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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細摳精選為求真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3663 2018-03-20
本著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原則,對周匯本的介紹以及抒發我個人閱讀思考心得的文字,或就一回充分展開,或幾回合併在一起來寫。希望讀者諸君能習慣這種靈活自如的聊天式寫法。 週匯本對這兩回的文字摳得很細,也更見功力。比如第九回茗煙隔窗輕蔑地揭穿帶頭鬧學房的金榮的“老底兒”:“他是東邊子裡璜大奶奶的侄兒,那是什麼硬正仗腰子,也來嚇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向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就看不起他那主子奶奶!”有的古本把“東邊子裡”竟錯成了“東衙里”,估計參與抄錄的是南方人,不知“”是什麼意思,所以把“”亂改為一個“衙”字。 “衙”是衙門的意思,如果金榮是東邊衙門裡的,那不成了“衙內”了嗎?茗煙又怎麼能小覷他呢? “”兩個字現在簡化為胡同,南方一般稱這種空間為巷,這裡點明金榮家住東邊裡,也就再一次點明這些故事情節都發生在北京。另外請注意對茗煙那幾句話的寫法:頭兩句是跟寶玉說,第三句是跟金榮說,第四句是自我宣稱。曹雪芹寫人物對話經常這樣處理,不去仔細交代其話語對象的轉換,卻讓讀者完全理解,並且覺得如聞其聲,如見其表情。還要說明的一點是,那時候一般人口語裡,“姑娘”跟“姑媽”是相通的,但表達這個意思時,“娘”要讀第一聲,如果是稱黛玉“林姑娘”,則“娘”為第四聲而且輕讀。

再如第十回有一句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裡打了降”,古本里的楊藏本是這樣寫的,週匯本取這個“打降”的寫法而不取另本“打架”的寫法,因為那時候有“打降”一詞,意與“打架”通,但“降”是本字。 第十回開始寫秦可卿得怪病,而且來了個張太醫給她看病。我在前面講座對這段情節,特別是張友士的真實身份、他開出的藥方、道出的黑話,有很詳盡的分析,這裡不再重複。但我要在這裡跟大家討論一下金榮、金寡婦和賈璜夫婦的問題。 金榮名字出現,脂硯齋批語曰:“妙名,蓋云有金自榮,廉恥何在哉。”這個金榮原來跟薛蟠交好,後來薛蟠遺棄了他;寶玉、秦鐘入學後,他又與寶、秦交惡,並直接發生衝突,甚至揮動毛竹大板打去秦鐘頭上一層油皮。那麼,這個角色的設置,難道就只在第九回裡鬧鬧學堂,第十回開頭跟他寡母咕咕嘟嘟,以後再無戲份了嗎?我想是不會的。八十回後,“四大家族”“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轉眼乞丐人皆謗”,在那種情勢下,以金為榮的金榮,肯定幸災樂禍。 “冤冤相報實非輕”,秦鐘早亡,但寶玉、薛蟠還在“活受罪”,他即使不去落井下石,在一旁看笑話奚落嘲謗,也夠滿足其報復心的。金榮在八十回後,一定會再次登場。

金寡婦,是金榮的母親,在第十回裡,戲份很少,倒是聲言要去為她打抱不平的璜大奶奶,戲份頗多。她風風火火奔寧國府而去,去時是一盆旺火,進入大宅門,見到尤氏後,竟化為一盆溫水。曹雪芹寫得非常有趣,寫出了階層差異,更揭示了人性。但這一回的前半回目,不出璜大奶奶的名,卻偏強調金寡婦,這是為什麼呢?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討論,他說這大概並無深意,就那麼一寫罷了。我卻覺得恐怕還是伏筆。在回目裡出名,統觀我們所看到的八十回書,就會發現那不是件簡單的事。比如第八回,不同的古本有不同的回目,在回目裡亮出名字的角色差異很大:甲戌本——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芸軒己卯本、庚辰本、楊藏本——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戚序本——攔酒興李奶母討厭、擲茶杯賈公子生嗔夢覺本、程甲本——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週匯本選的是甲戌本的寫法,紅學所校注本則選的是己、庚本的寫法,我以為周匯本的選擇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筆。這裡且不討論哪一種寫法最好,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說明,讓哪一個角色上回目,作者是煞費苦心的,在不同時期的稿本里,來回改動,以求更加合適。那麼第八回無論是寶、釵、黛,還是鶯兒、李嬤嬤,確實都有上回目的資格,因為他們還都會在後面的情節裡出現。由此類推,到了第十回,既然回目裡上半突出金寡婦,下半強調張太醫,那麼絕對不會是“隨便那麼一寫”,而且,大家請注意,各個古本在第十回回目的寫法上,竟全然一致! (只有個別古本把“窮源”寫作“窮原”,存在那麼小小一點差異。)我的看法是,張友士在八十回後還有故事自不消說,這位金寡婦,也會再次登場,有與她相關的情節出現。當然,璜大奶奶也還會有戲。實際上前八十回裡,提到賈璜的地方就不止一處。

從《風月寶鑑》中擷取改造? 在第一回的楔子部分,開列此書的各個異名時,有一句是: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這個題名的意思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具有訓誡的意味,符合儒家的道德指向。東魯孔梅溪我原來以為未必真有其人,很可能是杜撰出的一個名字。東魯是界定這位孔氏的籍貫,說明他是春秋末期魯國那個孔夫子的正牌後代,這樣一位人士來給這本書題名,他著眼在儒家所提倡的“非禮勿動”,因此題曰《風月寶鑑》。我總隱約覺得這樣寫多少含有點調侃在裡面。後來我注意到第十三回有一條批語,是針對秦可卿念出“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偈語的眉批:“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寫這條批語的梅溪,應該就是題名《風月寶鑑》的孔梅溪,看來還真有這麼個人。脂硯齋給這句話寫了眉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這句話裡包含很大的信息量:一、並非曹雪芹的處女作。此前他起碼還寫過一部小說《風月寶鑑》。

二、曹雪芹有個弟弟叫棠村,兄弟二人感情很好。哥哥寫了《風月寶鑑》的小說,弟弟就給寫序。 三、曹棠村在曹雪芹寫的時候已經過世。 四、脂硯齋跟曹雪芹和曹棠村兄弟二人都很熟,關係不一般。脂硯齋批書的時候,看著這新寫的小說,就不禁想起那部《風月寶鑑》的舊稿來。五、楔子裡的這段話——交代這本書的各種題名——本來是不一定要提《風月寶鑑》的,但是因為想到棠村已逝,令人感傷懷念,於是就還因襲(保留)了這個書名,以作紀念。 六、不說是曹雪芹“故仍因之”,而說“餘……故仍因之”,顯示出脂硯齋對書稿有很大的處理權,在抄閱批評的過程裡,常常提出主張,讓曹雪芹採納,有時甚至自己親自動手,完成某些片段,甚至補足某些章回。

這第十一、十二兩回,其中賈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故事,顯然是曹雪芹從棠村作序的《風月寶鑑》舊稿裡擷取出來,融入到文本中的。這段故事裡出現了跛足道士,把一面可以兩面照看的鏡子給了賈瑞,說是警幻仙子所製,必須只照背面勿照正面,但賈瑞偏愛照正面,結果縱慾洩精而亡。家里人用火燒那面鏡子,鏡子裡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卻來燒我?”而跛足道人也就適時地跑來,收回了那面風月寶鑑。其實在第五回裡,作者已經寫到警幻仙姑的一番話,把“皮膚濫淫”的性慾發洩和在體貼入微中欣賞女性獲得歡悅加以嚴格區別,後面還有寶玉為平兒理妝、為香菱換裙等生動的故事情節,對男女情愛的描寫已經昇華到超“皮膚濫淫”的精神高度,似不必再寫一段賈瑞的故事來“戒妄動風月”。可是,曹雪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難以割捨他早期作品《風月寶鑑》裡最生動的一段,就把它演化為了的第十一、十二兩回。

當然,曹雪芹把賈瑞的這段故事融匯進來,基本上做到了自然流暢。第十一回有些文字接續第十回,寫秦可卿得怪病後情況越來越糟,寫得十分細膩。如寫鳳姐去秦可卿臥房看望她,把賈蓉、寶玉支使走以後,跟秦氏“又低低說了多少衷腸的話兒”,按說雙方都是主子,說話不必拘謹,而且無非是病人和看望者,能有什麼秘密?卻偏把那情景兒寫得十分詭秘,可見另有病外隱情。從第三回黛玉進府,到第十回大鬧學堂,情節的流動從時間上說是連貫的,第八回說下雪珠兒了,第九回上學堂襲人給寶玉準備了大毛衣服和腳爐手爐,第十回張友士說秦可卿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都說明已經是冬天,而且很冷。第十一回的故事時間上是接著第十回往下寫的,卻說寧國府“滿園子的菊花又盛開”,又有一闋小令表現從鳳姐眼中看到的秋景:“黃花滿地,白柳橫坡(有的古本竟寫的是綠柳橫坡)……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暖日當暄,又添蛩語……”從季節上說,這就不對頭了。

第十二回前面的故事是緊接著第十一回往下寫的,季節上還對榫,是冬至後臘月間的事,賈瑞中了鳳姐毒設的相思局後,一病不起,列舉出許多的症狀,說他“不上一年,都添全了”,這在時間上就有跨度了。接下去交代“倏忽又臘盡春回”,似乎已經是鳳姐毒設相思局以後的第二個年頭了,按說早就應該回過頭去寫秦可卿的事情才對,張友士不是說“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癒了”嗎?那麼,頭年春天秦可卿究竟如何呢?竟不交代,只是一味地寫賈瑞,一直寫到他死去。這一回末尾,交代說“這年冬底,兩淮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於是賈母命賈璉送黛玉回南探望。這麼一算,好像秦可卿病了好幾年也沒有死,而且春分對於她來說也並非是一個“鬼門關”。這些時間上的含混處和矛盾處,就更說明這兩回里賈瑞的故事大體上是從舊稿《風月寶鑑》裡取用的,儘管大體上是成功地糅合進去了,畢竟還沒有最後修潤,它打斷了對秦可卿故事的敘述,風格上和前後各回也欠統一。

這三回重墨濃彩寫秦可卿之死及其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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