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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骨累累忘姓氏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2232 2018-03-20
這一回還特別把寶玉戴的通靈寶玉和寶釵戴的金鎖加以繪圖介紹,許多讀者都能背誦出那上面鐫的字跡。但周匯本對“後人曾有詩嘲雲”一句後引出的那首關於通靈寶玉的詩,根據古本選字,與通行本有所不同。通行本第二句是“又向荒唐演大荒”,週匯本則是“又向荒唐說大唐”;通行本第四句是“幻來親就臭皮囊”,週匯本則是“幻來親就假皮囊”。一位親戚聽我跟他這樣說,一時難以接受,他的反應是:“幹嗎要改書上的詩啊!”可見以前的通行本威力之大,使得我這位親戚以為周匯本是在“改詩”。我就耐心給他解釋,週匯本沒有擅改曹雪芹一個字,只不過是從諸多種古本中那一句詩的不同寫法裡,挑出來認為是更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的一種寫法來罷了。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究竟各古本里的哪一種寫法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是可以討論的。

這首詩的最後兩句非常重要,各本一致,並無另樣寫法。但許多讀者都不去體味。按說這首詩的第五、六句,已經把寶釵“運敗金無彩”、寶玉“時乖玉不光”的結局交代出來了,接下去感嘆一下他們的悲劇命運也就可以打住,但最後兩句卻由他們兩位做出了一個驚人的“類推”,叫做“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白骨,就是遭難死去的人,用“白骨累累”形容都還不到位,一定要說成是白骨堆成了山!遭難的不僅是公子,連“紅妝”,就是閨中婦女,也成批地牽連殞滅!更令人錯愕的是,這些被害死的人竟連姓氏也被抹掉了,以致你查官方檔案、查家譜,竟然都毫無痕跡可尋了! 小說當然不能等同於家史,但曹雪芹是以“假語”(小說)來竭力隱藏一些真事(家族命運),這個創作動機和實際效果,是分明存在的。從曹雪芹往上算,到地位顯赫、聲名卓著的曹寅,只不過三代。曹寅留下的官方記載很多,他給康熙的奏摺和康熙在奏摺上的大量批語,現在仍保存在故宮檔案館裡,私家著述裡與他相關的文獻資料也極其豐富。到曹寅的子侄,也就是曹雪芹的父輩,官方檔案資料也還存留不少。我前面引用了雍正二年雍正皇帝在曹的請安折上的大段硃批,就是幾年後雍正懲治曹的官方文檔,也還保存至今。但是,到了乾隆初年,特別是乾隆四年的“弘皙逆案”以後,曹家似乎就從人間蒸發了,官方檔案裡不見隻字,而且這樣一個望族的家譜也突然中斷,以致現在我們對曹雪芹本人也還必須藉助於並不多的民間資料來考證他的身世。因此,“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儘管是小說裡的話語,我們把它看做是曹雪芹對自己家族不僅被乾隆皇帝毀滅而且事後相關檔案也被銷毀得乾乾淨淨所發出的沉痛而悲愴的控訴,應該是合理的。

這一回寫賈寶玉從梨香院薛姨媽那裡醉醺醺地回到賈母處,那時他和黛玉分住在從賈母正房分割出的空間裡,他為自己所住的那部分寫了個斗方,由晴雯爬高上梯貼在了門斗上,那三個字是什麼呢?紅學所校注本上是“絳雲軒”,週匯本上是“絳芸軒”,當中一字取“雲”或“芸”都有古本作依據。這個軒名有什麼像徵意義?可能曹雪芹在“絳雲軒”和“絳芸軒”之間也猶豫不定,這是他尚未最後定準的一處地方,所以在不同時期的母本里留下了不同的痕跡。 “絳”可能是指賈寶玉,他愛紅,大觀園建成後他入住怡紅院,而且根據探佚可知,八十回後他會和史湘雲遇合,因此用“絳雲軒”來暗示這個情節也是可能的。但“絳”又讓人想到絳珠仙草,那麼,“絳珠”和“湘雲”是寶玉一生中先後真愛過的女子,“絳雲軒”也可能是隱含這樣的寓意。不過,周先生指出,“絳”也可能指小紅,芸則是賈芸,這兩個人在八十回後有救助寶玉的情節,因此,“絳芸軒”更可能是具有多重複合隱喻。不知“紅迷”朋友們對此都有什麼看法。這一回末尾,過去不少讀者很不重視。一是寫了“楓露茶事件”,導致丫頭茜雪被攆。別以為這茜雪就此銷聲匿跡,脂硯齋批語告訴我們,在曹雪芹已寫成後被借閱者“迷失”的八十回後的故事裡,她將出現在獄神廟,安慰救助賈寶玉。

二是寫了一段交代秦可卿出身的古怪文字。我就是從這裡楔入的。有人總覺得奇怪:你怎麼會對這段文字那麼敏感?其實除了對文字本身覺得蹊蹺以外,也還有一個私密的原因:我1942年落生在四川成都的育嬰堂街,母親在我長大後多次告訴我,育嬰堂就是養生堂。我出生時正當抗日戰爭的相持階段,家裡經濟上是困難的,所以才會在那麼一條貧民聚居而且有養生堂的小街上,借住在親戚家,由我的一位舅母在家裡因陋就簡地把我接生下來。我長大後讀,讀到這第八回末尾,看到養生堂字樣,心裡總不免“咯噔”一聲:呀,寧國府賈蓉的正妻,她怎麼會是養生堂的不知來歷的棄嬰呀?我的這個閱讀反應,說明閱讀文學作品,閱讀者個人的特殊視角有時候是能激發出特別的感悟的。

那段文字裡,抱養她的小官僚,古本里寫的是秦業,脂硯齋批語說得很清楚,這是諧“情孽”的音,但程乙本故意改成了“秦邦葉”。按說這麼一個人物的這麼個名字,有什麼好改的呢?看來程偉元和高鶚也有他們的敏感性。秦邦葉的寫法一直延續到護花主人評點的《增評補圖石頭記》一類的印本中,1957年人文社通行本改成了“秦邦業”,仍然破壞了“情孽”的諧音,1982年人文社通行本才恢復為秦業。 “情孽”如果只是影射秦可卿跟賈珍之間的畸戀,也真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但如果是影射賈府和“義忠親王老千歲”那一派的深情厚誼導致了其毀滅,並且小說的“假語”裡有“真事”隱存,那程、高的改秦業為“秦邦葉”,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週匯本連續很多回,結尾都以“正是”引出兩個七言對句來,這大概也是曹雪芹對文本的一個設計,每回回目後是四句回前標題詩,回末則是兩句感嘆。可惜他似乎沒有把這個體例完全補足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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