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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獨在花陰下穿茉莉花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11196 2018-03-20
我特別喜歡曹雪芹的敘述方式,有的人把小說家如何進行敘述,叫做“文本策略”或“敘述策略”,你讀古本——現在咱們能看到的古抄本,這部書的書名都稱,但乾隆朝,跟曹雪芹同時代的一些人,說起這本書,卻已經稱做——特別是甲戌本的楔子和第一回,那些句子流動得那麼自然,但是,細追究,那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呀?卻不那麼好區分。 “紅迷”朋友們都會注意到,第六回開頭,把第五回的情節收束住以後,曹雪芹往下寫,就有這樣一段話:“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沒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於是,我們緊跟著就看到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生花妙文。曹雪芹真有意思,他把自己的敘述策略的形成,爽性獨在花陰下穿茉莉花直接告訴讀者。

我自己研究,動機之一,就是跟他學習用方塊字寫小說,當然也不是僅僅學技巧,學文本策略,更重要的,是體味他那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我閱讀、研究,心得真是不少。但這回究竟從哪裡說起?學一下曹雪芹寫第六回的辦法,就是那天忽有一白領女士來訪,她是受我一親戚之託,從外地出差回來,順便給我帶來一盒藏雪蓮,說是可以改善我的身體狀況。道謝後,留她茶話,她對我的《揭秘》講座很關注,書也讀過,就問我,關於迎春,能不能再作些分析?這令我頗為驚詫,因為一般“紅迷”朋友,迷這個,迷那個,很少特別關注迎春這個角色的。我就問她:怎麼會對迎春感興趣? 那女士,讓我叫她阿嬋,微微低下頭,多少有些羞澀地說:“我覺得,自己跟迎春一樣地懦弱。像我這樣的家庭、學歷背景,又從事這份白領職業,可以說,比那些民工,不知強了多少倍,比您在《當代》雜誌發表過的《潑婦雞丁》、《站冰》裡頭那些底層人物,甚至算得是人在福中了。可是,我還是常常心裡發慌、發怵……”我說了句:“時代完全不同了哇。”她抬起頭,問:“那麼,性格即命運,這話,難道不是貫穿於各個時代嗎?”當時,我被她問住,一時無語。我們又聊了些別的,她告別,我送出,轉身離去前,她還跟我說:“反正,希望能再分析分析迎春。”

阿嬋的建議,一直響在我的耳邊,關於迎春的思緒,也就在我腦海中旋轉不已。是啊,何不多琢磨琢磨迎春這個形象呢? 《紅樓心語》就話說一下迎春,不也很有意思嗎? 直到父母包辦,被嫁給中山狼以前,迎春應該算是幸福的。 迎春的出身,我提出了自己的判斷。在前面講座,我曾指出,邢夫人是賈赦續娶的填房,有讀者來信跟我討論,他說,邢夫人沒有生育,並不一定就是填房,因為賈璉和迎春可能都是妾生的。通行本上,說迎春是姨娘所生。但是,在甲戌本上,明確寫著她“乃赦老爹前妻所生”。通過對第七十三回裡,邢夫人數落迎春的一番話的細緻分析,我的判斷是:賈赦先有一正妻,生賈璉後死去;賈赦一個“跟前人”,又生下了迎春,但這個“跟前人”後來比賈政的“跟前人”趙姨娘“強十倍”,迎春完全可以比探春腰桿硬,可見,迎春的生母一度被扶正,在那種情況下,說迎春“乃赦老爹前妻所生”當然就說得通了;但是,這個填房夫人竟然又死了,於是才又娶來邢夫人為正妻,而邢夫人沒有生育,自稱“一生乾淨”。因為賈母喜歡女孩,迎春打小就被賈政接到榮國府來“養為己女”(至少兩個古本上有這樣的交代),一直在賈母身邊生活,大觀園建成以後,寶玉和眾小姐奉元春旨意入住園內,書裡交代迎春住在紫菱洲的綴錦樓。

第三回寫黛玉進府,只帶了一個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一團孩氣的小丫頭雪雁,賈母疼愛她,就把自己身邊一個二等丫頭鸚哥給了黛玉,後來這個丫頭被喚作紫鵑。書裡寫道,除此以外,賈母的安排是:“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可見對迎春的奴婢配備數量,已成了榮國府裡小姐待遇的一個標準,這個標準是非常高的。我們從書裡的交代又可以知道,迎春這些小姐,每月的零花錢標準是二兩銀子,第三十九回,劉姥姥感嘆榮國府吃一頓螃蟹就費去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那麼,光是迎春等小姐一個人每月的零花錢,就夠劉姥姥那樣的莊戶人家過一個月的豐足日子了。逢年過節,迎春等小姐還會得到宮中賞賜。參加節慶活動的時候,家裡還給她們準備好了一些昂貴的飾物,比如頭上要戴攢珠累絲金鳳。

迎春沒有探春那樣的因是庶出而形成的心理陰影,這當然是因為她的生母后來比探春的生母強了十倍,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她“乃赦老爹前妻所出”,人們既然這樣看待她,她也就沒有遭遇到探春那樣的一些尷尬事。 第二十三回,寫賈政夫婦召見眾公子小姐,寶玉去得最晚,“一見他進來,惟有探春、惜春、賈環站了起來”,為什麼迎春仍然坐著?因為她年齡比寶玉大,是堂姐。根據那個時代那種宗法社會的倫常秩序,迎春即使性格懦弱,也無需站起來,並且不能站起來。榮國府的日常生活是按封建禮法組織起來的,在這個前提下,迎春不用自己爭取,該享受到的禮遇她全能享受到。 迎春在那個社會裡,是侯門小姐,親父襲著一等將軍爵位,養父在朝廷裡擔任有職有權的官吏,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悠閒生活,她沒為社會生產出任何價值,卻每天消耗著勞動者的血汗。這樣一個生命,有什麼好為她惋嘆的呢?

阿嬋又來做客。我們就討論這個問題。 阿嬋說,迎春屬於社會強勢集團裡的弱勢人物啊! 在這一點上,我們形成了共識:社會各族群各階層,固然有強勢與弱勢之分,但在所謂強勢族群和階層裡,也有其邊緣人物,他們相對而言,可以說成是強勢中的弱勢。 阿嬋說,她常有那樣的聯想,就是自己跟迎春有某些類似之處。從她自身的狀況而言,在當前的社會裡,屬於職業不錯、收入頗豐的中產階層,她有時會接觸到快遞公司的快遞員、快餐廳和超市的服務員、開出租車的“的哥”“的姐”、物業公司的保安和綠化工人等等,想想那些人的狀況,她知足。但是,她卻不能“常樂”,甚至於,常常陷於憂鬱。她說她的心理狀態還算好的,她的一位同事,同齡的“白領麗人”,就已經患上了抑鬱症,雖然已經投入了治療,但效果不佳。阿嬋說很怕自己也跌入抑鬱症的坑穴。

我理解,阿嬋他們那一代都市人,之所以憂鬱甚至抑鬱,主要是社會的競爭機制,給予他們心理上很大的壓力。阿嬋在和我討論中,常提及我近年的小說,她說我那發表在2004年《當代》的《站冰》,裡面的幾個底層人物,或者被歷史的記憶所困擾,或者面對現實的陰暗面可以用比較粗糙的方式應對,但是,像她這樣的“都市白領一族”,歷史於他們而言淡如煙雲,現實的刺激呢,卻敏感得要命。雖然坐在星巴克咖啡館品一杯卡布其諾,翻閱著一份時尚雜誌,似乎是在輕鬆地閱讀關於妮可·基德曼私人生活的一篇報導,其實,心裡塞滿的是苦杏仁,血管裡流淌的是黃連汁。為什麼往往是扔開那精美的時尚畫報,而如痴如醉地翻閱朱德庸的《關於上班這件事》?個中原由,不必點破道明。

阿嬋向我建議,今後無妨寫寫“當代迎春”的生活。她說,你寫底層,哪位底層的人士能讀到你的小說?當然,把底層寫給中產階層看,也有一定意義,但是,中產階層自己也接觸底層,何勞你來展示其生存狀態?要說喚起同情與關注,那麼,也不需通過小說來觸動良知。那麼,你竟是寫給上層看?那就更會希望落空,大概看到你寫底層人物小說的上層,比看到你那小說的底層人物,還要少,甚至於接近於零。你不如多寫寫中產階層,讀小說相對還多些的這個社會族群,讓他們從親切的文學場景裡,去獲得些啟迪為好。阿嬋跟我來往不久,就能這樣坦誠建言,令我感動。不過她對題材的褒貶,我還不能馬上認同,容當思考後細論。我對她說,聽了你這些話,我對你為什麼對迎春這個角色感興趣,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咱們就細說迎春。

迎春在榮國府裡,說她是強勢群體(主子)裡的弱勢個體(懦小姐),當然說得通。曹雪芹實際上也是這樣來給她定位的。 榮國府裡的主子之間,有明爭,有暗鬥。邢夫人雖然不住在榮國府裡,但是她每天要從自己住處到榮國府來,給賈母請安。邢夫人跟王夫人的暗中較勁,書裡寫得不少。賈政王夫人把賈璉夫婦請到榮國府來管家,按說,對賈赦邢夫人而言,是一樁體現家族和睦、弟兄互助的美事,但實際上出現的事態,卻是賈政不問家事,王夫人把大權完全給予了鳳姐,賈璉成了個被鳳姐轄制的配角甚至傀儡。邢夫人怎能甘心自己作為長房長媳而毫無發言權、控制權的局面呢?她就常常通過給鳳姐出難題,來掃王夫人的臉面。繡春囊事件,由邢夫人把那囊封起來交付王夫人而引發,邢夫人實際上就是對王夫人發難:你不是榮國府正牌誥命夫人嗎?看看你當的什麼家!看看你那內侄女拿權使勢,把大觀園弄成了什麼樣兒?

對迎春,邢夫人何嘗有什麼感情,本來那也不是她“身上吊下來的”(這是她自己使用的語言),但是,她也還是把迎春當做一張牌,必要的時候,也會算進賭注裡。第七十一回,寫賈母八旬大壽,來了貴客南安太妃,南安太妃提出來要見寶玉和小姐們,賈母隨口吩咐,讓鳳姐去叫寶玉、黛玉、寶釵、湘雲,“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吧”,這顯然是對迎春和惜春的輕視,兩位小姐自己倒無所謂,“邢夫人自為要鴛鴦之後討了沒意思,後來見賈母越發冷淡了他,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來了,要見他姊妹,賈母又只令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於是抓住榮國府兩個值夜班的婆子說了“各家門,另家戶”的話後,鳳姐決定對其處罰一事,便“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在賈母的壽誕慶典還沒落幕的時候,當著眾多的人,以所謂替婆子求情的幌子,給鳳姐一個大沒臉,當然也是“敲山鎮虎”,給王夫人一點顏色看。

在賈氏家族中,即使身為千金小姐,生存也有艱難的一面,心氣稍高,壓力感就會越重。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但是“生於末世”,又是庶出,她就常常因此不快樂,甚至於氣惱、憤慨。探春在心理上,升騰點定得頗高,“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而承受點又非常之敏感,“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的性格,決定了她是抗爭型、穎脫型生存。 迎春跟探春恰成鮮明對比。她在心理上,沒有為自己設定什麼升騰點,元宵節猜燈謎,只有她和賈環沒猜對,因此沒得到元春賞賜,她“自為頑笑小事,並不介意”;大家打牙牌,她說錯牌令被罰,笑飲一口酒,全無心理陰影。她不僅滿足於自己的生活現狀,就是那應有的生活品質被外部因素所干擾導致降低,她也得過且過。她是知足型、將就型生存。邢夫人的侄女兒邢岫煙被派住到迎春處後,本來也每月發二兩銀子,邢夫人卻讓邢岫煙拿出一兩銀子給其父母,這樣,邢岫煙的零花錢就不夠用了,在綴錦樓裡鬧出許多或明或暗的糾紛,迎春呢,對之不聞不問,這倒也罷了,畢竟那是表妹的事情。可是,後來事態發展到她的乳母把她的攢珠累絲金鳳偷拿去當掉,作為賭資,並且在榮國府裡成為僕人中的大賭頭之一,被查出來以後,乳母的兒媳不僅不去贖出那攢珠累絲金鳳,還大搖大擺走進內室,催促迎春去賈母跟前為其婆婆求情寬免,這情景被探春等看到,探春就敏感得不行,首先認為這是違背了封建大家族的基本法規,“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有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後就治我並四姑娘了?”“物傷其類”,“唇竭齒亡”,“我自然有些驚心”,但是迎春依然麻木不仁,她宣布她的處世法則是:“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於是,她就繼續讀《太上感應篇》,真個是心平氣和。具有革命性叛逆性的黛玉,就批判她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 阿嬋聽我分析到這裡,就問:您認為曹雪芹是在批判迎春嗎?她說她自己,真的很像迎春,比如對公司裡的一些積弊,對與公司有關係的某些政府職能部門裡的某些“公僕”的腐敗,以及公司同事之間的一些恩怨糾紛,她就採取了迎春式的態度和應對方式:壞的事我不捲入,但我也無力量無信心去杜絕它;“太陽下面無罕事”,就是辭了這裡,到了另一處,甚至國外,“天下烏鴉一般黑”,哪位老闆不是為利潤而僱傭你的?哪家公司能真正跟寧國府門前那兩個獅子似的干淨?哪裡的同事間能沒有明爭暗鬥?哪個政府裡全無腐敗?聯合國還存在“石油換食品”的腐敗案哩!而且,現在的她,貸款買了房子,每月必須掙錢供房,目前又正在駕校考本,準備貸款買車,掙錢的壓力很大,又哪裡經得起折騰變化?眼下所在這家公司,好的一面壞的一面都是常態,自己靠自己的一份能力,可以掙到夠用的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就無妨迎春式地得過且過,當一個善良的懦小姐足矣! 我就對阿嬋說,你能看透,目前世界上任何一處地方,無論什麼種族,什麼文化傳統,什麼社會制度,哪一個具體的社會細胞,都沒有達到理想的狀態,都沒成為化作了現實的烏托邦,這是好的。這就可以不必焦躁,不必試圖以爆破性的、一次性解決的、激進的方式,來改變世界。 我們所面對的種種社會陰暗,種種實際問題,實際上,最深處,都是人性的詭譎。我們活著,必須直面人性,不僅要直面人性的光亮與善良,更要直面人性的陰暗與詭譎。 我認為,曹雪芹他寫這些人物,寫金陵十二釵,很難說他一定是在歌頌誰批判誰,他寫出了人生存的艱難。每一個人的性格跟別的人都不一樣,像迎春和探春,反差多麼大啊,但是,無所謂探春就對迎春就錯,也不能說迎春就值得同情探春只值得嘆息。 我對阿嬋說,我很理解她的具體處境,以及她的處世策略。像她這樣的中產階層人士多起來以後,貸款所形成的社會鏈條關係,以及物質生活的優化,是社會生活的穩定劑,這樣的人士很難再採取激進革命的方式來改變社會,因為那樣的話,首先遭到毀滅的,就是他們自己的小康生活。迎春般的性格,以及迎春式的“我自己絕不壞,我也不故意縱容壞,但是壞的偏要壞,我也沒有辦法”的生活哲學,也就在這個中產階層裡獲得了存活的空間。 但是,我們今天來讀,來研究迎春這個角色,除了承認這樣的生命存在的某種合理性,也確實還需要從其悲劇命運裡汲取教訓。 我對阿嬋說,你雖然自比迎春,但是,迎春在出嫁以前,她內心裡,沒有什麼掙扎,而你呢,儘管採取了迎春式的生存方式,內心裡卻時時泛出苦澀。所以,迎春懦弱而並不憂鬱,你呢,卻在孤力無援的感覺中,常以自責而痛苦。阿嬋承認,是這樣一種情況。 曹雪芹寫迎春,以撥動紛亂如麻的算盤象徵她的不幸,那就是她始終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任憑命運的巨手隨意撥弄她脆弱的生命。第二十二回,大家作燈謎詩,她那首的謎底就是算盤。第三十七回結海棠詩社,她和惜春詩才遜色,自身也沒多大的詩興,眾人明知,也就給她和惜春各戴一頂高帽,算是副社長,迎春負責限韻。當時大家要詠白海棠花,不是木本的海棠樹的那個海棠,是栽在花盆裡的草本海棠花——大家讓迎春限韻,她就說:“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後來,她果然以拈鬮的方式,也就是一切託付給隨機性、偶然性,先從書架上隨便抽一本書,隨手一揭,是一首七律,於是就確定大家寫七律;再讓一個小丫頭隨口說一個字,那丫頭正倚門而立,說了個“門”,這就選定了“十三元”的韻,再讓小丫頭從韻牌匣子“十三元”那一屜裡,隨手抽出四塊,是“盆”、“魂”、“痕”、“昏”四塊,於是,她的限韻任務,就完成了。 曹雪芹的,幾乎是使用每一個細節,每一次人物的話語,來無休止地像徵人物的性格與命運。脂硯齋在批語裡多次告訴讀者,“草蛇灰線,伏延千里”,是曹雪芹最擅長的技巧。有的當代讀者不習慣這一敘述策略,當我指出這一點,並一再舉例時,就總是疑惑:是嗎?可能嗎?那曹雪芹寫得累不累啊?您讓我這麼去讀,我累不累啊?您怕累,您可以不這麼去讀,但是,我越研究,就越相信,那就是曹雪芹嘔心瀝血所在,也是他慨嘆“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原由。他寫下的這個文本不是那種直露的文本,或者是僅僅有些個含蓄之處而已,他就是埋伏下了無數的玄機,要我們去一一破解,深入內裡,去進入“解味”的境界。 愛爾蘭的那位喬伊斯,他的那部,據介紹,就是大象徵套著小象徵,每章一個隱喻,合起來則又是一個大隱喻;句子表面一層意思,內裡卻又暗含一層甚至數層意思。可惜我不懂英文,只好讀中文譯本,譯本當然大失原味,卻也能模模糊糊意會到原作的玄妙,很是佩服。不少讀者都說,看人家喬伊斯,還有美國的那個福克納,嗬,那文本多了不起啊!讀起來費力嗎?那才叫高級啊!當然高級。但是,為什麼一到讀我們自己老祖宗的,卻又總覺得未必有那麼玄妙,不相信曹雪芹——他在世可比喬伊斯、福克納早太多了——能做到文本里有多重喻意呢? 說到這裡,不由得再多岔出去說兩句。有的國人,一听就煩,對有人研究“紅學”,很反感。他們的意見,一是“能當飯吃嗎”?覺得社會現實中有那麼多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存在,如官員腐敗、礦難如麻、下崗失業、欠薪賴賬、失學失醫……讀、研究,豈非“吃飽了撐的”?另一個說法,就是“一部養活了這麼些人,實在可笑、可悲”!持這種看法的人,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我不能同意他們的觀點和態度。一個社會應該是一種複合式的存在,在任何時候,都不能要求社會上的每一個人,以同樣的方式投入社會的中心課題。比如蘇聯在衛國戰爭時期,許多文學藝術家都參軍去前線抗敵,但是斯大林那樣一位政治家,卻在那樣的時刻,花很大的資金,把莫斯科電影製片廠搬遷到後方的阿拉木圖,而且,也並不讓遷去的電影藝術家全拍結合現實的抗敵片,他就批准撥出很大的一筆資金,讓著名的電影導演愛森斯坦去拍攝古裝文藝片《伊凡雷帝》。你可以批評斯大林這樣不對那樣不好,但是,他就懂得,一個民族除了最切近的事業,還有延續其文化傳統的長遠事業,即使是敵人已經打了進來,在全民抗敵的形勢下,讓愛森斯坦那樣的電影藝術家仍去沉浸在古典文化傳統裡,去自由發揮其藝術想像力,去拍攝並沒有隱喻抗擊外敵內容的俄羅斯古代宮廷故事,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安排,因為這實際上也就是向人類宣布,俄羅斯的偉大,不僅在於能夠戰勝來敵,解決切近的問題,而且,更在於它有久遠的傳統,以及延續那傳統的能力! 在中國抗日戰爭時期,也有類似的例子,國民政府一方面以軍隊抗擊日本,一方面花大力氣把故宮博物院的主要藏品,遷運到後方秘藏,不使日本飛機轟炸掉;又組織幾所著名大學,遷往雲南,在昆明成立西南聯合大學,大學里當然有濃烈的抗戰氣氛,但該研究的古典文化還要研究,還要傳授。如果說,那時侯的斯大林和蔣介石,尚且懂得解決社會切近問題時,不能不特別地保持對非直接致用的古典傳統和文化事業的尊重與保護,我們今天的人們,難道認識水平還能落後於他們嗎? 2000年我曾應英中文化協會和倫敦大學邀請,到英國倫敦進行了兩次關於的講座。英國也有許多的社會問題,社會各階級各階層各利益集團之間,也都時時刻刻存在摩擦衝突,在街上會看到示威遊行的隊伍,在報紙上會看到剛發生的災難和銀行搶劫案。但是,一位英國教授就告訴我,從英國女王到街頭流浪漢,從銀行總裁到銀行劫匪,從流水線上的工人到搖滾明星,在莎士比亞及其戲劇是否偉大這樣一個問題上,沒有分歧,因為莎士比亞用英語寫出的戲劇,是他們所有英國人的驕傲,是他們母語的勝利,對莎士比亞及其戲劇的尊重甚至敬畏,是他們在相互衝突中各方都能達成的共識。在英國,人們對有些劇團沒完沒了地演莎劇,對層出不窮的研究莎士比亞的論著,對有的人一輩子靠莎士比亞吃飯,不但毫不驚異,絕無諷詞,而是覺得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如果沒有莎士比亞,沒有對莎士比亞的研究,英國還成其為英國嗎?”這是那位倫敦大學教授的原話,他會漢語,用標準的中國普通話說給我聽的。 因此,我要再一次說,世界上每個民族,無論它現在處在什麼狀況中,它的成員,都不能只是去解決最切近的問題,都還應該對支撐其族群生存的文化根基做加固與弘揚的工作,當然,在社會成員中應該有分工,那麼,被分派,或者自願投入對其民族文化傳統的研究、承傳工作的人士,理應得到理解、尊重與支持。 世界上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以其母語結晶出的文學作品為其民族驕傲,把那作家和那代表作當成民族和國家的“名片”,例子真是太多了,除了上面已舉出的莎士比亞,還有如印度的迦梨陀娑及其戲劇,阿拉伯世界的《天方夜譚》,意大利的但丁及其《神曲》,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及其《堂吉訶德》,法國的巴爾扎克及其《人間喜劇》,德國的歌德及其《浮世德》,俄羅斯的列夫·托爾斯泰及其,日本的紫式部及其,朝鮮的《春香傳》,丹麥的安徒生及其童話,美國的馬克·吐溫及其幽默小說,奧地利的卡夫卡及其……而我們中國,古典文化里的敘事作品,我以為,能作為民族和國家“名片”的,就是曹雪芹和。 解決社會的實際問題,是治病;研究,推廣,則有利於鑄造國人的靈魂。 再回到我們原來的話題:裡的迎春。她是一個完全放棄了自主性的懦弱女性。結果,她就被她那昏聵的父親,等於拿她去抵債,嫁給了孫紹祖,落入了“中山狼”口中。 阿嬋注意到,我在談論迎春的時候,說了很刻薄的話,就是說迎春養尊處優,沒為社會創造財富,卻終日消耗著勞動人民以血汗創造的事物。阿嬋對我說,您太苛責了,難道寶玉和黛玉就為社會創造出財富來了嗎?人們對他們倆,不都讚美有加嗎? 確實,這樣來評說大觀園裡的兒女們,太苛刻了。金陵十二釵們,即使貴為小姐,在那樣一個皇權與神權、夫權結合的社會裡,她們的性別,就已經決定了她們的“薄命”。大門不許隨便出,二門也不許隨意邁,像迎春這樣的生命,不是她自己選擇了那樣的生活方式,是那樣的生活方式桎梏了她。探春雖然有自主性,也只能保持一種嚮往:“我但凡是個男人……”她對外部世界的信息,也少得可憐,她發現外邊有一些直而不拙、樸而不俗的民間工藝品,就央求寶玉幫她買些來欣賞;她一度代鳳姐管理府務,展示出了自己的裁決能力與組織才幹,管理工作也是一種增進社會財富的奉獻。寶玉和黛玉雖然沒有做任何生產物質財富的事情,但是他們“生產”出了新的思想,並通過自己的詩文加以了體現,書裡說了,他們的一些詩作被傳抄到了府外,向社會上滲透,這也是很有意義的。 對迎春,確實不必那樣苛責。她沒有為社會生產出東西,物質的精神的都沒有,但是,她畢竟也沒有直接參與對勞動人民的剝削與壓迫。她不能對自己的那樣一種生命狀態負責,而那樣的一種社會制度,具體來說,就是婚姻制度,卻應該為她如花美眷的生命隕落,負全責。 平心而論,光從外在的條件上看,賈赦為迎春選的夫婿,也並不差。那孫紹祖襲著指揮之職,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未滿三十,且又家資繞富,並且還將提升官職,他此前又並未有正室,迎春過去並非填房,怎見得就一定是個悲劇? “竟是拈鬮的好”,迎春把命運被動地交付給了偶然性、隨機性,萬沒想到,命運給她抓的鬮,竟是一個下下鬮! 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冊頁裡,關於她的那一頁畫著個惡狼追撲她,判詞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中山狼是忘恩負義的代名詞,那麼,究竟孫紹祖怎麼對賈赦忘恩負義了?從前八十回裡,我們看不明白。有學者指出,現存的八十回,最後一回也並非曹雪芹的手筆,從第八十回最後的交代裡,我們可以知道孫紹祖家曾放在賈赦那裡五千兩銀子,賈赦一直沒還給孫家,所以孫紹祖對迎春說,你等於是那注銀子折變來的。但這樣的交代,只能說是賈赦欠銀不還拿女兒變相抵債可恥,卻不能說明孫紹祖忘恩負義呀!從現在我們得到的信息,只能說孫紹祖是一匹色狼,此人肯定是性慾亢進,欲壑難填,家裡的媳婦丫頭幾乎淫遍,對迎春沒有絲毫的人格尊重,完全是皮膚濫淫,“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迎春的死因,是孫紹祖的性虐待與性放縱。 迎春是值得憐惜的,是那個時代作為女性,在那種婚姻制度下的犧牲品。但是,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偏寫了迎春的大丫頭,司棋,是一個性格潑辣,富於進攻性的生命存在。她為了爭取大觀園內廚房的控制權,使盡了心機。柳嫂子掌握廚房,這不符合她的心意,她讓小丫頭蓮花兒去給柳嫂子出難題,要柳嫂子給她燉一碗嫩嫩的雞蛋,柳嫂子抱怨了一番,蓮花兒回去一學舌,司棋大怒,“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便命小丫頭們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蔬菜,只管丟出來餵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這時候迎春在綴錦樓裡作什麼呢?午睡,還是看《太上感應篇》?她哪裡知道,在她這懦小姐身邊的一群大小丫頭,竟是那麼強悍,打砸搶抄,全掛子武藝,把平日心理上行為上的壓抑,火山噴發般地宣洩了一番。這就說明,即使在大觀園那樣的世外桃源般的空間裡,作為個體生命,仍可以找到張揚生命力的理由與方式。 司棋率眾親征廚房,大搞打砸搶的行為,不值得恭維。但是,在那樣一個禁錮森嚴的空間裡,司棋居然就敢把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潘又安,通過賄賂看門的將其招進園來,放膽享受情愛,這一行為,確實令人佩服。抄檢大觀園,事情敗露,“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司棋當然也曾希望迎春對她死保赦下,但迎春哪有那樣的能力和魄力?不知司棋被攆出去之後,迎春是否多少有一些思想活動?恐怕她是永遠也理解不了司棋。司棋對其情愛與生命的自主雖然仍以悲劇告終,但總算享嚐到了一些自由支配感情和行為的甜蜜,這份自主性的甜蜜,卻是迎春終其一生,所沒有嚐到過的。 我對阿嬋說,同情迎春,但要以她為戒,那就是不能喪失自己對生命的自主性。 阿嬋點頭。她對我說,這正是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很像迎春,甚至採取了某些迎春式的生活態度與處世方式,一方面又很痛苦,很憂鬱,時時發怵,自責自愧,總想從那狀態裡自拔的根本原因。 我就對阿嬋說,我信奉中庸之道。對社會,一定要有責任心,要竭盡微薄的力量,推進它的公平度,但是,最好採取漸進改良的方式,一步步,一環環地,去通過做實事,來往前拱。對自己,也是這樣,性格是無法改變的,不要太苛刻地自責自悔自慚自否,自己可能成不了社會改革家,多半還是在隨波逐流。但是,在社會的潮流中,自己畢竟還算一票,自己做不到,可以用有形無形的方式,把自己那一票,那體現神聖自主性的一票,投向能夠做到改進社會的力量一邊。 吟菊花詩,這是第三十八回裡的重要情節。在做詩之前,書裡有一段描寫,非常優美:“林黛玉……自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裡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擲向水面,引的游魚浮上來唼喋。……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 我對阿嬋說,我每當讀到這裡,讀到關於迎春那一句,特別是沉吟那“獨在”兩字,心中就會湧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感慨……阿嬋說,知道,你在前面講座不就強調了這一句嗎?迎春在她生命的那一瞬,總算有了自主選擇,她不是隨李紈、探春、惜春她們去看鷗鷺,她有自己小小的樂趣,她獨在花陰下穿茉莉花!這確實是她那個生命最具有尊嚴和美感的一段時間,給你的書畫插圖的畫家,根據這一句,畫出了非常有韻味的新派繡像圖…… 獨在花陰下穿茉莉花,這可以成為一種生命尊嚴的象徵。大地上應該有公平的社會,有容納弱勢族群和懦弱個體的溫暖空間,有更多的憐憫與寬容,有更多的供普通生命選擇的可能……討論,議論迎春,到了這個份兒上,是我和阿嬋都沒有想到的。我們忽然都沉默了,各自朝窗外望去。窗外是深秋明淨的藍天,那上面彷彿有無形的字,無形的畫,無聲的樂音,正緩緩沁入我們的心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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