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第21章 誰是告密者·如何看襲人·賈母巧誇釵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5791 2018-03-20
周汝昌先生對一書的大結構的研究,最後形成了一個總的看法,就是全書的情節發展以九為單位,每九回形成一個大環節,九九推進,共十二個環節,因此全書應該是12×9=108回。這樣的文本結構,跟以九組金陵十二釵構成總計108釵的《情榜》的設計,是配套的。 周先生指出:“自二十八回至此回,為全書之第四'九',回回各有奇境,文思意致,精彩繽紛,使人應接不暇。是為前半部中精華之凝聚。”第三十三回異峰突起,寶玉被賈政痛笞,彷彿巨石落水,濺起水柱,再形成激蕩的波環,第三十四回至第三十六回,則波環漸漸平緩,化為圈圈漣漪,最後以寶玉“情悟梨香院”,在情節的“他者化”中,復歸暫時的平靜。我始終主張文本細讀。有人一直批評我是在搞“紅外學”,似乎我的研究,是離開了的文本,光去講些以外的事情。其實我自始至終堅持從細讀文本出發,正因細讀,才能從“假語存”中,揭秘出“真事隱”,這種揭秘是文本的必要的詮釋與延伸。當然這只是無數種解讀、研究的方法中的一種,我從來不以為只有自己的這種研究方法才“正確”。 “條條大路通羅馬”,每個人都有天賦的思考權、研究權和話語權,都可以從自己獨特的角度來講述自己欣賞的心得,怎麼能將研究方法定為一尊,動輒斥責別人“是對社會文化的混亂”、“擾亂了文學藝術的研究方向”(此二頂嚇人的帽子見於《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6輯中)呢?

那麼,對這四回細讀,我就有三個問題,提出來與諸位“紅迷”朋友討論。第一個問題:究竟是誰,向忠順王府密告了寶玉與蔣玉菡的親密接觸?第三十三回賈政痛打寶玉,從表面文章上看,是因為寶玉“在外遊蕩優娼,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當然,賈環適時的火上澆油,使得賈政的怒火更呈幾何級數暴漲。上世紀後半葉至今,不少論家對這一情節的詮釋,大體而言,是把賈政定性為封建正統的代表人物,寶玉則是反封建的社會新人,賈政痛打寶玉,是封建反封建兩種力量的必然衝突,賈政打寶玉的實質是封建正統對反封建新人的一次鎮壓。這種詮釋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未必完全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我在前面講了,這場大風波的真正背景,是兩位王爺在爭奪一個戲子,一方是素與榮寧二府沒有來往的忠順王,另一方則是與榮寧二府世代密切交往的北靜王。而他們所爭奪的這個戲子,曹雪芹故意命名為蔣玉菡,藝名呢,古本里“琪官”、“棋官”兩見。週匯本將兩種寫法都保留了,但通過註解,比較傾向於“棋官”是曹雪芹的原筆。因為古代的玉制圍棋子,有雕成菡萏(蓮花)形的,這就與“玉菡”的命名配套。這棋官本來是忠順王豢養的戲子,卻私下里去親近北靜王,北靜王喜歡他,把一條茜香國女王的血點子似的大紅汗巾賜給了他。他在馮紫英家裡遇見了寶玉,兩人一見如故,寶玉給了他扇墜,他就將那條汗巾換給了寶玉。關於這條汗巾,在第二十八回裡,各古本上有兩種寫法,一種說是茜香國女國王進貢來的,一種只說是茜香國女國王之物,週匯本取後一種,認為更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也是,一個女國王給中國皇帝的貢品,怎麼會是系在內褲上的腰帶呢?即使她真用那腰帶當貢品,中國皇家也會認為是大不敬,拒絕接受的呀?很可能是中國皇帝征服了那個茜香國,其女王一度被俘,她的汗巾子成為戰利品,皇帝把它跟別的一些東西分賜給眾王爺,北靜王得到了,又賜給棋官,這就比較說得通了。

棋官不僅離開忠順王府,去跟北靜王親近,還到“義忠親王老千歲”那一派的鐵桿人物馮紫英家裡聚會,後來更乾脆躲到東郊他購置的莊院,讓忠順王根本找不到他。那個地方是個什麼地名呢?曹雪芹給取名為紫檀堡。我講過的,這又是使用諧音法和寓意法,來暗示兩個博弈王爺所爭奪的“棋子”,從象徵意義上說,實際就是“裝在紫檀木匣子裡的玉石刻章”,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權力之印”,雙方所爭奪的,就是最高一級的政治權力。我通過文本細讀得出感悟,書裡實際上隱約存在著“日”派和“月”派兩股政治力量,它們之間的明爭暗鬥,形成“雙懸日月照乾坤”的詭譎局面,權力鬥爭的利劍高懸在榮寧二府頭上。別看兩府裡的日常生活似乎仍如一條富貴河在溫柔地流淌,那利劍可是隨時可能墜落下來,致他們於死命。兩府里政治上比較清醒的實際上僅賈政一人。秦可卿喪事里賈珍執意要用“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預訂過的,出自潢海鐵網山的檣木來製作棺材,只有賈政一人勸阻:“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撿上一等杉木也就是了。”賈政當時深知皇帝儘管允許寧國府收養“義忠親王老千歲”女兒一事體面了結,這皇恩無比浩蕩,但你寧國府又何必如此招搖?但賈珍哪裡聽得進這樣的話?到頭來還是非讓秦可卿睡進那檣木製作的棺材裡。正因為賈政有比較強的政治敏銳性,當忠順王府派來長史官與他交涉時,他才會那樣驚詫,那樣震怒,才會說出寶玉“明日”會“弒父弒君”的話來。

寶玉對結交棋官一事,開始是抵賴,但忠順王府的長史官說出了這樣的話:“現有據有證,何必還賴……既說此人不知為何如人,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里?”有的讀者不去細想,會以為當時寶玉腰繫那條紅汗巾,其實第二十八回裡交代得清清楚楚,那汗巾第二天就被襲人擲到一個空箱子裡了,寶玉怎會還繫著它?何況那是系內褲的,穿上外面大衣服,也看不出來。所以書裡下面的行文才會是: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想:“這事他如何得知!他既然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也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的再說出別的話來。”寶玉是頭一回迎頭撞到現實政治,政治的猙獰——無孔不入,無所不掌控——令他那樣一個從不關心政治的邊緣人大驚失色,立即感覺到個體生命在政治威嚴前的渺小脆弱。他招供了,當然,只是“供小護大”,供出了棋官的東郊隱匿地,而沒有讓對方再逼問出馮紫英父子去潢海鐵網山打圍之類的事。

那麼,忠順王府是如何知悉在馮紫英家寶玉、棋官互換汗巾的呢?誰告的密?二十八回所描寫的那個聚會,在場有名有姓的僅僅五個人:主人馮紫英,主客寶玉,陪客薛蟠,助興的一男一女,男是優伶棋官,女是娼妓雲兒。其中值得懷疑的,只有蟠、雲二位。但第三十四回,曹雪芹花了很大的力氣,來為薛蟠辯誣(當然,即使是薛蟠道出,也不屬於政治告密,而只能算無意洩密),回目就叫“錯裡錯以錯勸哥哥”嘛。那麼,是雲兒告密?這個在前八十回出現的唯一的妓女,確實厲害,棋官不知道寶玉身邊最貼近的大丫頭叫襲人,她卻“門兒清”。但對馮紫英那樣一位富有政治警覺性的人物而言——在那個場合他仍然沒有講出所謂“大不幸之中又大幸”是怎麼一回事——他既然叫了雲兒來,就意味著他信得過這位風塵女子,他家的僕人,應該也都是被他精心挑選、考驗過的。那麼,還有什麼人是可疑的呢?細心的讀者翻回第二十八回,就會發現還有這樣的交代:寶玉去了馮家,“只見那薛蟠早已在那裡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廝過來讓酒……”諸位“紅迷”朋友作何判斷呢?也許,那根本就不是告密,而是某個佯裝唱曲小廝的特務向忠順王的匯報?

不管各位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我想不少“紅迷”朋友會同意我的這個結論:曹雪芹通過忠順王府長史官的這種表現,把那個時代主流政治的猙獰面,給點出來了。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看待第三十四回,襲人被召見後在王夫人跟前說那番話的行為? 這幾回裡,二玉愛情的透明度與穩定性達到了一個新水平,特別點出了他們的愛情有著共同的反仕途經濟的思想基礎。特別是寶玉贈舊帕、黛玉題詩帕上,以及寶玉夢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等情節都反映出二玉的愛情關係不可能再逆轉。但寶釵對寶玉的愛意,在探望被笞撻的寶玉時充分地流露了出來,使得寶玉、寶釵、黛玉的三角關係變得更加微妙。就在這種情勢下,襲人被王夫人召見,說了那麼一篇話,其中最要害的是:“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多,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由不得叫人懸心……”襲人故意把黛玉說在前面,其實王夫人要防範的也正是黛玉,此語一出,正合心意,於是當面表揚、託付,事後又從自己的月銀裡撥出二兩銀子一吊錢,給予襲人特殊津貼。可想而知,成為王夫人的心腹之臣後,襲人從此必定時常匯報怡紅院內外的情況。

襲人因向王夫人傾訴一腔“懸心”而獲得準姨娘的地位,這件事該怎麼評價?舊時代的評家,多有對此深惡痛絕者。流傳很廣的《增評補圖石頭記》,前面有幾家評語,其中大某山民(“某”在繁體字裡是“梅”的另種寫法)說:“花襲人者,為花賤人也。命名之意,在在有因。”護花主人則說:“王安石姦,全在不近人情,嗟夫!姦而不近人情,此不難辨也,所難辨者,近人情耳。襲人者,姦之近人情者也。”就是說襲人好比裹著蜜糖的毒藥。這些評家厭惡襲人,一是因為第六回已經寫明,她跟寶玉發生了肉體關係,所謂“不才之事”,她先做了,倒在王夫人面前擔心寶玉跟別人發生“不才之事”,壞了寶玉“一生的聲名品行”,實在下賤!虛偽!二是他們不知道後四十回是高鶚續的,並不符合曹雪芹原意。續書裡寫寶玉出家後,襲人不能“守節”,“抱琵琶另上別船”,還做出委委屈屈的樣子,這種不能“從一而終”的女子,當然更該視為下賤、虛偽。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以後,則把寶釵、襲人都劃分到維護封建正統的陣營中,襲人在王夫人面前說那番話的行為,被視為一個忠於封建禮教的奴才,在封建主子麵前告密邀寵。當然,也指出襲人的虛偽——因為恰是她,逾越封建禮教,在名不正的情況下與寶玉偷試雲雨情。 舊時代的上述論家指出襲人言行上的自我矛盾,說她虛偽,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用“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標準來指斥她,是我們現代人所不能認同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後的那種居主流的分析評判,以意識形態為前提,有相當充分的道理。但我覺得,細讀曹雪芹運筆,就會發現,他在這場戲之前,是有許多鋪墊的。他所寫的,其實是人性的深邃。襲人在第三十二回裡受到過一次超強烈的刺激:寶玉在黛玉面前訴肺腑,達到物我兩忘的程度,以至於黛玉已經離開,襲人來到他面前時,他還痴痴地以為黛玉仍在眼前,竟然拉住襲人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挨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唬得魂飛魄散,只叫神天菩薩,坑死人了!這段描寫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寶玉對黛玉的愛情,不光是精神上有共同的叛逆性,在性愛上,也是充分而強烈的。 “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意味著他即使在與襲人行“雲雨”時,心裡的性幻想對像還是黛玉,襲人在那種情況下竟成為了替代品!所以襲人聽了魂飛魄散,發出“神天菩薩,坑死人了”的心靈喊叫。

一個女人,不能獨享一個男子的情愛性愛,倒也罷了,尤其是那個時代那種社會那種貴族家庭裡,襲人也不可能有獨占寶玉的想法,她只是希望能穩定地跟將來寶玉的正室分享寶玉的情愛與性愛。但是,寶玉的這一番錯認中的訴肺腑,讓她發現了寶玉心中其實只有對黛玉的愛,跟她睡覺行雲雨時竟然心裡想的還是黛玉,那就超過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心理承受度了。她原本就傾向寶釵排拒黛玉,經過這件事以後,她那阻攔二玉婚事的決心肯定如銅似鐵,有了王夫人召見的絕好機會,她豈能放過?就她自己而言,無下賤之虞,亦無虛偽之感,更沒有什麼意識形態的前提,她無非是要捍衛自己已經得到的利益。至於王夫人因此對她厚愛,立竿見影地劃撥給她特殊津貼,確定她準姨娘的地位,倒確實並非她主觀上想謀求的。曹雪芹就是這樣來寫襲人人性深處的東西。

根據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副冊裡圖畫和判詞的暗示,以及來自蔣玉菡的血點子似的紅汗巾一度係到了她的腰上等正文中的伏筆,還有脂硯齋對後數十回裡“花襲人有始有終”等內容的透露,我們可以知道,高鶚續書對襲人的那種寫法是違背曹雪芹原意的。曹雪芹已經寫出了關於襲人的完整的故事。八十回後,忠順王之子看上了襲人,派人向賈府索要。襲人知自己如果拒絕會牽連賈府,便不惜捨棄聲名答應去忠順王府。她臨走前建議,倘若今後二寶只能有一個丫頭服侍,那就“好歹留下麝月”。到忠順王府後,經歷一番曲折,襲人嫁給了蔣玉菡。那以後直到寶釵死去、賈府崩潰,蔣氏夫婦一直接濟二寶。寶玉入獄後,襲人也還盡量地去救助他。這大體就是八十回後曹雪芹關於襲人這個角色所寫下的內容,倘若八十回後的這些篇章沒有迷失,本是不需要任何人來多餘續寫的。

曹雪芹塑造襲人這個藝術形象,我以為他沒有“主題先行”的框架,更沒有意識形態的大前提,他就是寫一個鮮活的生命,這個生命一直沿著自我的心理邏輯在命運之途跋涉。如何評價這個生命?曹雪芹沒有貼標籤,沒有品德鑑定,他把評價這項任務,開放性地留給了讀者。不管歷來的讀者在對襲人的評價上有多麼嚴重的分歧,有一點是所有讀者都承認的,那就是:襲人是一個可信的生命存在。這又是曹雪芹高妙文筆的一大勝利。 第三個問題:第三十五回裡,賈母當著薛姨媽誇讚寶釵,這怎麼理解?第二十九回裡,元妃通過端午節頒賜,特意讓二寶所得一樣,含有指婚的意思,但賈母卻不理這個茬儿,還在清虛觀藉著張道士提親之機,當著薛姨媽說了一番話,含蓄地表明她所中意的孫媳,非釵而黛,甚至公開把二玉說成“不是冤家不聚頭”。那麼,她在第三十五回裡,當著薛姨媽大贊寶釵確實令人費解。 這就更需要文本細讀。賈母是一個智商很高的老太太,她誇讚寶釵的話,是在大家都到怡紅院看望養棒傷的寶玉,被寶玉引逗誇讚黛玉時,順口說出來的。她何必當著眾人誇寶釵呢?那時元妃指婚一事已經過去,她和王夫人、薛姨媽之間的緊張關係已經大大緩和,因此她樂得送個順水人情。她怎麼說的呢?她造出的句子非常巧妙:“提起姊妹來,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寶玉已經非常具體地提出了黛玉,希望賈母誇讚,賈母卻並不就黛玉論事,而是突出“我們家四個女孩兒”。哪四個女孩兒?元、迎、探、惜。儘管她說“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朦朧地把黛玉、湘雲等囊括了進去,但是她故意把元春說進去,這頂高帽子,就讓薛姨媽和寶釵都戴不起了,甚至不無諷刺的意味。我詳盡分析過,在這本書前面也概括說明了,實際上第二十九回前後所寫的故事,隱含著寶釵參加皇家選秀落選的情況。薛姨媽和王夫人聽了賈母如此這般地“誇釵”,心裡覺得尷尬,嘴裡也只能是勉強應付。搞家族政治,不要說王夫人、薛姨媽鬥不過賈母,就是乖巧如猴的鳳姐,水平也差一大截呢。賈母是一個內涵非常豐富的藝術形象,讀者們應該多角度地加以審視欣賞。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