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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從《紅樓夢》中選出最美的四個場景,你選哪四個?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3578 2018-03-20
寶釵撲蝶、黛玉葬花、寶琴立雪、湘雲醉臥,這是前八十回裡最美麗動人的四個場景。相信絕大多數讀者在這一點上都能夠獲得共識。當然,由於每個審美主體都有自己的審美個性,針對同一審美對象,即使都覺得美,但由其引發的審美愉悅在程度上也還是有差異的。有一天,幾位“紅迷”朋友跟我聚在一起談紅,其中有的就覺得,如果非要從裡選出四個最美的場景,那麼上述中有的就應被別的場景取代,就算這四個全選上,排列順序也還大有商量。綜合那天我們提及的場景,竟有二十三個之多,現在按照在書中出現的順序,開列在下面,請有興趣的讀者朋友根據自己的審美心得,在各場景後面按從一到二十三的名次填入括號。由於我們幾個人的看法難免有局限性,因此,最後還留有幾個空白,供讀者自己補充:

太虛幻境警幻仙姑作歌而現( ) 寶玉為麝月對鏡篦頭( ) 二玉桃花底下共讀《會真記》( ) 黛玉離開瀟湘館囑咐紫鵑收拾屋子( ) 寶玉隔著海棠花看見小紅(脂硯齋認為是“隔花人近天涯遠”的意境)( ) 迎春獨在花陰下拿花針穿茉莉花( ) 寶、黛等乘船在湖里殘荷中穿行( ) 寶玉提燈暫別瀟湘館,蘅蕪苑婆子打傘提燈送燕窩( ) 黛、湘聯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 妙玉深夜庵中續詩( ) 脂粉香娃割腥啖羶( ) 黛玉教鸚鵡吟詩( ) 香菱摳土吟詩( ) 寶琴立雪小螺抱梅( ) 鶯兒採嫩柳編花籃( ) 黛玉葬花( ) 寶釵撲蝶( ) 群芳夜宴( ) 湘雲醉臥( )

晴雯撕扇( ) 晴雯補裘( ) 齡官畫薔( ) 大觀園裡放風箏( ) 按說,應該在八十回都講完後,再來作這樣的“結算”,但是,全書寫到六十三回,所剩的美事美景已經不多,衰相迭現,敗興連連。上述二十三項美麗鏡頭里,六十三回後我們僅列出三項,其實放風箏已經是“春夢隨雲散”的悲兆,而黛、湘、妙聯詩之美,已是不堪承受之淒美。 有人可能會問:所開列的,怎麼沒有“惜春作畫”這一項?細讀前八十回原文,你會發現並沒有一段文字正面描寫惜春作畫,沒有那樣的一個具體場景。惜春作畫總是暗寫,寫寶玉總往她那邊跑,去看她畫得如何,也寫到賈母親臨她住處暖香塢要看畫,但惜春說天氣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恐畫了不好看,收起來了。但是的讀者可以從作者的暗寫裡延伸出自己的想像,這就是“接受美學”所說的,讀者與作者共同創造,去營造出一個藝術天地。早在清朝,就有許多畫家畫過惜春運筆作畫的場景,天津著名的泥塑藝人“泥人張”,上世紀創作的泥塑《惜春作畫》,不但有惜春執筆凝思的形象,還圍繞畫案把寶、黛、釵、湘、迎、探等都生動地呈現了出來,堪稱衍生出的藝術品中的精品。

第六十三回是榮國府,特別是大觀園從盛而衰的一個大轉捩點。這一回裡群芳所抽到的花簽全都暗示著她們的命運。值得注意的是,特別寫到麝月抽到的花簽,其他角色的命運前面都有過暗示,這回不過是再加描補,但麝月卻是頭一遭。她那根籤上畫著荼糜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個字,其實這不僅是暗示她個人的命運(她是在寶玉身邊留守到最後的一個丫頭),更是告訴讀者:這些青春生命的美好歲月都已經達於頂點。籤上還有一句舊詩“開到荼糜花事了”。荼糜花是自然界春天最後開放的花朵(經人工培育的春後花卉,特別是暖棚裡培育的四季可開的多種花卉另當別論),荼糜花謝落,春天就結束了。春逝,是中國傳統文學藝術里永恆的喟嘆性主題,也是曹雪芹全書的基調。他珍惜筆下這些春花般的美麗生命,寫出春逝後美麗歸於隕滅的人間悲劇。

寫得很美,但曹雪芹不是唯美主義作家。他在美的展示和美的毀滅裡,富有寫實的力度,更有虛構的技巧,並且熔鑄進豐富的政治、社會、倫理、哲學的內涵。我在這幾本書裡,都努力地去揭示這部偉大作品的思想性。但是,我認為,即使有的讀者就要從唯美的、趣味的角度來品味這本書,那也無妨。過去,有的研究者下工夫考證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玉和群芳的座位次序,一度被批判得體無完膚,這種批判是不利於構建和諧社會的。人家有那樣研究的權利,那樣的研究不僅可以提升閱讀的興趣,從純學術角度來說,也有一定意義——可以讓我們知道,曹雪芹他是寫實的,他下筆前,心中是有那個“往日甜蜜”的場景在胸的。俞平伯先生在這個群芳座次的研究上富有成果,近來更有研究者使用電腦來精確計算書裡抽籤情況和座次之間的關係,把那“韶華勝極”的溫馨一夜裡各人的座次,弄得更加清楚。第六十三回,書裡前面寫到小燕(春燕)建議把寶姑娘、林姑娘等人請來,經過討論,大家附議並作補充,這些建議包括補充的名單裡,並沒有史湘雲,可是到抽籤的時候,忽然又有她在座。這也成為一個研究的議題。為什麼會寫成這樣?研究的結果是:曹雪芹就是根據生活裡實際存在過的情況來寫的,因為他腦海中有那天的全部記憶,所以寫得很細;但也派生了另外的問題,就是有的細節他以為不交代也罷,忽略了讀者細讀時會產生小小的疑惑。那天湘雲的情況就是如此——為什麼用不著特別再去請她?因為她醉臥後被襲人請到怡紅院休息,她本來就在那裡。這樣的研究,我認為也有它的必要。 “煩瑣考證”,是過去批判上述研究的一句惡諡。我現在堅持自己的下述立場:研究,也就是紅學,這是一個公眾共享的學術空間,特別是不使用國家經費,不因紅學研究而獲得行政級別、專家職稱、工資待遇的業餘研究者,他們完全可以從自己喜歡的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這樣或那樣的研究,包括唯美的研究、趣味性研究。如果他的研究由於“煩瑣”而顯得枯燥乏味,那不但市場會排拒他(也就是難以發表、出版),就是他的親友也會懶於聽他聒噪。但是,如果只是自居“正統”、“正確”的紅學家斥責他“煩瑣”,而他的研究心得自有人喜歡聽取,甚至市場也容納(至少可以讓讀者覺得情趣盎然),那麼,我覺得他的研究也就一定具有某方面的意義,絕不應加以壓制。那麼,我就再舉一個“煩瑣考證”的例子。

晴雯補裘這段故事寫在第五十二回裡,發生在襲人因母喪而不能回怡紅院的情況下。到了第六十二回,襲人和晴雯就有一段對話。襲人說:“我煩你作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的,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這當然是進一步刻畫晴雯的性格,說明她病補孔雀裘確實並非“履行丫頭職責”,而是因內心裡對寶玉有一腔愛意。但是我們“煩瑣”一下,這樣問:一般人說話,都會說“你病的死去活來”,怎麼曹雪芹偏寫成“你病的七死八活”? 這就需要稍微知道點曹雪芹的身世了。他祖上在關外鐵嶺地區被清軍俘虜,編入正白旗,但身份跟滿人不一樣,屬於漢人包衣。包衣就是奴才,不過曹家那樣的包衣,跟著清軍打進關內,主子認為他們有功,他曾祖母孫氏又被選為順治皇帝兒子玄燁的保母(教養嬤嬤),祖父成為玄燁的侍讀,所以玄燁成為康熙皇帝以後,就極受寵幸,幾代都擔任江寧織造。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到他家,太子胤被廢前,跟他家關係也極為密切。但雍正當了皇帝以後,曹家就被治了罪,不過沒有對他家斬盡殺絕,還留了些生存空間。雍正暴薨乾隆繼位,立即推行懷柔政策,曹家受益,一度回黃轉綠,又成了“中等人家”。可是乾隆四年發生了“弘皙逆案”(弘皙是胤皙的兒子,論起來是康熙的嫡長孫),曹家受牽連,徹底敗落,敗落到連家譜都中斷的地步。經過後人艱苦考證(這方面周汝昌先生用功最力成就最豐),我們現在可以知道曹雪芹三十歲左右到了北京西山貧居著書。西山中有一片叫香山,香山一帶有正白旗的駐地。滿人在關外就以八旗的形式構成既是軍事的也是社會的組織形態,八旗是:正黃旗、鑲(廂)黃旗、正白旗、鑲(廂)白旗、正紅旗、鑲(廂)紅旗、正藍旗、鑲(廂)藍旗。前三旗後來成為“上三旗”,就是指地位高於後五旗。所謂“鑲”,就是在長三角形旗子邊上鑲上滾邊,但是後來滿清官方文書時常把“鑲”寫成“廂”(再“煩瑣”一下:里許多該寫成“鑲”的地方都寫成“廂”,正說明曹雪芹是正白旗中人,跟從了滿族的這種書寫習慣)。那麼曹雪芹到了香山正白旗,也算“歸旗”了,可以領些錢糧,維持生活。他可能在正白旗村住過。當然,他不會是一個安分守己的“旗人”,有研究者考證出,他後來有很長時間是居住到香山背後的白家疃去了。不管曹雪芹究竟住在哪處村莊,他對香山一帶的風物,不消說,是非常熟悉的。現在在香山一帶還有乾隆時期遺留下的團城演武廳,和一些供當年八旗兵練武用的碉樓。這些碉樓一共有十五座,七座是死膛的,八座是活心的(一說是一共八座,其中七座死膛第八座活心)——活心就是可以進入內部,這樣不同的碉樓在演練時可以分別安排不同的項目,有的只供演練往上攀攻,有的則可演練從外攻入和在內防守。因為長期利用這些碉樓演練,附近的居民都熟悉死膛和活心碉樓的數目,因此就形成了“七死八活”的地區性俗語,漸漸也就成了“死去活來”的同義語。那麼,曹雪芹這樣寫,就證明他確實在那一帶生活過。我對這類的“煩瑣考證”是極感興趣的,不知讀者諸君看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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