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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賈母論窗需細品·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餘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3789 2018-03-20
這四回圍繞著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花團錦簇地展開情節。因為這些描寫,“劉姥姥進大觀園”已經成為一句廣泛流傳的俗諺,人們在表達從社會低層進入社會高層大開眼界大出洋相這類意思時,都可以使用這句諺語。比如:“哎呀!我可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啊!”一方面表示身臨的空間場合十分高級,一方面在滿足中又表達出謙虛。 “哎呀!你可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啊!”則有“你可真是土氣啊”、“難怪你大驚小怪啊”一類的意思,多少有些調侃的意味。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在第六回,那時候還沒蓋起大觀園。在曹雪芹的構思裡,劉姥姥還應該有三進榮國府,估計那段情節在第九十五回左右,內容是賈府敗落的危機時刻,她知恩報恩,參與搭救巧姐兒的事宜。 第三十九回的回目,週匯本取楊藏本的寫法,與此前眾通行本完全不同。這一回裡寫劉姥姥講一個虛構的少女抽柴的故事,還沒完全講完,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原來是南院裡的馬棚起火,賈母起身由人扶出至廊上去看,東南上火光猶亮。這一筆我以為具有多方面的內涵:一、把榮國府的規模,進一步寫出來了。第三回寫黛玉初進榮國府,沒進正門,進的是西南的角門,轎子抬進去,還走了一射之地,一射就是拉弓射箭那支箭所能飛越的距離,應該至少有三十米,從那裡由府內小廝換下轎夫,再抬到垂花門,裡面才是賈母住的院落。可見賈母院宇南面,還有相當大的空間。第三十二回說金釧投井的地點,是府里東南角,那裡應該是她父母和別的僕人居住的空間,即所謂“下房”。這說明賈母院的垂花門,和賈政王夫人住的正房大院的儀門,應該是平齊的。而在通向這兩個門的甬道的旁邊,則有很大一個空間,這空間可以用牆圍成幾個區域,其中除了“下房”,還有馬棚、轎房等必要的設施。賈母院正房的房基很高,因此站在廊下,能看到東南方向馬棚餘火的亮光。第六回寫姥姥初闖榮國府,前邊大門角門全進不去,後來找到府北邊的後門,才終於進去見到了周瑞家的,可見府北也有很大的一片空間是供僕人居住的,可能像周瑞夫婦那樣比較體面一點的陪房,都住在那個空間裡。從那個空間往南,則能到達鳳姐所住的那所小院落。小院落門前有粉油大影壁,轉過那影壁,是賈母院與賈政王夫人院之間的高牆下的甬道。書里許多故事情節都發生在那個甬道裡。比如賈芸為謀求一個差事而先求賈璉後求鳳姐,就都是在那個空間發生的。那長長的甬道兩側有穿堂盡頭有倒座。把的文本讀細了,閉眼一想,讀者們應該對榮國府的建築格局形成一個至少是比較粗放的概念吧。

二、劉姥姥雖是信口開河(有的古本寫作“信口開合”,也通),賈寶玉竟當了真,這是再一次寫寶玉“情不情”的特殊人格。寶玉的心思,只有黛玉深諳,因此大家說下雪吟詩,她卻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咱們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其他人聽完劉姥姥胡謅很快忘懷,獨黛玉知道寶玉不僅不會忘,還要久存於心。寶玉豈止存於心,他還採取行動——命令茗煙去踏訪那塑像成仙的美女祠,這就把寶玉的“情不情”推向了極致。 三、大家都知道,茗煙按劉姥姥所述的方向去尋美女祠,最後卻只找到了一處破廟,裡面供的是什麼呢? “那是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我以為這是有像徵意義的,也屬於“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的一例。雪中抽柴,以圖禦寒系命,這正是八十回後賈府將遇到的窘境,但到頭來還是避免不了遭遇“瘟神爺”,在“接二連三,牽五掛四”(第一回中的句子)的政治大火裡,歸於毀滅。這一回寫火起東南,賈母遙望,火光閃閃,暗示最先出事的,將是東南金陵的甄家。第七十五回一開頭,就寫到甄家被抄沒治罪,王夫人不得不向賈母匯報。

第四十回,寫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把前面沒有詳細描寫的一些居室景象,補寫得非常詳盡。在探春居所秋爽齋,通過鳳姐女兒大姐兒和板兒互換佛手和香櫞,埋下八十回後他們結為夫妻的伏線。在寶釵居所,賈母嚴厲地批評了寶釵那把屋子弄得素淨到極點的“裝愚”“守拙”做派,說:“年輕的姑娘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往馬圈去了。”這可是一句袒露真心的話,請問:賈母怎麼會容忍為寶玉娶這樣一個媳婦呢?這些,我在前面講座都有詳盡的分析,這裡點到為止,不再展開。 是集中華傳統文化之大成的一部輝煌之作。通過不但可以了解中國古代的歷史、哲學、宗教、倫理秩序、神話傳說、詩詞歌賦、烹調藝術、養生方式、用具服飾、自然風光、民間風俗……還可以了解中華民族的園林藝術和建築審美心理,而這些因素並不是生硬地雜陳出來的,而是完全融匯進了小說的人物塑造、情節流動與文字運用中。

第四十回書中,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到了林黛玉住的瀟湘館,發現窗戶上的窗紗不對頭。 “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戶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戶上的換了。” 鳳姐聽了,說家裡還有銀紅的蟬翼紗,有各種折枝花樣、流雲福、百蝶穿花的。 賈母就指出,那不是蟬翼紗,而是更高級的軟煙羅,有雨過天晴、秋香色、松綠、銀紅四種。這種織品又叫霞影紗,軟厚輕密。 這個細節就讓人知道,中國人對窗的認識,與西方人有所不同。西方人認為窗就是採光與透氣的,儘管在窗的外部形態上也變化出許多花樣。古代中國人卻認為窗首先應該是一個畫框,窗應該使外部的景物構成一幅優美的圖畫,因此在窗紗的選擇上,也應該符合這一審美需求。外面既然是“鳳尾森森”的竹叢,窗紗就該是銀紅的,與之成為一種對比,從而營造出如畫如詩的效果。

後來賈母又帶著劉姥姥到了探春住的秋爽齋,她再一次注意到窗戶,“隔著紗窗往後院看了一回,因說:'這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道:'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到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裡聽得見,這是咱們的那十幾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笑道:'既是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藉著水音更好聽!'”賈母嫌窗外的梧桐細,就是因為她把那窗戶框當做畫框來看,窗戶比較大,外面“畫面”上的梧桐樹也要比較粗才看上去和諧悅目。中國古典窗不大隔音,並不完全是因為工藝技術上在隔音方面還比較欠缺,而是有意讓窗戶起到一種“篩音”的作用,即使關閉了窗扇,也能讓外面的自然音響和人為樂音滲透進來,以形成窗內和窗外的共鳴。所以她主張到水上亭榭裡面,開窗欣賞貼著水面傳過來的鼓樂之聲。

林黛玉受家庭熏陶,也受賈母審美趣味的影響,非常懂得窗的妙處。瀟湘館有個月洞窗,第三十五回,林黛玉從外面回來,就讓丫頭把那隻能吟她《葬花詞》的鸚鵡連架子摘下來,另掛到月洞窗外的鉤子上,自己則坐在屋子裡,隔著紗窗調逗鸚鵡作戲,再教它一些自己寫的詩詞。那時候窗外竹影映入窗紗,滿屋內陰陰翠翠,幾簟生涼,窗外彩鳥窗內玉人,相映生輝,令人如痴如醉。鸚鵡畢竟還是一種人為培育的寵物。第二十七回寫到,林黛玉一邊往外走一邊跟丫頭交代:“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捲起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可見那些糊上窗紗的窗戶,是可以把窗屜子取下來,讓窗外的自然和室內的人物完全暢通為一體的。而大燕子就是自然與人親和的媒介,瀟湘館的屋子裡,是有燕子窠的。燕子歸來後,窗簾並不閉合,說拿“獅子”倚住,那“獅子”其實是一種金屬或玉石的工藝美術製品,壓住窗簾一角,使窗簾構成優美的曲線,使窗內與窗外形成一種既通透又遮蔽的曖昧關係,這裡面實在是蘊涵著豐富的文化元素!第七十回林黛玉寫有一首《桃花行》,幾乎從頭至尾是在吟唱窗戶內外人花的交相憐惜:“……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捲。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黃花瘦。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前面講了,賈母也曾年輕過,曾在史家枕霞閣淘氣,落進湖中險些淹死,雖然被及時救了上來,畢竟還是被竹釘碰壞了額角,留下一點疤痕。她年輕時可能沒有林黛玉那麼傷感,但林黛玉對外祖母的審美情趣,可以說是繼承了其衣缽,並有所發揚光大,她的一系列行為和她的詩句,都是對賈母論窗的藝術化詮釋。

讀第四十回,應該對賈母論窗留下印象,並加細品,否則,真成了“豬八戒吃人參果”,那麼好的滋味,那麼豐富的營養,全忽略、遺漏掉了,該多可惜! 第四十回後半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表面上似乎是“閒文”,實際上是把籠罩在賈家頭上的“雙懸日月照乾坤”的政治危機,巧妙地暗示了出來。第四十一回前半回可謂“妙玉正傳”,僅僅一千三百多個字,就塑造出一個性格特異的藝術形象。第四十二回寫“黛、釵合一”,論家對之的分析結論各不相同,但從這一回以後,黛、釵間確實不再衝突,這個文本現象總不能加以否認。這些內容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在前面講座有非常充分的論述,這裡從略。第四十二回前,有一條脂硯齋批語,其中說:“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可見曹雪芹的全書絕不是一百二十回,如果是一百二十回,三十八回還不夠三分之一,怎麼能說“已過三分之一”並且還“有餘”呢?看來也不像是一百一十回,應該是一百零八回,一百零八回的三分之一是三十六回,三十八回當然就是“已過三分之一有餘”。 “一百二十回的經典”的說法是不正確的,那不是曹雪芹的,請所有熱愛曹雪芹的的人士一定要從以往通行本的迷霧裡走出來,毅然地與高鶚的四十回續書一刀兩斷。即使仍覺得高續寫得好或有長處,也再不要在概念上與曹雪芹的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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