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第19章 四月二十六日是遮天大王聖誕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3729 2018-03-20
第二十七回裡強調了四月二十六日是個特殊的日子,第二十九回裡,這個日子又被提了出來。賈母帶著一大家子人去往清虛觀打醮,清虛觀的張道士見到賈母以後,有這樣的話:“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這裡做遮天大王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狠乾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麼說不在家?”賈母替寶玉解釋:“果真不在家。”遮天大王?佛、道裡都沒有這麼一個神仙,這個名目耐人尋味。這個遮天大王也是四月二十六日的生辰。這一筆我認為也不是隨便那麼一寫,也是“真事隱去”“假語中存”,實際上再次暗示寶玉的生辰正是四月二十六日。那天大觀園裡好熱鬧,他上午一直在姊妹群裡,下午去了馮紫英家,實在分身乏術,不可能再往清虛觀去。 “遮天大王”應該是影射寶玉。第三回的兩首概括寶玉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於國於家無望”“古今不肖無雙”。就是說他是一個不能“撐天”更不能“補天”的古怪存在。王夫人向黛玉介紹寶玉時則說寶玉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後面第七十三回,寫寶玉聽到賈政可能問他功課的消息,“便如孫大聖聽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更直接把寶玉比喻為“美猴王”。這些文字,都在說明寶玉實際上是個“遮天”的角色。

第二十九回極為重要。這一回可能成文較早,展現的是賈府的清虛觀打醮活動,是八十回書中的幾次大場面之一。賈母率領榮國府女眷,浩浩蕩盪,往清虛觀而去。書裡開列出了太太小姐以及跟隨的丫頭們的名字,這是一次我們熟悉榮國府丫頭群的機會,請按書中的交代填空(最好先掩卷口述,如果是兩人以上在一起議論,可互相補充糾正): 賈母的丫頭: ( )( )( )( ) 林黛玉的丫頭:( )( )( ) 寶釵的丫頭: ( )( ) 迎春的丫頭: ( )( ) 探春的丫頭: ( )( ) 惜春的丫頭: ( )( ) 薛姨媽的丫頭:( )( ) 香菱的丫頭: ( ) 李氏的丫頭: ( )( ) 鳳姐的丫頭: ( )( )( )

王夫人的丫頭:( )( ) 有的讀者可能會覺得,你讓我們填這些空,意義何在呢?我的想法是:過去一般人對的了解,多半就是個“寶黛悲劇”,不大注意曹雪芹對丫頭族群的特別關注,就是談及丫頭,也無非是幾個戲份最多的,如晴雯、襲人、紫鵑、鶯兒等。其實,凡上面提到的丫頭,都是值得讀者記憶的,她們都是弱小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生死歌哭,我們的想像力,可以從作者寫出的往未及寫出的藝術空間裡延伸,達到“情不情”的大關愛、大悲憫的人文境界。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這樣一樁“貴妃作好事,賈母親去拈香”的大型宗教活動,王夫人竟然不去。她為什麼不去?我在“林黛玉家產之謎”一講中有詳細的分析,這裡不再多講。簡單來說,裡不但有大政治的投影,更有“家族政治”的內容在焉。賈母打擊王夫人和薛姨媽,正是為了防止王氏姐妹二人奪取家族的大權。

我在前面講座分析說,這兩回裡寫寶釵煩躁、失態,還不僅是因為元妃的指婚意向落空,實際上是暗寫寶釵參加選秀受挫。那本書裡說過的這裡不重複。 前面提到過,賈母跟張道士說的那番話,我們千萬不能誤解,林黛玉和賈寶玉就誤解了這句話,就在這一回末尾,寫到二玉因誤會又鬧起來(他們二人誰也沒聽懂賈母的那段話),而且這一次鬧得最厲害。 (曹雪芹也就在他們鬧氣這一部分文字裡,開中國白話小說心理描寫之先河,把幾個角色的內心活動極其貼切、細膩地刻畫出來。橫向地去跟外民族同時期的小說相比,就細膩的心理刻畫這一點上來說,應該是處於遙遙領先的位置。)曹雪芹特別寫到賈母對二玉鬧氣的強烈反應:“我這老冤家是那世裡的業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話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眼,斷了這口氣,憑你兩個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生不咽這口氣。”賈母說這番話時,“自己抱怨著也哭了”。面對這樣明確的描寫,我們還能相信高鶚續書里賈母贊同、支持鳳姐搞“調包計”,冷酷拋棄林黛玉的那些情節嗎?很顯然,通過這回的情節發展,已經伏脈千里,就是賈母在生前一直為二玉的婚事保駕護航,後來她生命之燭熄滅,咽了氣,王夫人、薛姨媽面前再無障礙,黛玉又亡故,二寶才得以成婚。

有一位年輕的讀者來問我:你說賈母不同意二寶的婚事,又說賈母與王氏姐妹有矛盾,可是書裡寫了那麼多賈母喜歡讚揚寶釵的細節,又有那麼多賈母與王夫人薛姨媽說說笑笑的溫馨場景,這又怎麼解釋呢?人因為年輕,往往不諳人情世故。莫說古代那披上“禮”字溫柔面紗的社會家庭裡,人們之間會明是一把火、暗是一盆冰,嘴上抹蜜,腳下使絆,時時開展著“微笑戰鬥”;就是已經昌明許多的今天,各個利益集團之間、有利害關係的個人之間,有時也會呈現出這樣一種大面上過得去甚至相當友好,而骨子裡卻妒忌排拒、進行隱性競爭的複雜情狀。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鑑於人性的複雜,以及利益相左各方會在某些時段暫無衝突,因此互相所表現出的親和,又往往確實是真誠的。除了審美功能,還有認知功能,可以幫助我們去體味、理解複雜的人際關係和深邃的人性。

第二十九回里關於賈珍的描寫,也常被一般讀者所忽略。因為在關於秦可卿的故事裡,特別是焦大醉罵喊出“爬灰的爬灰”,賈珍形象的負面效應相當強烈,以致一些讀者總是簡單化地給賈珍貼上“色狼”“壞蛋”的標籤。其實曹雪芹對賈珍的描寫是立體化的,這不是一個扁的形象而是一個圓的形象。在這一回裡,賈珍展現出作為族長在子侄輩前的威嚴,在張道士前的應變能力,以及在老祖宗面前的乖巧。他為清虛觀打醮活動提供的後勤保障工作,是周密的,優質的,這說明他有組織能力和號令魄力。書裡有段情節寫到他在道觀前庭以賈蓉作筏子,嚴明“軍令”,嚇得其他子侄紛紛到位效力,誰也不敢乘涼懈怠。那麼,被他族長威嚴所震懾的都有哪些人呢? 1957年版的通行本里說有賈璉,《語文新課標必讀叢書》的這一回裡也說有賈璉,都是不符合曹雪芹原筆原意的。賈珍和賈璉之間關係是平等的,不存在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而且在這次打醮活動裡,賈璉是不必出現的,賈珍所號令的,只是一些子侄和平輩的窮親戚。週匯本根據可信的古本,在賈珍喝令僕人教訓賈蓉後,將文字選擇為:“那賈芸、賈芹、賈萍等聽見了,不但他們慌了,亦且連賈碥、賈璜、賈瓊等也都忙帶了帽子,一個個從牆根下慢慢的溜上來。”前三個是草字頭輩的,芸、芹前面已經有所描寫,賈萍名字也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估計他後面還會有戲;後三位是與賈珍平輩的窮親戚,值得注意的是賈璜。第十回寫到他的媳婦“璜大奶奶”跑到寧國府去,本想“理論”最後偃旗息鼓的故事。這個賈璜,以及他的媳婦,包括他媳婦的寡嫂金氏、金氏的兒子金榮,都可能會糾葛到八十回後的故事裡。

第三十回,我在前面闢專講分析,認為是通過五場連貫的戲,將賈寶玉人格的五個層面凸現了出來,最集中最充分地顯示出了曹雪芹的寫作天賦。這裡不再重複,只是要提醒讀者兩點:一、“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那段情節裡出現的丫頭,以前的通行本全作靛兒,週匯本卻判斷“以靛取名,無此理義”,從而遵從楊藏本的寫法,作靚兒。靛是藍紫混合而成的深藍色,靚是漂亮好看的意思。我個人的想法是,這個地方給這樣一個無辜“墊背”的丫頭取名,特意悖理用了靛字,以諧“墊”的音,也是可能的。在第二十七回裡,寶釵使用“金蟬脫殼”的方法,使得小紅誤以為黛玉聽去了她的私密,八十回後,估計會有小紅因此與黛玉不和諧的情節;而這個被寶釵發怒指斥的靚兒,也很可能在八十回後不利於寶釵。曹雪芹寫人,寫人際關係,寫人情、人性,用的都不是平面、單質的寫法,他寫出了人生的詭譎、人性的複雜,這是我們特別需要去仔細體味的。

二、王夫人歇中覺聽見寶玉、金釧二人的調笑,突然翻身起來大怒,這段情節在洞悉了前面所述的那些王夫人和賈母之間的矛盾後,再來細讀細思,就越發顯得真實。金釧的輕佻,其實是一貫的,早在第二十三回,寫賈政、王夫人召見寶玉及其他子女時,就有一筆描寫。王夫人對她的輕佻,以往應該就有所察覺,但還能夠容忍,但到了這一回所寫的時段,就不行了。金釧在第三十回裡膽敢那樣跟寶玉輕佻,前提應該是她有服侍王夫人的經驗,知道以往這個時候王夫人是會睡塌實的。她哪裡知道,圍繞著清虛觀打醮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使老太太和太太之間發生了幾乎接近表面化的矛盾,元妃給二寶指婚未成,薛姨媽從清虛觀回來,把賈母那段話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能不心浮氣躁嗎?那幾天裡,她能睡得塌實嗎?她翻身起來,打了金釧一個嘴巴子還罵道:“下作小娼婦們,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罵的固然是眼前的金釧,潛意識裡未必不浮現出黛玉的影子。賈母針對二玉所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讖語”,傳遍了賈府,她心裡能不窩火嗎?第三十二回寫到,金釧被她攆逐後含恥投井,她為表示慈善,打算把為黛玉過生日做的新衣服拿去給金釧當裝裹,這是什麼樣的心理?那個社會那種家庭,如果真心要賞賜丫頭新衣,拿出銀子連夜就能趕製出來,怎麼會非往黛玉的生日衣服上去打主意?再聯繫到更後面所寫,她攆逐晴雯,理由之一就是晴雯眉眼兒像黛玉——賈母那句“只要模樣兒配得上”的話對她來說顯然如刺扎心——而且“輕狂”,想到二寶婚姻受阻,而輕狂女子卻有賈母保護,會成為寶玉的正室,她肯定是連日寢食不安。王夫人一怒逐金釧的人際矛盾背景和人物心理背景,經過這樣的細讀細品,我們應該更加地洞若觀火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