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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夾縫裡的人生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10813 2018-03-20
林黛玉初到榮國府,先去見外祖母。書裡交代得很清楚,榮國府中軸線上的主建築群,正房掛著皇帝賜的金匾,以及一副謙稱“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的銀聯(實際是書中“義忠親王老千歲”所題),那是賈政和王夫人居住的空間。賈母則住在這組中軸線主建築的西邊的一處院落,林黛玉的轎子是從西角門抬進府裡的,走了一射之地,下這轎子後,再換另一乘轎子,又抬了一段以後,才到達賈母院落的垂花門前,林黛玉再下轎,眾婆子圍隨,進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轉過穿堂的大插屏,現出三間廳,廳後方是正房大院,正房五間,皆是雕樑畫棟,兩邊以穿山遊廊連接廂房。 賈母的院落相當氣派,住房面積很大,房架很高。五間正房裡有套間,套間裡有暖閣,還有碧紗櫥,所以不但她自己住得很舒服,還可以把最喜愛的孫輩寶、黛都留在同一個大空間里居住,史湘雲來了也常跟她住在一起。第四十回劉姥姥這樣表述她對賈母住房的印象:“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夾縫裡的人生,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並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麼?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收放東西……”

賈母的院落與賈政王夫人的院落之間,是一條南北向的寬夾道,兩院各有角門與夾道相通。這夾道的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呢,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舍,那是賈璉王熙鳳的住所。王熙鳳可謂榮國府的CEO,但她輩分低,居住空間當然也就只好小一些。第六回,曹雪芹透過一進榮國府的劉姥姥的眼光感受,把那空間裡的景象描寫得很細膩,凸顯著豪門貴族的榮華奢靡。 附帶說一下,書裡對榮國府內部建築格局的交代,是隨著情節的推移,不斷將其細化的。比如,林黛玉入府,進西角門走了“一射之地”,“一射”就是武夫用力拉弓射箭,那枝箭飛過的距離,怎麼說也有五十米以上,那麼,在賈母院門以外,那麼大的一片空間,難道都是曠地嗎?看到後面,我們就知道,在榮國府西南的那個位置,以及相對應的東南一帶,還有供下人住的群房,金釧被攆出去以後,就暫時被發落在那裡,結果她無法承受羞辱感,就投入那東南角的水井“烈死”。第三十九回寫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正“信口開合”講“若玉小姐抽柴”的故事,結果外面人吵嚷起來,原來是府里南院馬棚“走了水”,也就是發生了火災,賈母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只見東南上火光猶亮”,當然那火很快被撲滅了。這就進一步證實,賈母院東南邊,還有一片級別比較低的建築群,而賈母正房的房基很高,站在廊上,能望見那邊的火光。

到第四十三回,寫“閒取樂偶攢金慶壽”,給鳳姐過生日,交代說賈母院里新蓋了個大花廳,在裡面坐席聽戲。可見賈母的院落非常宏闊。估計蓋了新花廳,仍有足夠栽花種樹的露地存在。 書裡不少情節,集中發生在賈母、王夫人和王熙鳳生活的這三個居住空間裡。 值得提醒讀者註意的是,設定為賈母長子並襲了一等將軍爵位的賈赦,卻並不住在榮國府裡,不就近侍候自己的生母,這很奇怪。書裡很清楚地交代,邢夫人帶黛玉去他們那邊,是要先出榮國府西角門,坐一輛翠幄青綢車,路過榮國府正門,另入一黑油大門,才能抵達。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遊廊,悉見小巧別緻,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這也很奇怪,書裡未說賈母兩個兒子分了家,為什麼襲爵的大兒子卻把榮國府中軸線的正房大院,讓給並沒有爵位的弟弟去住?既然兩兄弟居所挨著,為什麼不在隔牆上開門相通,互相來往竟需要先出大門乘轎坐車,再進對方大門?我在前面對此有所分析,這裡從略。

書裡(指曹雪芹留下的八十回)直接寫到發生在賈赦邢夫人那個院落裡的事情,只有兩次,除了第三回,還有第二十四回,寫寶玉奉賈母之命去探望生病的伯父,在那裡見到了黑眉烏嘴的賈琮。 至於寧國府,書裡有些篇幅寫到那邊的事情,在具體的屋宇園林的描寫上,或極度誇張(如對秦可卿臥室),或比較含混(如從王熙鳳眼中看出的《園中秋景令》),尤其是在各個建築物的平面關係上,缺乏明確的交代。第七十五回寫到賈珍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早飯後約請一些公子哥兒來“習射”,那箭道的形狀應該與夾道類似。 當然,從第十七、十八回以後,書裡的大量情節,就都發生在為元春省親所建造的大觀園裡了。 曹雪芹寫這部書,估計他對發生在榮國府裡的故事空間的設計,一是有原型依據,二是他會繪製出一幅從原型出發而加以藝術想像的屋宇園林示意圖,怪道他筆下的空間轉換基本上流暢自如,前後接榫,滴水不漏。大體而言,他對大觀園的描寫想像的成分多,顯得非常誇張,屬於浪漫性質的文筆,而對於榮國府原有建築群的描寫,則非常寫實,甚至有些個回憶錄的味道。現在我要特別地研究一下,在曹雪芹筆下,除了發生在榮國府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裡的故事,他還寫了哪些發生在建築群之間的夾道裡的事情?

榮國府裡不止一個夾道。除了上節寫到的那個位於賈母院和王夫人院之間的南北向夾道,第四回就寫到,薛姨媽一家來了,被安排住進府里東北角一處叫梨香院的房舍,“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屋,前廳後舍齊全,另有一門通街……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這夾道應該也是南北向的。後來因修建大觀園,預備迎駕元妃省親,梨香院又騰出來給賈薔管理的十二官戲班子使用,薛姨媽一家就又挪到了府裡更東北邊的一處院落里居住。 第七回寫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慾找王夫人回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到梨香院找她妹妹說話去了,周瑞家的便轉出東角門至榮國府東院,通過夾道,往東北邊的梨香院去。所謂陪房,就是一房人,夫妻連帶兒女,被當做陪嫁物,隨富豪家的小姐,一起嫁到了其夫君家,在那邊繼續服役。周瑞家的,是周瑞的媳婦,因為得到王夫人信任,王熙鳳一輩的,都喚她週姐姐,算是有頭有臉有一定權勢的僕婦,但不管怎麼說,到頭來,她的身份,還是一個地道的奴才,是一個夾縫裡求生存的卑微生命。

第七回寫周瑞家的奉薛姨媽之命,去給眾位小姐、媳婦送宮花,把她送花的路線,寫得非常細緻。她出了梨香院,先攜花來到王夫人正房後頭,當時迎、探、惜三位小姐分住在王夫人房後三間小抱廈內,賈母命李紈陪伴照管,周瑞家的把花分別送給迎、探、惜後,“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遂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在鳳姐那邊完成任務後,才往賈母這邊來,過了穿堂,忽然遇見了她女兒,跟女兒說完話,才進入賈母正房,在寶玉住的那間屋子裡,見到正跟寶玉解九連環玩的黛玉,周瑞家的把兩枝花獻給黛玉,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確實,周瑞家的能說什麼呢?讀者從前面的描寫裡清楚地看出,她送花的路線,由近而遠,循序漸進,並沒有什麼錯失。但黛玉是何等身份,她系何等角色,哪有辯解的餘地?只得忍氣吞聲。

從這樣很細膩的文筆裡,我們彷彿隨著周瑞家的腳步,進一步了然了榮國府裡建築的空間佈局:當中是正房大院,正院西邊是賈母院,這兩個院落的後緣基本上平齊,當中是一條南北向夾道,夾道北是鳳姐院,勾連夾道的有角門,有穿堂,正院東邊的院落,應該很大,梨香院在東院東北角,它的下緣比王夫人的那個院子還要靠北,從梨香院出來,要通過一條南北向夾道,才能到達王夫人院後面的抱廈,那抱廈外則有一條東西向的夾道,盡頭是花牆,花牆上有角門,出那角門可通鳳姐院。這樣,我們就至少知道了三個互相連屬的夾道了。 送宮花,為什麼不送給李紈?李紈是寡婦,連脂粉都不能塗抹,遑論戴花?第七十五回寫尤氏到榮國府來,進大觀園,至李紈住的稻香村,想洗個臉補補妝,因為李紈沒有脂粉,大丫頭素雲就把自己的拿出來,請尤氏將就著用,李紈責備她:“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裡取去,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尤氏好脾氣,也就用了,這個細節再一次讓我們知道,李紈只能甘如槁木死灰般生存,戴花的樂趣都被剝奪了,那是非常殘酷的封建禮教,有一大套繁縟的規矩,維護著那個社會的倫理秩序。

像王夫人院、賈母院、王熙鳳院,一般人未經特許,是絕不能擅入的,那是貴族府第裡的倫理秩序。曹雪芹把這一點寫得非常清晰。府裡其實有著多樣的生命存在,有大大小小的管家、辦事人員、清客相公、小廝僕婦、門房雜役,廚子馬……第六十三回還透露,榮國府裡還有皇帝徵戎大勝後,賞給府裡的幾家土番。那麼這些生命,多半就只能在劃定的區域里活動,他們如果有幸遇見主子,也多半是在夾道裡偶然邂逅。 第八回寫寶玉一時興起,往梨香院看望寶釵,“若從上房後角門過去,又恐遇見別事纏繞,再或可巧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遠路罷了”,於是他仍從賈母院往南出二門,跟從的丫鬟嬤嬤以為他是去寧國府,結果他到了穿堂,又折向東邊再往北邊,繞廳後而去,顯然,他是選了一個從南往北的角度,要去通向梨香院的夾道,他倒是躲過了動輒逼他讀書上進的父親,可是,“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笑著趕上來,一個抱住腰,一個攜著手,都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作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說著,請了安,又問好,勞叨半日,方才走開。”打聽得當時賈政正在夢坡齋小書房裡歇中覺,寶玉才算鬆了口氣。那夢坡齋,位置應該就在上房院東北後角門附近。

書裡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和“老學士閒徵詞”兩段情節裡,集中刻畫了詹光、單聘仁等清客相公的嘴臉。這是些典型的社會填充物。妓女是以色事人,他們是以才事人,都有很酸辛的一面,這些清客相公一般都通琴棋書畫,可以在主子麵前陪讀、陪吟、陪聊、陪笑、陪奏、陪歌、陪棋、陪卜、陪繪、陪書、陪觀、陪遊……當然,更重要的是看主子臉色,揣摩主子心思,賠盡小心。曹雪芹把詹、單二清客的首次亮相,特意安排在了榮國府的東夾道一帶,既符合生活的真實,更是具有隱喻的空間安排。 寶玉那天真是剛歷一劫,再遭一劫。他滿心滿意要去見的,是寶姐姐,誰知往北去那梨香院所經過的東院裡,有府裡一片辦事房,“可巧銀庫房的總領名吳新登與倉上的頭目名戴良,還有幾個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帳房裡出來,一見了寶玉,趕來都一齊垂手站住。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那些人就恭維寶玉斗方兒寫得好,寶玉並不停步,敷衍他們兩句,徑往梨香院而去。注意曹雪芹筆下所寫的這兩撥子在東夾道附近跟寶玉相遇的人,肢體語言大不一樣,前二人輕佻,後七人恭肅,都很符合他們在府裡扮演的角色,清客相公相當於宮裡的“弄臣”,本是供主子取樂的,他們適度輕佻乃職業本色;但辦事員們就不一樣了,雖然背地裡坑壞主子,表面上則爭先表現出自己的中規中矩。

第十七、十八回(古本兩回未分開)裡,寫到寶玉在賈政對他“試才題對額”後,不得不跟到賈政書房,賈政把他喝退,忙從那裡回賈母院,出賈政院時,被跟賈政的幾個小廝攔腰抱住,把他身上掛的荷包等佩帶物盡行解去,那應該也是發生在夾道裡的事。 第三十回寫寶玉大中午的“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過了穿堂,便是鳳姐院落,只見院門掩著……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的上房內……”空間轉換寫得一絲不苟,與前面的交代完全對榫。 第十一回、十二回,賈瑞想佔有鳳姐反被鳳姐耍弄,最後死去的情節,估計是曹雪芹從舊作《風月寶鑑》裡取用化入的。裡面寫鳳姐毒設相思局,先利用了鳳姐院和賈母院之間的穿堂,後來又利用了她那小院後面的夾道空房,那裡有高大的房基形成的台磯,與僕人們的住房區域相通,再往北就是府第的後門了。這樣的空間交代與前面的描寫是相符的,第六回劉姥姥好不容易摸進後門,找到周瑞家,周瑞家的就是從北邊把她帶到鳳姐院裡的。賈瑞也屬於一種社會填充物,而且是最無聊的一種,他那夾縫裡的卑劣人生,很快由他自己以妄想型的縱慾而結束。

夾道對於榮國府的主子們來說,不過是從一處使用空間轉換到另一處使用空間的一片過渡地帶,他們經過時,很少特意停留。 但是,對於像賈芸那樣的角色——論血統跟榮寧二府同譜,論現實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態,卻與二府有了天壤之別——榮國府裡的夾道,卻是他們攀附貴親的可利用空間。 賈芸以同宗親戚的身份,混進榮國府角門二門不難,但想登堂入室,那就得費盡心機才行了。他一般情況下是總在那夾道裡徘徊蹀躞,希圖逮機會“偶遇”府裡的主子,趨前建立起較為親密的關係,以謀取自己的利益。 第二十四回,寫到賈赦偶感風寒,賈璉從那邊請安回來,寶玉則正要奉命也去請安,一個下馬,一個正待上馬,哥倆對面,少不得寒暄幾句,那位置,應該是在賈母院外,離夾道很近的地方。他們剛說了兩句話,忽然轉出一個人來,就是賈芸,賈芸顯然老早就埋伏在夾道裡聽動靜,有此良機,焉能錯過?就轉出來“給寶叔請安”,寶玉根本不認得他,賈璉就告訴說:“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第二十二回賈璉跟鳳姐提起他時,則說是住“西廊下”)寶玉隨口應酬幾句,更隨意說出了一句:“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原來那賈芸已經十八歲了,沒等寶玉反應過來,伶俐乖覺的賈芸意識到機會難得,良機絕不可失,便馬上笑道:“俗話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寶玉聽此甜言,就胡里胡塗地認了個乾兒。 賈芸家住西廊下,所謂廊下,指的是廟宇正院兩側廂房後邊的夾道。我童年時代住在北京錢糧胡同,挨著隆福寺,那時候寺廟建築還相當完整,兩側的廂房由一些市民雜居,廂房有廊子相連屬,所以叫廊下,住在那裡也可以說是“住廊上”,那些房屋既有門通廟也有門通街,所謂通街,其實那街就是原來廂房與廟牆之間的夾道,後來兩頭開通,變成了胡同。隆福寺兩側的胡同,一側叫東廊下,一側叫西廊下,我那時從與之垂直的錢糧胡同去隆福寺小學上學,天天都可以穿過東廊下或西廊下來回。當然,北京不止一處廟宇有西廊下和東廊下,據有的紅學家考證,榮、寧二府的原型,大體在北京的西北城,則書里賈芸、潑皮倪二等所居住的“西廊下”的原型,很可能是也位於北京西北部的護國寺一側,這與書裡寫到的二尤的故事,賈璉偷娶尤二姨安家在花枝巷,都是對應的,花枝巷乾脆直接用了真實的地名,現在北京城西北什剎海附近,就還有條一直把名稱延續了幾百年的花枝胡同。我青年時期任教十多年的那所中學,也就在那附近,所教過的學生,有的就居住在花枝胡同里。我讀,確實有特殊的親切感。 我感覺,北京的小市民,特別是什剎海一帶的小市民,至今身上還延續著賈芸的人格基因,那就是特別善於在夾縫裡求生存。甚至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只要那鬥爭有一隙的松緩,就會有人苦中作樂,重新栽種點玻璃翠那樣的花草,養幾尾小金魚,而在前海與后海相交的銀錠橋畔,就會在早晨和傍晚出現賣碎馬掌片(用做花肥)和魚虫(用來餵魚)的身影,這是些頑強的生命,在大時代的縫隙裡,他們有自己不以言辭表達的生存哲學,他們算什麼樣的角色呢?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就意識到,那是些不容忽視的社會填充物。那時候,我在銀錠橋頭,看到過一輛軍用吉普車在一個賣魚虫市民臟兮兮的鋼種盆(鋼種是北京市民對鋁的代稱)前停住,一個軍人下車,用二分鋼蹦兒買下那市民用鋼種勺給他舀出的一勺紅粟般的魚虫,裝在了一個薄而半透明的塑料袋裡,那軍人雖然生活在“激情燃燒的年代”,但家裡也還是養了金魚,或者他本人並不喜歡,但是他妻子卻喜歡,於是他也就來做一件讓妻高興的事。這說明即使社會已經非常單調板結的情況下,社會填充物(無論是魚虫還是賣魚虫的市民),仍是延續超政治人情的一種載體。 我就這樣來理解裡的賈芸。他與上面提到的清客相公和賬房管事等生命存在還有所不同,那些人身上有太明顯的勢利眼與貪婪心,虛偽是有損人性的;賈芸卻只是樸素地為自己生計著想,他的虛偽只是一種小市民的庸俗客套,即使為了利己,卻並不損人。 賈芸在書裡,好幾次出現在夾道一類的地方。他向賈璉求份差事不成,去向親舅舅卜世仁求援更遭排揎,但他並未灰心喪氣,巧遇醉金剛倪二,意外地從其義俠之舉中,換取了向鳳姐獻媚的麝香、冰片。於是,在同回書裡,他又出現在夾道裡,這次是在那條夾道的北端,到了賈璉王熙鳳那個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笤帚在那裡打掃院子呢”,正待時機,天賜良機,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他忙把手逼著(就是雙臂下垂手掌緊貼身體),恭恭敬敬搶上去請安,鳳姐哪裡用正眼瞅他,只顧往前走,隨口幾句話打發他,他卻進一步發揮小市民那嘴裡塗蜜的舌上功夫,把鳳姐奉承得渾身舒坦,於是,鳳姐不但滿臉綻笑,還居然停下了腳步,賈芸趕緊邊繼續奉承邊把裝麝香、冰片的錦匣舉起獻上。儘管機關算盡的鳳姐並沒有馬上派他差事,但他後來終於得到了承包在大觀園裡補種花草樹木的美差,他的人生境遇,由此有了個良性的轉折。 賈芸認寶玉作乾爹,主要是想藉機混進大觀園,擴眼界,覓生計。還是第二十四回——這回書的主角是賈芸和小紅,曹雪芹非常細膩地描寫這兩個生命的存在狀態與人生追求,那種一提就只記得寶、黛愛情的讀者,現在應該懂得,是極其豐富的文學畫廊,即使完全把十二釵的故事暫擱一邊,書裡仍有非常豐富的人物刻畫與極具深度的人生戲劇——曹雪芹寫到賈芸又一次來到榮國府,他開始依然只能在主建築空間外圍一帶尋覓機會。書裡補寫出在賈母院儀門外有處外書房,叫綺霰齋。就在那個地方,他有了一次艷遇。而巧遇他的小紅,知道他是本家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迴避,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在那樣的社會裡,一對青年男女敢於互相正視,而且你言我語,算是非常大膽,可謂一見鍾情。 賈芸和小紅的愛情故事,是曹雪芹在里安排的一個大關目、大過節,讀者切不可漠然輕視。八十回後,據脂硯齋批語透露,賈芸和小紅有情人終成眷屬,賈府被抄家治罪,他們沒有被觸及,但他們不怕受株連,主動去營救鳳姐和寶玉,小紅和另一個比她更早離開榮國府的茜雪,到監獄的獄神廟去安慰他們,賈芸則“仗義探庵”。可惜因為那些已經寫成的文稿都被“借閱者迷失”,我們目前已經很難想像,賈芸探的是哪個庵(攏翠庵?饅頭庵?水仙庵?),探的是庵里的誰?那探望是想達到什麼目的?究竟達到了沒有?大結局是什麼? 曹雪芹所塑造的賈芸這樣一個小市民的形象,其豐富的人文內涵,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對進行文本細讀,我們會拾回很多過去匆讀草讀所忽略的文句情節,從而產生出更濃釅的探秘興趣。 比如,上一節提到,第二十四回,寫到榮國府裡有一處外書房叫綺霰齋,而寶玉的丫頭里,就有一位叫綺霰。綺霰這個名字跟晴雯分明是對應的,就像麝月跟檀雲對應一樣,但綺霰作為丫頭寫得模模糊糊,沒什麼“戲”(檀雲也沒“戲”),那麼,她的名字怎麼會與外書房的齋名相重呢? 也有細讀後可以有所領悟的地方。比如,因為曹雪芹筆下避免寫清代男子的髮留辮和長袍馬褂,再加上後來改編的戲劇影視多讓男角穿戲裝,於是有人懷疑書裡寫的生活景象究竟是不是清代的?上面引用了關於買辦錢華在夾道裡見到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打千兒”是清代特有的男人向人致敬的肢體語言:左膝前屈,右腿後彎,上身微俯,左臂後背,右手下垂,口中問好。 “打千兒”這種禮節名稱和方式,在清代以前直到明朝,都是沒有的。因此,儘管作者託言筆下所寫的故事“無朝代年紀可考”,其實卻是“大有考證”(脂硯齋語)的,就是寫的清朝的事。 還有賈芸引的那句俗話:“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搖車”不是漢族的搖籃,是滿族特有的一種育兒工具,男嬰出生第七天,要舉行“上搖車”的儀式,那是很重要的一個日子,“搖車”據說是吊在屋樑上的一種搖籃,為什麼偏叫“車”?在滿語裡有特別吉祥的含義,而那“車”裡會擱放若干滿族特有的吉祥物。這說明里所寫的,是一種滿、漢文化互相交融的社會生活。 不進行文本細讀,還會忽略一些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伏筆。比如第二十八回,這回的主體情節是“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但其中有一個“過場戲”用了三百多個字,篇幅不算很小了,那“過場戲”的空間位置,就在鳳姐院門外,那條夾道的盡北頭。 寶玉從王夫人院出來,往西院賈母那邊去,“可巧走到鳳姐兒院門前,只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鳳姐的肢體做派經常如此,形成她個人的“性格符碼”,第三十六回她從王夫人屋裡出來,“把袖子挽了幾挽,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裡過門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接著就跟眾人說了一番狠話。但二十八回在那夾道盡頭她的院門前,她對寶玉卻全是溫言軟語,她讓寶玉進屋去幫她寫個單子,要求寫上“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覺得奇怪,問:“這算什麼?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鳳姐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在這類事情上照例是“淺思維”,絕不深入探究,寫完再應答幾句,忙慌慌去賈母那邊院裡找林妹妹去了。 鳳姐為什麼要勞寶玉駕寫這麼個單子?書裡前面早就交代,鳳姐有個文字秘書,記賬寫禮單查書念占卜文等等事情一律都由這個人承擔,這人叫彩明,是個未弱冠的小童,本是隨叫隨到,言聽計從的,鳳姐的這個單子卻偏不叫彩明寫而讓寶玉代勞。 曹雪芹寫這樣一筆,難道是在寫一串廢話嗎?當然不是。我在前面分析出,書裡實際存在著“日”、“月”兩派政治勢力,一派是以“義忠親王老千歲”為首的“義”字派,一派是以“忠順王”為首的“順”字派,榮、寧二府在這樣的大格局裡,其實也是“夾縫裡求生存”。榮國府當家人鳳姐,她應付宮裡面,應付“日”邊的元妃,當然不必忌諱,文字方面的事情命令彩明書寫就是了;但是,她若應付“壞了事”但餘黨仍在的“義”字派這邊呢,她就不得不格外隱秘,讓一個完全不懂“仕途經濟”的寶玉幫她寫下單子,是非常巧妙的辦法。 我以為,曹雪芹把這個“過場戲”的起首安排在夾道裡,也頗值得玩味。估計八十回後的情節裡,鳳姐和寶玉的雙雙被逮入獄,跟這張“沒頭腦”的單子被查抄出來,也有一定的關係。 在第二十三回,寫到寶玉從賈政王夫人院裡聽訓出來,如獲大赦,往賈母院裡跑,這段情節跟鳳姐沒有關係,但有條脂硯齋批語卻指出:“妙!這便是鳳姐掃雪拾玉處,一絲不亂。”鳳姐掃雪拾玉,顯然是八十回後的一個情節,從脂硯齋這條批語的口氣,以及另外很多條批語,我們可以知道,曹雪芹並不是只寫出了八十回書,八十回後他也寫了,他在世時,整部書稿已經大體完成,只待進一步修訂,剔毛刺,消瑕疵,但出於我們無法細知的原因,八十回後的書稿竟被“借閱者迷失”!鳳姐掃雪拾玉,曹雪芹寫成,脂硯齋讀到,但今天的讀者卻不得一睹。鳳姐怎麼會淪為掃雪的粗工?她拾到的是什麼玉?曹雪芹寫這一筆用意何在?我只想強調一下:曹雪芹幾次把跟鳳姐有關的情節,安排在夾道、穿堂這樣的空間裡,不管他主觀上有沒有那樣的用意,作為讀者,我們會感覺到,那是對鳳姐在“日月雙懸照乾坤”的政治夾縫,以及邢王二夫人對峙的家族夾縫中,“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的一種藝術隱喻。 從某種意義上說,賈寶玉何嘗不是一個“夾縫裡的生命”?賈寶玉要由著自己的性子生活。他“懶於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潦倒不通事務,愚頑怕讀文章”,他跟父親之間發生激烈衝突,因素之一就是父親“恨鐵不成鋼”,怎麼把他往仕途經濟上引也是徒勞枉然。但如果把賈寶玉籠統地定位於“反封建的新人”,則未必符合書裡的描寫。 第五十二回,又一次寫到榮國府夾道,這回呈現出了值得注意的一幕:寶玉穿著賈母給他的雀金裘,出發去他舅舅王子騰家拜壽,他並不想去,卻不得不去。老嬤嬤跟至廳上,只見六個大男僕和四個小廝,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已在那裡立候多時,寶玉被他們護衛著上了馬,說:“咱們打這角門走吧,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這時男僕周瑞就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細心的讀者會記得,早在第三十七回,還是秋天的時候,賈政就被皇帝點了學差,到外省去了,直到第七十一回,已是再一年的初秋,才交代賈政回到家裡,按說第五十二回過年的時候,父親不在家,寶玉更可以大肆地“反封建”,講究什麼“過父親書房必須下馬”的“破禮節”,偏要大搖大擺騎馬從那書房邊過一下,示示威!豈不過癮?但是,書裡怎麼寫的呢?寶玉對周瑞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這就說明,寶玉並不為一個先驗的觀念去選擇生存方式,他只不過是希望父親也好,寶釵也好,別的什麼人也好,不要勉強他去投入仕途經濟,至於封建倫常秩序的禮數,他覺得併未怎麼傷及他的個性,甚至有時還能從中獲得溫馨樂趣,他是並不想去破壞、對抗的。 於是,寶玉就騎著那白馬,讓過書房的位置,出了角門。這時的空間位置應該是在夾道當中了,結果頂頭遇見了大管家賴大,寶玉忙攏住馬,意欲下馬——在清朝滿族貴族家庭,服侍過上一輩的老僕,特別是府裡的大管家,小輩主子按規定是必須要盡到禮數的——寶玉其實完全可以拒絕這一套,但他並沒有絲毫反叛性行為,倒是賴大忙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寶玉呢,還要施禮,“便在鐙上站起來”,這是一個替代下馬的姿態,並且還攜著賴大的手,說幾句客氣話。 這就是曹雪芹筆下的寶玉。他企圖在擺脫封建禮教桎梏個性的方面進行一些抗爭,又在遵守享受封建倫常的溫情方面表現出一些乖覺,求得在那樣一個社會家庭環境中的生態平衡。這實際上也就是在把自己從封建社會的“磚瓦”中抽出,卻又仍然還在“磚瓦縫”裡成為了一種“填充物”。這種“填充物”並不起到粘合“磚瓦”的作用,從長遠的效果來說,由於只是一種寄生狀態,是疏鬆的,隨時可能游離的,作為“消極填充物”,它最終可能會起到使“磚瓦”鬆動的作用,但要達到“忽喇喇大廈傾”,那就還得靠“廈牆”外的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力量,跟那樣的存在相比,寶玉也好,黛玉也好,就還只能算“夾縫中的生命”,顯得脆弱、渺小。 值得注意的是,緊接著這個情節,還出現了一個場景:“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了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男僕小廝馬夫一大群,再出角門,才是府外,前引旁圍的一陣風去了。 裡很少出現底層人物,書裡的那些大小丫頭,從社會階級屬性上可以算做女奴,但跟府外的奴隸們相比,她們的衣食住行就強太多了。書裡也還出現了二丫頭等農民形象,但驚鴻掠影,一閃而去。夾道裡的這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小廝,也只偶然露了下臉,且是群像。曹雪芹為什麼特意寫夾道,寫夾道中有這樣一些最底層的生命?我想,他是要讓讀者知道,這詩禮簪纓族、溫柔富貴鄉,不是憑空存在的。 在“大府戲”里安排“夾道”的場次,說明曹雪芹的確是大手筆,也說明文本確實是豐厚細密。這“一粒米”,把大千世界呈現得多麼精微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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