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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小鵲報信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5098 2018-03-20
如果說前兩回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那麼,這兩回傾盆大雨就撲身而來了。曹雪芹他就是要寫悲劇,要破終究還是大團圓的陳腐舊套,要開創中國傳統“說部”、“傳奇”新的悲劇格局。他的書以九回為一個單元,到第七十二回恰是第八個單元的結束,底下還剩四個單元,也就是還剩三分之一的篇幅,他要在那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篇幅裡寫什麼?僅僅是寫愛情悲劇?寫賈府雖經打擊仍然“沐皇恩”、“延世澤”的喜劇?會安排一個賈寶玉先去參加科舉考試,給家族掙下“臉面”,然後披著華麗的大紅猩猩氈斗篷去出家,並且不忘跑去給他父親一個跪拜的甜膩結局?回答都應該是否定的。高鶚的續書有人喜歡,他們有喜歡那種文本的自由,但我要在這裡再一次強調:——曹雪芹是把寫完了的,不是只寫了八十回,等著別人去續完;——曹雪芹的是一百零八回,而不是一百二十回;——愛情故事只是內容的一部分,的豐富內容不能以“寶黛爭取戀愛婚姻自由不得的悲劇”來概括;——的悲劇性絕不僅僅體現在愛情故事裡,寫的是第包括愛情在內的政治悲劇、家族悲劇、性格悲劇、有辜者與無辜者共同毀滅的人類悲劇;

——的主題不能僅僅定位於“反封建”,對人性和人類命運進行了開創性探索,不但在中國是空前的,置之世界文化之林,其所達到的哲學高度,在同一時代裡也是領先的;——八十回後迷失無稿的那部分內容,是可以探佚的,百年來紅學探佚的成果頗豐,是可以推廣開來,並吸引更多人士來參與探佚的;——必須將曹雪芹的,與一個跟他了無關係的高鶚在他死後二十多年寫下的四十回續書,切割開來;——還必須把被高鶚(以及書商程偉元)篡改的前八十回文字,恢復到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腦海裡鞏固了這樣一些基本概念,以此為前提,再來品讀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就能比較深入地咀嚼出曹雪芹文本里的豐富內涵。 第七十二回末尾和第七十三回開頭,關於趙姨娘的一段文字,可以使我們知道,儘管在榮國府裡除了一些“蠢婆子”以外,幾乎是人見人嫌的趙姨娘,卻是賈政的愛妾,賈政在家,晚上是跟她一起睡覺的。這種似乎漫不經心的描寫,實際上把那個時代許多貴族家庭的男主人將政治、倫常、性事區分開的生活方式,勾勒了出來,具有典型性。我曾寫有《話說趙姨娘》一文,進行了詳盡分析,此文收入我《紅樓三釵之謎》一書,可參考。

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越演越烈的大觀園摧花悲劇,近半個世紀許多論家用了大量筆墨,分析出事件的本質是封建家庭主子內部矛盾的激化導致奴隸主對女奴的壓迫表面化、嚴酷化,而這種家族亂象,也就導致了外部打擊力量的趁虛而入。這應該確實是曹雪芹想表達的意蘊。但是,細讀文本,我們就會發現,曹雪芹絕不從概念出發,也就是不以“本質”去帶動情節,他向我們展現的是“非本質”的毛刺叢生的原生態的生活流動。也就是說,他想讓我們去琢磨的,絕不僅僅是那些社會性的“本質”,他超越那個層面,讓我們意識到人的性格和人的命運之間的詭譎關係,使我們不由得往人性深處去探究。 到第七十三回,使無數讀者著迷的活潑生命晴雯,已經被死神逼近。從“本質”上論,王夫人除掉晴雯只在早晚之間,但將自己的死期提前的,卻偏偏是晴雯本人。這是曹雪芹構思和著筆的最驚心動魄之處,不是大文豪大手筆,絕對寫不到這個程度!

我們來看看第七十三回、第七十四回這兩回的情節鏈:趙姨娘打發賈政安歇之前跟賈政說了不少話。 ——怡紅院里大家正在玩笑(天下本無事),趙姨娘的丫頭小鵲(實際上哪裡是喜鵲分明是烏鴉,應該叫小鴉才是,小鵲之名具反諷意味)跑來報告壞消息:“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寶玉聽了小鵲報信,“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這讓我們對前面“絳洞花王”、“遮天大王”等符碼的來源有了更明確的了解),臨時抱佛腳,披衣夜讀,帶累得一房丫頭們皆不能睡。 ——晴雯完全不知道事態發展將加速她自己的滅亡,罵小丫頭,還揚言誰打瞌睡“我拿針戳你們兩下子”! ——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喊道:“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金星玻璃即芳官,這一筆一點不勉強,讀者應該知道她是出屋方便去了,第五十一回寫麝月出屋“走走回來”,也是去方便,那是夜裡丫頭們常有的行為。)——晴雯藉機讓寶玉裝病,“只說唬著了”。 ——傳起上夜人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踪影。 ——晴雯偏執意把事鬧大,“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裡取安魂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的,難道依你們說就罷了不成”? ——果然驚動了王夫人,“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並且導致第二天賈母親自過問。 (讀者回思,前面什麼時候賈母親自過問府內管理事務了?晴雯這回可是“驚動最高層”了。)——賈母援引自己積累的家族政治經驗後,親自命令:“即刻拿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治罪。”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私。 (賈母原來只是府中精神領袖,事態發展到“精神領袖”要充當“實踐領袖”,這對家族來說絕非福音,而是衰敗之象。)——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下了“政治猛藥”:為首的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 (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牽扯到這麼大一群人,他們又各自有其家族成員,這些人豈甘就此倒霉,榮國府、大觀園從此陷入各個利益集團的大激盪,再無表面寧靜矣!)——晴雯以“有人跳牆寶玉被唬”鬧出大事,有其突發性,接下去寫傻大姐揀到繡春囊“笑嘻嘻”撞見邢夫人,更具偶然性,但偶然是必然的呈現方式。曹雪芹沒有馬上寫邢夫人就繡春囊採取具體措施,而是寫她“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賈母震怒查賭,查出的三個大頭家,一個是大管家林之孝兩姨親家,一個是內廚房主管柳家媳婦之妹,一個便是迎春乳母。第七十三回下半回完全用來寫迎春,可謂“迎春正傳”,把她的懦弱寫到入木三分的地步。 ——到第七十四回,穿插了邢夫人向賈璉要銀,平兒說鴛鴦把賈母的金銀傢伙拿給賈璉當去換銀,其實是回過賈母,賈母只裝不知道等等,然後就寫王夫人突然親臨鳳姐住處。 ——底下,讀者都記憶猶新,我就不環環開列了。我只是要問:拋開“實質”不論,這生活原生態的瑣細事項的叢生流動,是不是完全出乎書中晴雯的意料,也出乎讀者的意料,竟然以很快的速度,把死神調動到了晴雯這任性而脆弱的小生命跟前!第七十四回,有幾處值得注意:

王夫人命令鳳姐把管事的幾家陪房叫來,“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餘者皆在南方各有執事”,這個地方脂硯齋批了四個字:“又伏一筆。”她已經看到八十回後的文字,所以這樣指出。我們可以想見,以後的文字會進一步地按“真事欲顯,假事將盡”的原則處理,“江南江北一般同”(第七十回寶琴填詞中句),甄、賈二府相繼毀滅,王熙鳳最後“哭向金陵事更哀”。這些內容曹雪芹都已經寫成,在脂硯齋寫批語的時候,本用不著別人去續。 勾起王夫人對晴雯惡劣印象的,是王善保家的下的讒言。王夫人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狠看不上那個輕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檻儿,這丫頭想就是他了。”鳳姐卻不願痛快證實。脂硯齋在王夫人話語間有雙行批語:“妙,妙,好腰。”“妙,妙,好肩。”“凡寫美人,偏用俗筆反筆,與他書不同也。”針對“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則批道:“更好,刑(形)容盡矣。”這樣的文字,又是一石數鳥,更說明曹雪芹絕不從概念出發進行寫作。如從概念出發,賈母、王夫人同為封建家庭主子,她們應具有完全相同的封建禮教意識,對晴雯這樣的丫頭會是同一眼光同樣觀感,可是,在這個地方,以及後面第七十八回開頭,曹雪芹就寫出了賈母和王夫人具有不同的眼光和心思。晴雯是賴嬤嬤送給賈母的玩物,賈母具有“破陳腐舊套”的審美趣味,因此對晴雯的聰明靈巧乃至尖嘴利舌,都能當做活潑的生命力呈現加以包容,晴雯的任性確實與黛玉的袒露個性相似,賈母對她們都不反感。王夫人那天看見晴雯那副“輕狂樣子”,賈母當然也看見了,賈母如果厭惡,馬上可以表露,更可以立即採取措施以達到“眼不見為淨”,但賈母卻並無所謂,王夫人在賈母面前也只好隱忍。這樣,曹雪芹就再一次讓讀者意識到,即使賈母、王夫人有其作為主子的共性,然而她們之間的個性差異更大。這段文字也再次表露出王夫人對賈母認定寶玉、黛玉“不是冤家不聚頭”,甚至對元春對二寶的指婚意向也置若罔聞,心中積存的大憤懣,特別是對黛玉,王夫人實際上已經是當做“狐媚子”視之。鳳姐雖然是王家的人,但在賈母依然是賈府最高決策者的現實面前,她犯不上完全站在王夫人一邊,因此,王夫人要她坐實晴雯的“輕狂”,她採取了曖昧的態度。在整個抄揀大觀園的過程裡,鳳姐都只是消極配合,直到從司棋那裡抄出硬贓,而司棋恰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鳳姐親自展讀潘又安那封情書時,她才來了精神。不過,那隻是對邢夫人借繡春囊發動對王夫人和她的進攻,鬧到最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所迸發出來的一股子幸災樂禍的邪勁兒。探春對抄揀大觀園的反應,其實也正是作者內心對這一事件的評定。探春說:“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真抄了!”——其實在這之前,並沒有早起賈府的人議論甄家事情的交代,這是一種巧妙的“不寫之寫”,或者叫“巧妙的補筆”。最怪的是,這種大家族會自己先在窩裡搞抄家,誰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頭來皇帝派人來抄這種“世代簪纓之族”的家,“忽喇喇如大廈傾”,“家亡人散各奔騰”。脂硯齋在這個地方有條批語:“奇極,此曰甄家事。”值得推敲。我在前面分析過,所謂“甄家事”,其事件原型,就是乾隆三年發生的曹家的姻親傅鼐家、福彭家被皇帝處置的事。是“真的家族事故”,而小說中,被安到了虛擬的甄家頭上,脂硯齋看到書上這一筆,不禁感慨系之。探春痛摑王善保家的耳光,王善保家的被鳳姐喝退到窗外後,居然還嘮叨:“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有的年輕讀者可能一時不大懂得這話,“老娘家”是誰家呢?須知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嫁給賈赦時,從娘家帶過來的活嫁妝——陪房,當然是一家子人,所謂“仍回老娘家去罷”,意思是再回到邢夫人娘家去伺候邢夫人的母親(老娘)。探春喝命待書等去斥責她,待書就說:“你果然到老娘家去,到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你捨不得去。”此話正刺王善保家的私心,作為邢夫人的陪房,她作威作福的空間很大,真回到已經衰落的邢夫人娘家,哪裡還會有好果子吃?

司棋被抄出罪證後,“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之心,到覺可異”。在曹雪芹筆下,司棋也是一個複雜的生命存在。她那自主戀愛、大膽求歡的叛逆性表現,被許多論者以新時代的標準大加肯定,但這其實是一個在各方面都想充分膨脹自己慾望的強悍生命。她曾在爭奪大觀園內廚房主導權的事件裡親自出馬,大鬧廚房,很有發動、領導打、砸、搶的魄力,並且一舉取得成果,讓跟她一派的秦顯家的取代了柳家的,只是由於平兒實行了對她不利的政策,才功虧一簣。 第七十四回後半部分是“惜春正傳”。通過第七十三回後半部分的“迎春正傳”和第七十四回的“惜春正傳”,我們應該更加熟悉曹雪芹的章法——除了一組貫穿始終的角色外,對其餘的角色,他會經常使其只處於陪襯地位,甚至僅只是提到一下,但在某一回裡,他卻會把聚光燈射到這個角色身上,使其在那一回裡成為主角,而寶玉、鳳姐、黛、釵、湘、探等卻都一時化為了配角甚至“大龍套”。寫惜春“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也真是寫得冰冷入骨。哀莫大於心冷,惜春“將那三春看破”,決心踽踽獨行於險惡的人生途程,令讀者遍體清涼。入畫被查出問題,惜春敦促尤氏“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為什麼把“殺”放在“賣”前面來說,我在前面有所分析,並且引用了較多史料,希望讀者們能穿越歷史的遮蔽物,去領會曹雪芹下筆時的沉痛。

此前所有的通行本,第七十四回回目中都印的是“抄檢大觀園”,週匯本卻印作“抄揀大觀園”,這是為什麼?因為大多數古本都寫的是“抄揀”而非“抄檢”,只有夢覺主人序本和程乙本是“抄檢”,夢覺本和程乙本有一點最接近,就是喜歡去“規範”所過錄的母本上的詞語,結果往往把曹雪芹原筆的意趣都消弭了。曹雪芹那個時代,寫白話小說,往往不能從文言文裡取現成的字來用,只好藉音,甚至造字,來生動地還原生活中“白話”的原聲原音、原汁原味。適當地保留曹雪芹行文的這些痕跡,可以使我們知道他那時候為開創一種新的文本,篳路藍縷,別開生面,有過什麼樣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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