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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缺中秋詩俟雪芹·玉田胭脂米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4810 2018-03-20
晴雯、司棋她們究竟怎麼樣了?記得我少年時代讀完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以後,忍不住匆匆往後翻,對這第七十五回和第七十六回,很難產生興趣。後來,自己在人生途程中經歷得多些了,才懂得一個人也好,一個家族也好,甚至一個種族也好,其命運,是一個過程。只關注那最後的結局,不能忍耐那通往終點站的過程,是缺乏對生命的尊重的表現。 在狂風暴雨般地抄揀大觀園後,曹雪芹刻意嵌入了這陰靈長嘆、笛音淒苦的兩回慢節奏文字,來營造出“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的悲劇氛圍,這是文本的又一跌宕,並且埋下了更多的伏線。 第七十五回和第二十二回一樣,脂硯齋明確指出,曹雪芹未能最後完成。第二十二回最後部分文字錯亂不全,缺幾首燈謎詩;第七十五回則“缺中秋詩俟雪芹”——缺少的內容需要等待曹雪芹抽工夫來補上——這不是評點的口吻,而是編輯記錄工作進程的語氣。事實上脂硯齋首先是曹雪芹撰寫的編輯,她在第七十五回前面的那句“俟雪芹”前頭,有更確鑿的編輯手記:“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

乾隆二十一年是丙子年,公曆1756年,那一年曹雪芹大約三十二三歲。他寫完了第七十五回,脂硯齋根據原稿進行謄抄——曹雪芹的原稿可能勾改得很亂,而且是用行草書寫,一般不熟悉他字蹟的人難以辨認——謄抄後再跟原稿核對,那麼她就在那一年五月初七日,把這一回的文字核對完了,敘述性部分已經非常完整,只缺其中寶玉、賈蘭、賈環的三首中秋詩。脂硯齋習慣於邊謄抄邊寫批語,多數情況下,由於她已經編輯過後面的章回,因此會把眼下的情節跟後面的故事聯繫起來發議論,她當時並沒有故意向“看官”透露什麼、逗漏什麼的心理,只不過是想到什麼就說點什麼;但有時候,她也會因為還沒有編輯到曹雪芹往下所寫的文字,對眼前的人物表現和情節發展產生誤會,寫下一些並不符合曹雪芹意圖的錯誤評語。不過,她幾年裡面不斷編輯著曹雪芹的新稿,也就不斷更新著自己的評語,她勇於把原先不恰當的批語保留下來,然後再以新的批語糾正,比如對林紅玉(小紅)的幾條批語就是這樣,一直流傳到今天,進入我們眼中。

現在我們能看到的最早的脂硯齋抄閱批評的本子,是乾隆十九年(公曆1754年)的“甲戌本”。當然脂硯齋她更喜歡這個書名,曹雪芹也尊重她的意見,並在書里以正文形式記錄下這一事實。 “甲戌本”題作“脂硯齋重評”,可見在那之前還應該有“初評”,可惜直到現在我們仍未找到那個本子。 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己卯本”、“庚辰本”,分別是乾隆二十四年、二十五年(公曆1759年、1760年)的本子(注意,跟“甲戌本”一樣,是“過錄本”),“庚辰本”上有脂硯齋“四評秋月定本”字樣,可見她從己卯冬到庚辰秋是第四次編輯評點。 那麼,很顯然,介於甲戌和己卯、庚辰之間的丙子年間,脂硯齋有過一次三評,只是沒有流傳下來,僅僅剩下現在我們所看到的,第七十五回前的這樣一點痕跡。

雖然只是一點痕跡,但是對我們了解曹雪芹的寫作習慣很有好處。我們從中不難發現,曹雪芹寫作時,常常先把敘述性文字寫出來,其中如某角色寫詩,那詩就先空著——當然,那角色該寫什麼樣的詩,那詩會具有怎樣的寓意,他是胸中有數的——等有了興致,再回過頭來把那詩補上。想必脂硯齋就經常提醒他:你該把這詩寫出來啦!他寫出來了,脂硯齋就補抄上,然後把“俟雪芹”一類的編輯記錄抹去。 曹雪芹又往往先寫後面的章回,前面的反而是後寫補進。那麼,第七十五回,我個人認為,應該是在前面很多回根本沒寫時,就提前寫出來的,只是他始終來不及將缺詩補上。 這一回開頭就寫到甄家出事了,而且還派人到榮國府寄頓財物。其實甄家不僅找了榮國府,也找了寧國府,只是寫得比較含蓄——寫到中秋前一天吃早飯時,尤氏問賈珍的妾佩鳳:“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說,外頭有兩個南京來的,到不知是誰。”——榮、寧二府如此接納罪家來人並代為藏匿罪產,也加速了自己被皇帝治罪的進程,但甄、賈本是手心手背,剝離不開的,他們只能按那樣的規律去做事。

王夫人不得不硬著頭皮向賈母匯報甄家被抄家治罪的事情,賈母聽不進去,說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自家中秋賞月是正經。賈母並不昏聵,她是一個思想具有深刻性的角色。這一回裡有一段一百四十多字的描寫,被程偉元、高鶚刪去了。那段文字寫的是賈母留尤氏吃飯,尤氏告坐,然後“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個人,大排桌不慣。'賈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賈母笑道:'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又指銀蝶道:'這孩子也好,也來同你主子一塊來吃,等你們離了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假。'賈母負手看著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手內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接下去程高本才是:“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飯”,賈母問為什麼不給尤氏盛前面提到的紅稻米粥,僕人回答說是因為把探春留下吃飯,紅稻米粥沒有了,鴛鴦進一步解釋說:“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又匯報:“這二年旱潦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就更艱難了。”賈母只好以“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粥來”解嘲。程高本刪去的那段文字裡,最核心的一句是賈母說“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有兩種古本這句話寫作“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我認為加上“看著”更傳神——這是寫賈母在聽到甄家被抄家治罪以後,內心裡最微妙的情愫。對於她那樣的封建貴族家庭的老祖宗來說,家族人丁的興旺,上下都有飯吃,是最吉祥的景象。其實在前面的描寫中,有多少賈府大擺宴筵的華麗場面呀,賈母難道還沒看夠嗎?但是故事發展到這裡,江南甄家已經傾覆,榮國府裡難再歡樂,就像落水的人想抓住一根稻草似的,賈母在那一天喝“最後的紅稻米粥”時,忽然有一種迫切的心理需求,就是立刻組織起一道“多多的人吃飯”的風景,來欣賞,來自慰。平時,探春、尤氏是並不跟賈母一起吃飯的,賈母不但留下了她們,還讓按規矩不能與主子同桌吃飯的丫頭們,也破例地到大排桌邊坐下陪吃,以達到入眼多多的效果。這是非常精妙的一筆。程偉元、高鶚炮製一百二十回本子時,偏將其刪去,也許,他們是敏感了,因為這樣一筆描寫,有反諷那時世道不能令“多多的人吃飯”之嫌。

紅稻米粥,是用胭脂米熬的粥。第五十三回寫黑山村莊頭來給寧國府送年租,裡面就包括“玉田胭脂米二石”。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1953年第一版裡,有關於玉田胭脂米的考證。毛澤東在世時喜歡翻閱《紅樓夢新證》,晚年還讓專給他印了大字本來看。據說1972年他會見美國總統尼克鬆時,還曾提到胭脂米,並且後來周恩來總理安排招待尼克松夫婦的國宴,果然找到胭脂米煮成粥招待他們。 (另一種說法則是用胭脂米招待了日本首相田中角榮。)這種胭脂米只出產在河北玉田,現在的河北豐潤縣古時與玉田同屬一縣,曹雪芹的文本里不只一處明提暗寫玉田。如第三十七回史湘雲詠白海棠詩有“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的句子,用的是古時候陽伯雍用仙人給的石頭種到地下,收穫玉石的故事,據說玉田這個地名就跟這個傳說有關。周汝昌先生研究曹雪芹的祖籍,認為是在今天的豐潤。曹雪芹這樣來寫玉田,或許有其懷祖的心理動機。這個思路,可供讀者參考。第七十五回裡,還有好幾個地方值得注意。

寫賈珍,在這一回書裡,就寫到他好幾個側面,進一步使這個藝術形象立體化而不是卡通化。賈珍在寧國府天香樓箭道下立了鵠子,組織一群公子哥兒習射,這是為了散悶,也未必不是為了搞具有政治意味的串聯——請注意是在“畫梁春盡落香塵”的天香樓下,那正是他所摯愛的秦可卿“不得不死”的地方——前面講到過,八十回後會有衛若蘭參與“射圃”的情節,那段情節應該與這段情節有某種連帶關係。賈珍漸漸把這一習射活動發展成聚飲的賭局,當然很荒唐,但後面又寫到由他的愛妾佩鳳出面,表達他誠心誠意要請尤氏一起宴飲賞月的要求,而那又未必是一種敷衍(在府內他還需要敷衍誰呢?他就是把寧國府翻過來,誰又制止得了他呢?),表現出他對尤氏還是有一定的感情的,賞月時佩鳳吹蕭、文化唱曲,倒也呈現出一種府內的和諧景象。可是,牆根下忽然發出怪異的長嘆,賈珍厲聲叱吒,連問:“誰在那裡?”後來一陣風過,隔壁宗祠裡發出扇開合之聲,眾婦女都覺毛髮倒豎,賈珍酒醒一半,倒還撐持得住些——怪嘆異響當然都是對他那樣的不肖子孫必將敗掉祖宗家業的報警,但這寥寥幾筆,也寫出賈珍在賈氏家族裡,總還算是有些陽剛之氣的男子。

賈珍帶領妻子姬妾中秋賞月的地點,是在會芳園中叢綠堂上。可是第十六回交代了,為建造大觀園,已經把會芳園拆了。這前後兩回稍有矛盾。這一回裡還寫了尤氏回到寧國府,去偷聽偷看賈珍和一群狐朋狗友聚賭胡鬧的情節,其中寫到邢夫人胞弟邢大舅的醜態醜話,尤氏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北院?各古本在這裡都這樣寫。可是根據第三回以及後來許多回裡的交代,賈赦、邢夫人是住在榮國府東邊用界牆隔斷的一個黑油大門的院宇裡,寧國府則在它的更東邊,尤氏提及邢夫人,應該說“西院里大太太”才對榫,為什麼要說“北院大太太”?也許,真實的生活裡,賈赦、邢夫人的原型的住處,就是在寧國府原型的北邊?或者寧國府雖在榮國府和黑油大門院宇的東邊,但其大門連同整個府第的位置卻要偏東南一些?

最耐人尋味的是,這一回寫到賈赦、賈政聽見賈珍帶頭演習箭術,認為“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各古本寫法基本上沒有差別。按“兩處”下命令的文字邏輯,賈環和賈琮應該屬於賈赦處,寶玉和賈蘭則屬於賈政處。賈環屬於賈赦處?是一時筆誤嗎?往下看,似乎又並非筆誤。因為底下寫賈母領著族人在凸碧堂中秋團聚,賈環繼寶玉、賈蘭之後也賦詩一首,賈赦看了大加褒獎,一般的誇獎話倒也罷了,說到最後,竟然拍著賈環的頭笑道:“已後就這樣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按當時貴族襲爵的“遊戲規則”,父輩的爵位在其死後,應由其長子來襲(賈代善死後,賈赦作為長子襲了一等將軍,賈政無爵位,只被賜了個官兒當),就算長子死去或有過失不能襲,也不可以讓侄子來襲,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在這一回裡,賈環被設定為了賈赦的兒子。更奇怪的是,這一回裡寫到,一家人圍著大圓桌團聚,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手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手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桌的半壁,下面還有半壁餘空。賈母就感嘆人少,於是就去把迎、探、惜叫過來坐到一處。不是還有一個賈琮嗎?習射有他的份兒,怎麼中秋團聚吃月餅就沒他的份兒了呢?賈琮在第二十四回就正式出場,還被邢夫人斥責:“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那裡像大家子唸書的孩子!”賈琮分明是賈赦的一個親兒子,當然也就是賈母的一個親孫子,中秋大團聚,怎麼會被排除在外呢?

從上面這些跡像看,第七十五回應該是寫得比較早的一回文字,但是因為就整個故事而言,它又處在相當靠後的位置,因此,曹雪芹一直沒有騰出手來讓它的敘述文字跟前面各回一一對榫,更沒來得及把其中的三首詩補上。回目說“新詞得佳讖”,“佳讖”就是好的預言那當然是反諷。甄家大廈已倒,賈家已經風雨飄搖,圍坐在大圓桌旁的這些人,無論善惡賢愚,都將不免進入“白骨如山忘姓氏”的範疇。 第七十五回的三首詩曹雪芹未及填入,固然是我們閱讀上的一大損失,但我們要感謝他把第七十六回寫完全了。第七十六回整體上是一首詩。關於這一回,我在前面都有詳盡的分析,這裡不再重複。只是還要強調一下,林黛玉所寫出的,與史湘雲“寒塘渡鶴影”相呼應的,應該是“冷月葬花魂”,而非紅學所校訂本所主張的“冷月葬詩魂”。 “花魂”是文本里一個多次出現的語彙。 “鶴影”句預示著八十回後史湘雲歷盡艱難困苦終於與飄零的寶玉遇合,“花魂”句則預示黛玉自沉於湖心月影已為時不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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