頭,就是秦顯家的,這難道不值得深思嗎?顯然,在曹雪芹初期的構思裡,書中從上到下都有秦氏的踪影,秦之孝夫婦控制住了“肥水”,那就一定不讓其流入外姓田,他們必讓秦顯夫婦得油水。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那一回,有個細節極其微妙,值得特別注意,就是當大家來到一處水景,一些清客相公認為可取名為“秦人舊舍”,賈寶玉立刻截住說:“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是避難之意,如何使得?”雖然最後沒有用那“避難之意”,取了“蓼汀花溆”四個字(到元妃行幸時元妃又認為“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但賈府是有“秦人”來“避亂”而不能輕易洩露這一點,卻是被作者巧妙地影射出來了。

總之,曹雪芹先把榮國府大管家寫做秦之孝,後來又改成林之孝,太值得玩味。按說榮國府有一對大管家夫婦也就夠了,書裡寫到,他們本有幾代跟從的大管家賴大夫婦,賴大的母親賴嬤嬤還出場有戲,賴大兒子得官後賈府的人還去賴家的花園裡宴遊,榮國府不必再設跟賴大權力平行的大管家,但偏偏又寫出一對秦(林)之孝夫婦來,這對大管家夫婦據說是一個天聾,一個地啞,很低調地生存,秦(林)之孝家的年紀比鳳姐大,卻認鳳姐為乾媽,這真有些奇怪。我們都知道寧國府按家族排序,地位是高過榮國府的,但它的大管家只有一位賴升,又被稱做賴二,似乎是賴大的弟弟在那里當權。的這些文本現象,都值得探究。 的文本,總體而言是“真事隱、假語存”,也就是說,它把生活的真實加以藝術虛化。你若把書裡的人物跟清代康、雍、乾三朝的真實人物,跟曹雪芹家族裡的真實人物去一一畫等號,那說明你不懂得這是一部小說,它不是報告文學,更不是一部歷史書或家史;但你如果硬把它當做完全沒有生活依據的純虛構作品,則我不取苟同。我贊同魯迅先生對它的判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這是一部把生活原型昇華為藝術形象的,帶有家族史、自傳性、自敘性特色的小說(注意:我是說有這樣的特色,並非說它是家族史、自傳)。

我認為秦可卿原型是康熙朝廢太子胤的一個女兒。胤當太子時,和曹雪芹祖父、父親輩過從甚密,政治經濟上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太子得勢時,太子把僕人送給曹家是完全可能的。秦之孝夫婦的原型,應該是太子送給曹家的。寫到小說裡,把來自太子一系的上中下人物,全設計成姓秦,是順理成章的。正因為秦之孝夫婦的原型來自太子家,太子徹底被廢黜後,這樣的人物就很尷尬。他們原來光彩的背景變成了不潔,因此他們只能是裝聾作啞,女方去認鳳姐為乾媽,在別人面前喊鳳姐為娘,目的就是希望在時間的流逝裡,人們聽慣了,就會漸漸忘記了他們的來歷,而覺得他們天然就是跟鳳姐等賈府主子一體的。但是,當他們回到自己的私秘空間裡時,他們卻難免要竊竊私語,談起“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的事情,慨嘆不已。

按說他們在榮國府裡已經攀到了大管家的地位,完全可以把女兒紅玉安排到頭二等丫頭的地位上,但他們卻沒有那麼做。紅玉出場時,只是怡紅院裡一個攏茶爐子餵鳥描花樣子的三等丫頭,這也是他們處事謹慎的一種表現吧。可是,也正因為出身在這樣的家庭,從小聽到過父母關於時局白雲蒼狗與人生多變之嘆的話語,紅玉也才能說出“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那樣驚心動魄的話來。 仔細研究各個古本,就能感覺到,曹雪芹在寫作過程中,不斷調整自己的思路,寫過秦可卿“畫梁春盡落香塵”和元妃省親以後,他似乎就不再打算加強書裡的政治性因素,甚至還做了些減弱政治因素超越政治訴求的努力。其中一項調整,就是把秦之孝改姓了林,那麼,本來該叫秦紅玉的角色,也就改叫林紅玉,更進一步簡稱為小紅。

小紅在曹雪芹筆下,成為一個重要的角色。在前八十回裡,小紅兩次上了回目,一次是第二十四回,一次是第二十六回,這是非同小可的待遇。曹雪芹究竟想通過小紅這個角色,表達出什麼樣的意蘊呢? “你也玉,我也玉,得了玉的益似的!”鳳姐的鄙夷之聲裡,包含著這樣的意思:幸福只屬於某些有特權的人,普通人,特別是奴僕,不配使用幸福的符碼;如果使用了,那就特別地令特權享有者不齒。 玉是一個好看、好聽,又意味吉祥幸福的符碼。據脂硯齋一條批語透露,曹雪芹把秦可卿、秦鐘設計成姓秦,跟一首南北朝時候梁朝劉瑗寫的詩有關係,那首詩裡有兩句是“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古本第七回又有首回前詩:“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這麼合起來一想,很明顯了,秦可卿是十二釵裡跟宮花有“相逢”關係的人,她未嫁到賈家來以前,“先名玉”!如果小紅父母確是來自秦氏一系,則給她取名為紅玉,想沾點玉字的光,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有一位“二十年來辨是非”的人,她可是政治警惕性特別地高,那就是賈元春。她回榮國府進大觀園省親,見到賈寶玉給怡紅院題的匾是“紅香綠玉”,立刻改成了“怡紅快綠”,儘管她弟弟名字裡有玉字,但是她那時一定想到了“未嫁先名玉”的秦可卿,就算秦可卿已經死了,她也還是要盡量避免在題詠上使用玉字。曹雪芹這些細微的描寫,如果不進行文本細讀,進行深入探究,那可真辜負了他的一片苦心。 薛寶釵是一個敏感的人,她雖然弄不明白元春為何見不得玉字,但看到賈寶玉的詩稿上仍寫出“綠玉春猶卷”的字樣,便立即提醒他應用“蠟”字來取代“玉”字,以免跟元春“爭馳”。寶玉聽從了,但也一樣不明白他姐姐何以那麼見不得玉字。 一個字,當它的符碼性質引起人特定聯想時,會產生出很強烈的心理效應。林紅玉後來雖然不被稱呼大名而被稱為小紅,但她必欲成玉而絕不甘為瓦,她對幸福的追求,始終保持著旺盛的心勁。 賈府裡的丫頭,吃的是青春飯,像小紅出場時已經十七歲,那麼,她能繼續在那個位置上當丫頭的時間,就所剩無多了。 這些丫頭,她們的前途,無非以下幾種: 一是被公子老爺看中,被納為姨娘。賈政身邊的周姨娘、趙姨娘,以前就是府裡的丫頭。襲人就把自己的前途,鎖定為寶玉的寵妾。如果不是賈家後來忽喇喇似大廈傾、家亡人散各奔騰,她這願望是篤定實現的。寶玉很喜歡襲人,在生活上對襲人有百分之百的依賴性,襲人作他的首席乃至唯一的姨娘,是他心滿意足的人生樂事。鴛鴦抗婚期間,在大觀園裡遇見平兒和襲人,當鴛鴦嫂子跑來動員鴛鴦接受賈赦納其為姨娘時,鴛鴦罵了她嫂子一頓,那嫂子抓住鴛鴦的話裡有“小老婆”字樣,就往平兒、襲人身上引,因為平兒已經是通房大丫頭,襲人受寵只待正名,離姨娘也就是小老婆的地位只有一步之遙,但平兒、襲人都堅決否認自己跟小老婆名分有任何關係,站在鴛鴦一邊頂回了那嫂子的挑撥。這就說明,府裡的一等丫頭,她們內心裡只願意被所愛的公子納為寵妾,而萬萬不願意被賈赦那樣一把花白鬍子的色鬼老爺看中強納為妾的。針對鴛鴦的遭遇,襲人就說:“這個大老爺也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被老爺、公子相中納為姨娘,如果那老爺、公子並非善類,其命運也是很悲苦的。姨娘在府裡的地位是低下的,尤其是丫頭出身的姨娘,當趙姨娘跟小戲子出身的芳官衝突時,芳官罵趙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也就是說雙方都屬於奴才身份,誰也別自以為高人一等。姨娘苦熬,最後居然扶正,機率是很小的。通過探佚,我們可以知道,平兒後來是跟鳳姐“換一個過子”,扶正為賈璉之妻,但那段時間非常短暫,賈家事發被抄,賈璉獲罪流邊,她的結局是很悲慘的。 另一種前途,就是小姐的丫頭,可以被當做活的陪嫁,跟往小姐夫婿家。書裡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過去就是王、邢夫人在娘家時的大丫頭。陪房因為是從娘家跟過來的,一般都會成為夫人的親信,有一定的權勢,因此也算不錯的人生歸宿。但畢竟還是奴才身份,有脆弱的一面,周瑞家的平時那麼拿權攬事,在劉姥姥面前把威風抖足,女婿冷子興跟人發生糾紛要被遣送原籍,女兒來找她設法化解,她嘲笑女兒年輕沒經過什麼事,後來果然輕鬆了結,但她兒子在鳳姐生日時辦事不力,還把一盒饅頭撒了滿地,鳳姐就要把那小子攆出去,周瑞家的只得跪下替兒子求饒,儘管後來經有老臉面的賴嬤嬤求情,留下繼續當差,卻還是挨了四十板子的責罰。陪房的依附性是很強的,沒有人身自主權,主子獲罪,一定連坐,官府對她們或打、或殺、或賣,周瑞家的在八十回後一定是這樣的下場。 第七十回一開頭就寫到,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鴛鴦發誓不去……第二個琥珀,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環出去了。那些沒得到府里分配的丫頭的小廝,才准許他們外頭自己去娶老婆。鴛鴦是因為賈母在生活上百分之一百依賴她,琥珀和彩云因病暫不配嫁,並非是賈府多麼人道,需知這些小廝丫頭多是府裡家生家養的奴才,說白了就是府裡的一種動產,像拿錢生錢一樣,到年齡讓這些小廝丫頭配對生殖,可以為府裡增加新的動產,為保證這新生的動產的質量,那有病的小廝丫頭當然不能讓其婚配。第二十回寫寶玉奶媽李嬤嬤跑到他住處,看見襲人躺在炕上,就罵她:“忘了本的小娼婦!……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確實是府裡丫頭們最常規的前途。還有就是被攆出去。丫頭們誰也不願意被攆出去。被攆出去一定是因為犯了事,如金釧被攆是因為王夫人恨她勾引寶玉,墜兒被攆是因為竊金事發,抄檢大觀園後晴雯、司棋、入畫、四兒等紛紛被攆,都各有罪狀罪名。被攆前雖然身為奴才,但生活待遇很不錯,特別是首席大丫頭,周瑞家的都說,那簡直就是副小姐,一旦被攆,於她們來說就是“失樂園”,而且,因為有罪,那就臉面喪盡,任人唾罵,死活無人管。像金釧就想不開,投井“烈死”,晴雯則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被強送到豬窩裡被臭氣熏蒸夭亡。但是,青春短暫,歲月無情,哪個丫頭能永葆芳華,永享盛宴? 曹雪芹一支筆好厲害,他不僅寫出了一群性格各異的丫頭,還寫出了她們各自對前途的不同態度。 有的丫頭,最典型的是晴雯,對前途毫無憂患意識,整天只在那裡任性,慵懶時也真慵懶,補裘時也真玩命,仗著賈母喜歡、寶玉寵愛,就對王夫人麻木不仁,讀者多半會喜歡她,因為生命最難得的是無遮攔真性情。但是,書裡不止一次寫到,晴雯對小丫頭和婆子們,動不動就以“攆出去”相詈罵相威脅,她還擅自做主扎罵墜兒實行攆逐,直到厄運襲來前,她就一點也沒有去想,自己也是可能被主子攆出去的。曹雪芹對晴雯的聰明靈巧活潑灑脫充滿了讚美、憐惜,但也不留情面地刻畫出了她那毫無憂患意識的生存狀態。因為事前沒有絲毫準備,一旦被攆,她只能死亡。 有的丫頭,卻對前途有所憂患,從而早作打算。墜兒為什麼竊走平兒的蝦鬚鐲?想必不是為了戴在自己腕上。墜兒在怡紅院是地位很低的丫頭,她知道自己到頭來會“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總體而言,她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是,如果她小有積蓄,有一定的財力,那麼,在被“拉出去配小子”前,至少可以通過賄賂參與處理此項事務的人,比如林之孝家的,來避免被強配給醜陋酗酒的小廝。書裡寫到,賈璉房裡的男僕來旺的兒子酗酒賭博、容顏醜陋,可是來旺家的仗恃鳳姐的威勢,就要強娶王夫人屋裡的彩霞,可見“拉出去配小子”往往是會遭遇到很惡劣的情況的,墜兒的竊金,顯然是她因憂患前途才鋌而走險。比墜兒高明的是小紅,這是曹雪芹重墨刻畫的一個具有憂患意識,而又正面努力去爭取個人幸福的丫頭形象。書里特別寫出,小紅和墜兒是密友,她們之間是可以說悄俏話,並互伸援手的。 第二十三回極其重要,通過寶、黛同讀《西廂》和黛玉聆聽曲而心動神搖,寫出一對貴族青年男女對戀愛自由與婚姻自主的嚮往,也揭示出他們那進步思想的精神來源,這是給讀者印象最深,歷來論家分析最多,也是將文字轉換為影劇繪畫等其他藝術形式時必然首選的經典場景。 第二十三回是書裡寫寶玉和眾小姐還有李紈等遷入大觀園後的第一個篇章。按說,寶、黛的愛情故事剛入佳境,大觀園裡又有那麼多重要的角色,該有多少故事可寫啊,到第二十四回,該接著寫那些公子小姐的“正傳”才是,怎麼忽然筆鋒一轉,卻先將場景移到了遠離大觀園的市井。下半回雖寫大觀園,卻將黛、釵、探、惜等一律靠邊,將“舞台追燈”去圈定了一個三等丫頭小紅!這回的回目竟是“醉金剛輕財尚俠義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據書裡交代,小紅是在寶玉他們搬進來之前,怡紅院還是空置狀態時,被父母安排到那裡去看守空房的,這一筆也很有意思,進一步映證我在前面的分析,就是林之孝本姓秦,與秦可卿來自同一背景,秦可卿“畫梁春盡落香塵”後,他雖然不必跟著去死(秦可卿是“義忠親王老千歲”那邊違法藏匿到寧府的,他那一家是“老千歲”未壞事前贈送過來的,性質有些區別,不是“私鹽”是“官鹽”),但畢竟來歷不潔,所以在榮國府裡必須低調,那樣安排女兒也算既實惠也隱蔽。但後來元妃下旨讓寶玉和眾姐妹住進大觀園,寶玉選了怡紅院,帶進一群有頭有臉的一、二等丫頭,小紅就只能屈居三等了。小紅也曾想在寶玉跟前爭個寵,無奈平時根本近不了身,偶然一次恰好別的丫頭都不在,去給寶玉倒了杯茶,寶玉卻問她是否也是自己屋裡的,而且剛好遇到給寶玉提洗澡水回來的秋紋和碧痕,那兩個發現她“趁虛而入”,大為憤慨,後來就跑到下房去對她興師問罪,這樣當然就更加深了小紅的憂患意識,她就進一步決心拋開寶玉,丟掉幻想,另謀前途,回目裡說她“痴”,其實她是非常地清醒,是個“醒女兒”(這樣的三個字恰可與“醉金剛”相對仗),她在外書房偶然見到賈芸,就勇敢地下死眼把對方看個清楚,後來又在蜂腰橋上,近距離地用與旁人的對話和眼神兒與賈芸“傳心事”。她丟了塊手帕,知道是賈芸撿到了,賈芸通過墜兒把自己的手帕轉給她,她的故事一直延續到第二十七回,她明知那是賈芸的手帕,卻認下為自己的,又把自己一方手帕,再托墜兒交付賈芸。 薛寶釵在撲蝶時來到滴翠亭,隔窗聽見了她和墜兒的私房話,聽出了她的聲音,寶釵知道小紅素習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於是使用了“金蟬脫殼”法,嫁禍黛玉,使得開窗後被驚的小紅和墜兒,都真以為是黛玉聽去了她們的絕密隱私。曹雪芹真是寫得花團錦簇、七穿八達,儘管黛玉和小紅都是有勇氣爭取戀愛婚姻自由的女性,但八十回後她們之間很可能因寶釵在無奈中使出的計策而發生起碼是側面的衝突,這就寫足了人性的複雜和人事的詭譎。 跟小紅相比,黛玉對自主戀愛與婚姻的追求,那勇敢度可就差太遠了,總有心理障礙,死不願主動表達,寶玉明白地表達出來,她還往往要佯裝生氣,到後來寶玉訴肺腑心,把對她的情愛表達得淋漓盡致了,她很感動,卻也難有很明確的回應。這當然與黛玉的身份有關,她所遭受的禮教禁錮與思想禁錮,比小紅要厲害多了。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實際是把二玉之愛的故事,跟芸紅之愛的故事,交叉著寫的,而且裡面都有用手帕作為定情物的生動情節。小紅眼空,就是說她有“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的眼界,她能看穿,不像晴雯那麼懵懂;她心大,就是說她決定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在餞花日偶然被鳳姐叫住,讓她去辦事傳話,她不放過這個機遇,大展奇才,這樣就從怡紅院裡一個受壓抑的屈才丫頭,攀升為鳳姐麾下的一員精明干將。但她也仍然清醒,那地方何嘗能長久待下去?她的目的,只是為的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由於她和賈芸雙雙都成了鳳姐一系的辦事人員,他們成就好事的機率當然也就大為提升。 曹雪芹寫出了一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小紅,他這樣寫,起初連批書的脂硯齋也莫名其妙,甚至產生誤解,在批語裡稱小紅為“奸邪婢”。 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環境裡,幸福都需要個體生命自己去奮力爭取。林紅玉——很可能原來叫秦紅玉——戰勝了她生命周圍森嚴的壁壘,有計劃、有步驟、抓機會、善應變,去締造自己想得到的生活。這是可歌可泣的。 “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讓鄙夷者鄙夷去吧,怎麼著,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偏就叫紅玉!其實,大家仔細想想,玉字倒也罷了,紅字在一書裡,不是一個具有更多意蘊的好字眼嗎?曹雪芹這樣來命名這個他在第二十四回到二十七回裡精雕細刻的藝術形象,難道是毫無用心的嗎?脂硯齋在批語裡有個說法,就是紅玉這個名字,玉字明白地與寶玉的玉重疊,而紅則是絳,也就是絳珠,也就是影射著黛玉,這個角色似乎一人而兼含寶、黛二人的心靈奧秘。脂硯齋這個說法牽強嗎? 高鶚的續書,把小紅寫丟了,簡直夠不上個角色;又把賈芸寫成家難當頭時與“狠舅”王仁合謀拐賣巧姐的“姦兄”,這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脂硯齋批書時,在涉及賈芸的情節流動中,他對賈芸印像都很好,稱讚他“有志氣,有果斷”,“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可見到八十回後,他不可能是“狠舅姦兄”裡的那個“姦兄”,那使姦耍猾、見死不救、一毛不拔、不積陰騭的奸兄,應該指的賈蘭,我在《揭秘》第二部中有具體分析,可以參看。值得當代讀者註意的是,由於漢字簡化,賈蘭的蘭字被簡化為了蘭,顯示不出其草字頭輩的特點,有的讀者會忘記他與賈薔、賈蓉、賈芸、賈芹、賈菖、賈菱等一樣的輩分,都是巧姐的堂兄或從堂兄。 脂硯齋頭一遍讀文稿就覺得賈芸是個正面形象,但頭一遍接觸關於小紅的描寫,就實在參不透曹雪芹究竟是怎麼給這個人物定位的,以正統封建禮教為圭臬來衡量,就覺得小紅很糟糕,寫下了“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的批語。但後來就在旁另寫一條批語:“此系未見抄後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後面這條糾正性的批語署名畸笏叟,從其自我更正的口氣,令人覺得脂、畸應為一人。曹雪芹是把大體寫完了的,八十回後許多文稿脂硯齋是看到過的,前面既然花這麼大力氣來寫小紅,讓她兩次上了回目,那八十回後她不可能沒戲,脂硯齋在批語裡透露:“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那麼茜雪和小紅到獄神廟幹什麼去了呢?另一條批語就說:“餘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茜雪是一個在第八回裡,因為一杯楓露茶無辜被攆的丫頭,小紅後來應該是與賈芸離府,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他們在賈府“樹倒猢猻散”以後,到獄神廟裡去安慰被逮入獄的寶玉。可見他們不但有自救的能力,還有救人於危難的高尚情懷。曹雪芹通過這樣的情節,也是為了告訴讀者,你也玉,我也玉,誰也別自以為只有自己配稱玉,彷彿別人都只是在拿玉字來沾光得益,世事難料,人生多變,指不定那一天,你這塊玉就陷於泥淖了,到頭來,那你原本看不起的玉,覺得人家不該稱玉的,卻來救援你,閃爍出真正的光彩,體現出真正的玉精神來! 賈府被抄後,鳳姐下場最慘,鋃鐺入獄之後,“哭向金陵事更哀”,一命嗚呼。那時監獄裡都設有獄神廟,在特定的情況下,允許犯人去拜獄神,而同情和救援他們的人,也就多半會通過賄賂獄卒或託付人情,利用那一機會來與犯人相見。茜雪小紅既然到獄神廟慰寶玉,應該也慰鳳姐,特別是賈芸小紅兩口子,他們都是被鳳姐任用提拔的,在賈府傾覆之前,小紅就獲自由身出去跟賈芸結合,落戶西廊下,因此賈府被抄,他們得以倖免,他們不避嫌疑風險,跑到獄神廟去安慰鳳姐和寶玉,體現出知恩能報的美德和助人於危難的勇氣。雖然他們的安慰和援助可能並不能解決鳳姐和寶玉的問題,特別是鳳姐,她還是會面臨滅頂之災,但在那樣屈辱狼狽的情況下,她忽然看到小紅也來探望她,一定大為感動。她或者已經忘記自己說過“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在獄神廟與小紅也就是林紅玉邂逅的一瞬間,也許,她從心底里浮出的一句話倒是——“得了玉的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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