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第24章 不可小覷尤氏·李紈也有尖刻時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3132 2018-03-20
這三回書進入了一個新的情節鏈。貫穿性的事件是鳳姐的生日風波。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平兒之屈,寶玉之慰,賈母之高論,讀者們都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但是,還應該注意到,第四十三回,其實是一篇“尤氏正傳”。尤氏的生存是很不容易的。她是賈珍的續弦,賈蓉非她親生,娘家的情況又每況愈下,父親喪偶,續娶的妻子帶來兩個“拖油瓶”——尤二姐和尤三姐。她不但要操持寧府的家務,還經常被賈母叫過去辦理一些事情,她要應付方方面面,其中棘手處不少。在曹雪芹筆下,尤氏是深明大義的人(這裡說她深明大義,是以書中榮、寧兩府的總體利益為坐標的),在關於秦可卿的那些情節裡,這一點寫得比較含蓄,但是依然可以讓讀者感覺到,她是把家族的總體利益,置於個人榮辱之上的。當家族把秦可卿作為隱性的政治資本儲蓄起來,以求高利息的政治回報時,即使聽到焦大那樣的醉罵,她也能隱忍,直到這筆儲蓄完全落空,而且秦可卿臨自盡時“淫上天香樓”,她才以“胃痛舊疾”復發為藉口,暫撂了一陣挑子,不去參與喪事的操辦。事過境遷,她又恢復常態,理家辦事。這一回寫她接辦賈母交代的鳳姐生日喜慶,因為是採取了湊“分資”的形式,牽扯到府裡上、中、下眾多人的經濟利益,有心裡願意出資的,有勉強出資的,更有心裡抵觸的,實際操辦起來非常棘手,但尤氏精明處不讓鳳姐,寬厚之德卻是鳳姐望塵莫及的(第七十五回脂硯齋在一條批語中讚她“其心術慈厚寬順”)。她辦起事來絕不貪瀆,最後把所有的集資全部投入使用,“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的並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因而都打點取樂玩耍”。

第四十四回寫“喜出望外平兒理”,我在前面論及賈寶玉的人格特徵時,有詳盡的分析。我在這裡還要呼籲:請正確理解和使用曹雪芹創造的“意淫”一詞。什麼是“意淫”?這一回所寫的寶玉體貼平兒,幫她理,特別是後來一個人歪在床上的一系列心理活動,乃至“盡力落了幾點痛淚”,就是對“意淫”的最準確最充分的藝術詮釋。 “意淫”在曹雪芹筆下是個正面詞彙,是與賈璉那種“皮膚濫淫”的負面心理與行為相對應的,我們絕對不應該誤解亂用。現在常有人把“意淫”當作貶義詞用,如說某某人“意淫”某女性,意思是其心術不正,屬於“心理上的強姦”,這就完全冤枉了曹雪芹創造這個概念的苦心。當然,這個語彙十分特別,屬於中的專用語,不宜推廣到我們的日常生活裡。

第四十五回寫到李紈性格的另一面,值得注意。當鳳姐傷害到她的自尊心時,一貫“如槁木死灰一般”的她,竟怒火燃燒般說出了一大篇話,詞鋒犀利,直刺要害。鳳姐是個聰明人,懂得“死木”一旦燃燒,那就比爆炭更不好惹,立刻繳械投降,謀求和解。曹雪芹把人性真是寫透了。我從這一段情節出發,考證出李紈的原型是曹的遺孀馬氏,而賈蘭的原型則很可能是馬氏的過繼來的兒子,不過在小說裡,曹雪芹把他們母子二人降了一輩來寫。有人說我的原型研究是把書裡的角色和生活裡的人物劃等號,我何嘗劃了等號?我自己也寫小說,我連把生活中的人物演化為藝術形像有多種變通方式這一點都不懂得嗎?曹雪芹筆下的這些藝術形象,大多有原型,但也大多是使用了各類的變通技巧。比如我就指出,北靜王這個角色,就有兩個生活原型,一個是康熙的第二十一阿哥允禧,一個是乾隆的第六阿哥永(他後來過繼給允禧為孫),這是劃等號嗎?這當然不是劃等號。對李紈母子原型的研究更不是劃等號,生活中和小說裡,輩分都不一樣了,怎麼個等法?我的這些研究,只是為了揭示從生活真實到藝術形象之間的創作秘密,我認為這樣無論是對讀通,還是了解寫實流派的小說寫作技巧,都是有好處的。寶玉祭奠金釧一段情節,實不可少。金釧之死,畢竟與他一時的調笑有關。人活著就不可能不犯錯誤,錯了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錯了以後不反思,不找補。寶玉的這個行動,體現出他具有懺悔意識和自我救贖的精神,這不僅在那個時代難能可貴,擱到今天,也是很高的精神境界。他回來參與鳳姐壽宴看戲,演到《荊釵記》中《男祭》一折,黛玉說了幾句話,顯示出又唯獨是她,猜中了寶玉究竟去做了什麼事。這類玲瓏剔透的筆觸,曹雪芹最為擅長。

第四十五回,有兩個地方值得讀者特別注意。一是寫到賴大家的情況。賈府的頭等管家僕人,書裡寫到兩對,一對是林之孝夫婦,前面講了,他們很低調;再一對就是賴大夫婦。這賴大家不得了,賴大母親賴嬤嬤是榮府老僕,可能伺候過賈母婆婆,臉面極大,到賴大這一代,他們家不但自立門戶,而且也過起了大宅院裡的豪華生活。賴大的兒子賴尚榮,按老規矩是應該也到榮國府來當差的,卻從小就被赦免,捧鳳凰般地養大,到故事發展到這一階段,不僅捐了官,還選上了知縣,要上任去了。賴大家因此連擺幾天的宴席,賴嬤嬤就是來請賈母等去賞臉的。這既是為第四十七、四十八回的故事作鋪墊,也埋伏下八十回後的伏筆——賴尚榮將在賈府敗落的過程中扮演一個特殊的角色。這一段情節裡,賴嬤嬤說了很多話,其中最沉痛的一句是:“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賴大家經濟上雖然已經強大,甚至在政治舞台上也開始小試身手,但到頭來他們家的身份還是一窩子奴才!這實際上也是曹雪芹在為自己家族發出喟嘆。有的年輕讀者很難懂得曹雪芹祖輩、父輩的那種特殊的身世地位與生存狀態。比如我分析出秦可卿原型的真實出身,有年輕的“紅迷”朋友就來跟我討論,說曹雪芹上幾輩不過是當了個管理供應紡織品的官員,那地位能高到哪裡去?他們能夠得著皇帝和太子嗎?但是,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到了南京卻四次都住到曹雪芹祖父曹寅的織造府裡,不是他們去夠皇帝,倒是皇帝去夠他們,難道不值得深思嗎?我在這本書一開始的時候,引用了雍正在曹請安折上的很長很怪的硃批,你想想,曹那樣一個小官,雍正為什麼要把他交給新封爵的怡親王看管?雍正的意思是讓曹閉嘴,曹怎麼會知道皇家的秘密,令雍正那麼警惕?我們應該懂得,這就是皇家和世代包衣之間的微妙關係。曹雪芹祖上在關外被清軍俘虜,很早就成為了清政權的高級包衣。包衣是滿文“奴才”的譯音,這種包衣跟著清軍進發,最後入關,成為清政權最貼近的老奴才,一般都安排在內務府裡,一窩一窩地往下傳。因為有過早期共同戰鬥、同生共死的深厚情誼,所以皇家會給他們經濟上政治上一定的發展空間。小說裡賴大家的情況,正是現實生活裡皇家善待曹家的一個縮影。但奴才終究是奴才,再往上不細說,曹寅、曹璽、曹頫雖然當了織造,可以富貴,可以炙手可熱一時,卻又永遠不可能獲得非奴才那樣的官職和名分。皇家對他們,即使在善待中,也必定會時時使他們意識到自己是“奴才秧子”。這心靈陰影在被善待時已經消不掉,那麼,在皇帝像捻死螞蟻一樣毀滅他們家族的時候,僥倖活下來的遺族,心中又該有怎樣的感慨呢?曹雪芹作為這樣的包衣世家的孑遺,用力寫下賴嬤嬤的這句話,我們應該理解他落筆時的悲愴心情。

另外,似乎在無意隨手間,這一回又寫到王夫人陪房周瑞有個兒子,在鳳姐生日那天玩忽職守,鳳姐要攆他出府,經賴嬤嬤說情,才改為打四十棍留下。周瑞本人出場很少,但周瑞家的在前八十回裡戲份不少,大家一定記得她送宮花的情節,在那個情節裡還提到冷子興是她的女婿。那麼,第四十五回裡的這一筆,也絕非閒筆,也是“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周瑞的兒子、女兒、女婿,在八十回後都會再出現。 “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曹雪芹會寫到他們根據自我的恩怨情仇,在賈府敗落的過程裡有相應的表現。第四十五回後半回,寶、黛、釵的三角關係呈現出最為和諧的局面。但不管他們各自對社會現實採取了順應還是叛逆的態度,到頭來他們還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都是悲劇性人物。這半回文字裡,把大觀園夜幕中人物提燈游動的景象描摹得十分精細、動人,又以黛玉的一首《秋窗風雨夕》,把淒美的意境營造得淋漓盡致。懂得欣賞淒美,也是讀者應有的一種審美能力。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