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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第九十一回至第九十九回之謎(3)——李紈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4 刘心武 9552 2018-03-20
過去有一種說法,認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裡有一釵堪稱完美,哪一釵呢?李紈。如果你像脂硯齋一樣通讀過曹雪芹的全本,就知道絕非如此。即便你讀的是通行本,如果你仔細推敲第五回裡面,關於李紈的判詞和她那支曲,你也應該懷疑高鶚後面所寫的那些情節是否對頭。高鶚後來就沒怎麼寫李紈了,確實給人一種感覺,李紈這個人完美無缺。 第五回裡,通過判詞和關於李紈的《晚韶華》曲,曹雪芹其實已經告訴你,李紈不僅不完美,而且,問題還不小。在關於李紈的判詞裡面有兩句,叫做“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你細琢磨一下,這難道是讚美嗎?特別是最後一句。李紈的結局比較好,兒子賈蘭後來中了科舉考試的武舉,當了高官,她成了誥命夫人,但是,卻被判定為“枉與他人作笑談”。別人對她並不佩服,並不羨慕,反而去譏笑,這是為什麼?難道“他人”形成的輿論毫無道理,都是對她的誤解和污衊?我引的兩句判詞,前面一句歷來聚訟紛紜,解釋不清,什麼叫做“如冰水好空相妒”?其實這句話不難理解,就是在八十回後,會寫到賈氏宗族最後是忽喇喇大廈傾,府裡面各人的命運,就出現了分流。本來他們都是一個池子裡的水,但是有的呢,就被凍成了冰,也有的呢,居然還以水的姿態存在,還可以自由流動,所以冰和水之間,雖然本來是同質,但是遭逢變故之後呢,生存狀態卻大相徑庭,互相之間產生了隔閡,甚至於冰就會來嫉妒這個水,這個水也就不去顧那個冰了。

一定會有紅迷朋友皺眉頭問了:你前面講了半天,給我明確了一點,就是說皇帝如果打擊這家人的話,那麼不僅那個貴族官員本身會失去自由,“凍成冰塊”,包括這個罪者的正妻、側室、兒子兒媳婦、公子小姐,以及所有的這些府裡面的男女僕役,都要面臨一樣的或打、或殺、或賣的命運。如果書裡的榮寧兩府徹底崩潰,李紈她憑什麼就能例外不受打擊,還是“好水”,擁有自由呢? 這就必須探討李紈這個角色的原型。 李紈這個角色應該是有原型的,當然,從原型到書裡面的藝術形象,作者進行了特別多的藝術加工。甚至於就輩分來說,都把她降低了一輩來寫。 怎麼回事呢?咱們先說生活當中的情況。 曹雪芹他們家,在康熙朝,他的祖父曹寅,繼承他曾祖父曹璽的衣缽,擔任江寧織造。曹寅的母親曾是康熙的教養嬤嬤,康熙和曹寅可以算是發小,康熙非常寵信曹寅。但是曹寅後來得瘧疾,要死了,消息傳到京城以後,康熙急得不得了,就派驛馬,馬不停蹄地給他送金雞納霜,當時皇宮裡面有這種稀罕的特效藥,但是呢,曹寅這個人沒有運氣,驛馬趕到的時候,他已經死掉了。按說他死了,朝廷派另外一個人來做江寧織造不就結了嗎?康熙以前,順治時期,皇家定下的原則,像江寧織造這種職務是不能世襲的。可康熙皇帝他既然做了皇帝,他喜歡曹寅,他可以破先皇的規矩,還讓曹家的人當織造,於是就任命曹寅的兒子曹,繼續擔任江寧織造。曹當了江寧織造以後呢,康熙很滿意,沒想到的是,曹沒當幾年江寧織造,他又死了。曹寅再沒有親兒子了。康熙寵愛曹家達到什麼地步呢?他還要讓曹家繼承江寧織造這個職位,就命令蘇州織造李煦,幫他從曹寅的侄子裡,挑一個素質好的,過繼給曹寅的未亡人李氏——這個李氏就是李煦的妹妹——來做兒子,繼承這個家業,繼續當江寧織造,這個過繼給李氏的兒子,就是曹。

前面講座裡我多次告訴你,李氏,是書裡面賈母這個藝術形象的原型。你想一想,曹寅死了,李氏成了一個寡婦,曹寅和李氏他們的兒子曹又死了,曹的妻子也就成為寡婦。曹的這個妻子姓馬,稱馬氏。這位馬氏,她的命運非常淒慘,本來她住在江寧織造府的主建築群的正堂裡面,她是織造夫人,可是她丈夫死了,皇帝任命了另外一個姓曹的人,帶著他的妻子到這兒來當江寧織造了,她就得從正房當中挪出去,失去了江寧織造夫人的身份了。曹的夫人,取代她成為了織造夫人了。對於她來說,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局面。 現在還可以從清宮老檔案裡查到,曹剛上任,就給康熙皇帝寫了奏摺,其中說到了他嫂子馬氏的情況,匯報說馬氏已經懷孕了,哥哥曹雖然死了,但是馬氏會生下一個遺腹嬰兒,要是一個男孩的話,我這個哥哥也就有後人了。但是在後續的奏摺裡,曹繼續給康熙請安,匯報請示,卻沒有關於馬氏生育的任何信息。康熙也繼續在曹的奏摺上寫批复,也沒見他問起曹遺孀生育的情況。因此,馬氏究竟生沒生孩子,生的男孩女孩,生產情況如何,生下了以後怎麼樣,就都不清楚了。那個時候,沒有必要把涉及馬氏生育的文檔銷毀、藏匿,這算得什麼機密?又絲毫不會影響朝政。因此可以推測出來,這個馬氏非常不幸,她要么就是流產了,要么就是她生的只是一個女兒,要么就是她雖然生了一個兒子,兒子也沒有養大。她寡婦失業,非常可憐。當然,根據過去封建社會的遊戲規則,她為了延續曹這一支,她也還可以從別的地方去領養一個男孩,作為自己的兒子,母子互相扶持,去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但她的那個過繼子,名分上雖然也算是李氏的一個孫子,卻完全沒有了血緣關係,至於曹,那隻是他一個叔叔,對於他來說,叔叔嬸嬸以及他們的子女,跟他並非一家子,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各家門,另家戶”。聽明白了吧,真實的生活當中,會有這樣的情況。

在的小說文本里面呢,李紈這個角色,她比王夫人矮了一輩,把她設定為賈政和王夫人大兒子的媳婦,這個大兒子叫賈珠,小說一開始,故事還沒展開呢,就告訴你這個人死掉了,出現一個寡婦,就是李紈。我們如果細想一下,就會發現書裡面對於李紈這個角色的定位和描寫,不符合當時社會的倫理秩序。如果李紈她確實是賈政和王夫人的大兒子的媳婦,那麼大家想一想,這個府裡面的事務,如果王夫人管家忙不過來,她要託付給一個可靠的人來管這個家,她應該交給誰?她就應該交給李紈。而李紈不用她婆婆說話,自己就應該挺身而出,涉外的事情她不用管,但是公子、小姐的生活,丫頭、婆子的人力分配,整個府裡面內務這一攤,她應該當仁不讓地加以承擔。可是書裡面一開始呢,就告訴我們一個很怪的現象,她像槁木死灰一樣,對整個家族的事情不聞不問。整個榮國府的管理權落在誰手裡呢?落在旁系,落在賈赦的兒子、兒媳婦,實際上就落在那個兒媳婦,就是王熙鳳的手裡。但是呢,王熙鳳並不以為自己篡了誰的權,而李紈自己,也並不覺得別人佔了她的位,從書裡描寫上看,就人論人,就事論事的話,這是很奇怪的。

第四十五回,寫李紈跟王熙鳳兩個人對話,王熙鳳突然說起來府裡每個人月銀的數目。那麼就出現一個驚心動魄的數字。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李紈所領的月銀是二十兩,比王熙鳳多四倍,比寶玉及其他平輩小姐們多十倍。跟誰相等呢?跟賈母和王夫人相等。就書論書,就書裡面的事論事,這個情節設計是不合理的。你一個兒媳婦,一個寡婦,你在經濟上的待遇,怎麼能跟府裡面的府主,跟你婆婆,跟你太婆劃等號呢?沒有道理。而且王熙鳳還說,除了這份月銀以外,她還有園子地,地租歸己;榮國府在外地的莊園,每年來繳納地租,會有銀錢也會有實物,分配時會按級別有多有少,叫年例——書裡沒直接描寫榮國府分年例的情況,但是非常細膩地描寫了寧國府賈珍收年租分年例的情形——王熙鳳進一步指出,李紈領的年例,是上上分兒,也就是最高一檔,應該也是跟王夫人、賈母齊肩。可見她享受的待遇是很特別的,她和賈蘭的生活是很特殊的。曹雪芹寫李紈在榮國府的經濟地位,他怎麼會寫成這個樣子?

你現在想一想,剛才我講到的,真實生活當中那個情況,再想想書裡面的有關描寫,把二者重疊起來,相合之處是不是頗多?因此我的結論就是,如果不能說李紈的原型就是馬氏的話,那起碼李紈的身上,有馬氏的影子,很深的影子。如果你把這個李紈想像成馬氏,就一通百通。怎麼叫一通百通啊?江寧織造府來了新的府主帶著夫人,你搬到旁邊去了,但是你的待遇能夠削減嗎?你原來是夫人的待遇,你丈夫死了,所以你才失去織造夫人的地位,你又沒犯什麼法、有什麼錯,皇帝還對你死去的丈夫給予很高的評價,表達很深切的惋惜,雖然任命了新的江寧織造帶著夫人來了,你讓到旁邊了,你待遇不能變,聽明白了嗎?那麼在這種情況下,生活當中李氏還在,她有了新的兒子、兒媳婦了,而且是皇帝指定的,那麼這個新來的兒媳婦,書裡與之相對應就是王夫人,她來管理家庭事務,她把自己的外侄女找來,支撐自己這個家庭,你馬氏沒話說,你退出管理層了,只是待遇不變。所以這樣一考察,就會感覺到,曹雪芹他在塑造李紈這個人物的時候,他心中是有一個原型的,這個原型就應該是馬氏,他只是把她的輩分降低了一輩來寫。

通過文本細讀,還可以找到更有力的佐證。第二十二回,有一筆就更意味深長了。第二十二回寫元宵節,榮國府舉行家宴,還制燈謎,非常熱鬧。這是一個最講究家庭團聚的節日。賈政王夫人主持家宴,賈母是母親,當然在座,寶玉、賈環是兒子,也不能少,迎、探、惜三春,迎春和惜春雖然不是賈政的親女兒,但是一直養育在榮國府裡,林黛玉是賈母的親外孫女,父母雙亡了,寄養到舅舅舅母家,這幾位小姐當然都在,李紈呢,書裡面設定她是賈政王夫人的兒媳婦,當然到場。可是,有一個人物不在,誰不在啊?賈蘭不在。 第二十二回寫成這個樣子。按說寫得不對頭啊。不要說書裡榮國府那樣的貴族府第,一定講究規矩,小家小戶也講究規矩,是不是啊?一家團圓,圍桌吃元宵,你怎麼能不來呢?書裡面的描寫實在古怪,說賈政忽然發現蘭哥兒不在,問怎麼不來?李紈跟男眷不能在一個空間,在另外一個空間裡面,聞聲站起來,表示尊重,她就回答,注意,書裡寫李紈她是笑著回答,說因為他說老爺沒叫他來,所以他沒來。這怎麼回事?如果沒有生活原型,一個虛構的小說,寫一個封建大家庭,你不能這樣寫,太離譜了!按書裡設計的人物關係,賈蘭是賈政的什麼啊?是親孫子呀,而且賈蘭是不懂事的小孩嗎?不是,賈蘭那時候已經讀書了,知書達禮了,可是祖父祖母主持元宵家宴,他卻不主動出席,說沒特別地叫他,他就不來。為什麼寫成這樣?

我覺得就是因為曹雪芹在寫這個場景的時候,他是根據生活當中的真實情況來寫的。在真實的生活當中,大家想一想,如果馬氏她沒有生下曹的那個遺腹子,或者生下了以後夭折了,她抱養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跟她來說是親母子關係,可是跟那個曹來說,有沒有血緣關係啊?沒有血緣關係,曹只是他名義上的叔叔,叔叔家進行元宵的團聚,你沒叫我,我就不去,是不是順理成章啊?各家門另家戶,咱不是一家子啊。有人也許會問,馬氏兒子都不主動去,馬氏為什麼要去?如果只是曹和曹的夫人他們舉行家宴,如果上層婆婆死掉了,她也可以不去,你明白嗎?你們是另外一家人。但是李氏這個婆婆還在,你丈夫死了,你婆婆還在,你要不要去啊?必須去。她去,也沒讓兒子跟著去。

為什麼書裡寫賈政詢問賈蘭怎麼沒去的時候,李紈一點不緊張啊?她答話時還笑。按書裡的人物設計,李紈父親是國子監祭酒,她應該特別懂禮,公公問孫子怎麼沒來?應該惶恐萬分,怎麼搞的啊,不懂禮法,我教育失責啊!但是呢,書裡寫她笑著回話,意態十分輕鬆。為什麼?就是因為在真實的生活當中,如果遇到這個情況,馬氏就可以笑著說話,當然話語會非常委婉,但傳遞的信息一定非常明確:我兒子不是你們家的成員,你請他就來,你不請他就不來。當然小說里後來寫到,在場的人們都說這個蘭哥兒真是牛心古怪,就派賈環帶人去把賈蘭請過來了,賈蘭來了,賈母、賈政表現出都很喜歡他。這段古怪的情節,就在許多讀者不經意的閱讀中,流淌過去了。 書裡的這些“假語”,所隱藏的“真事”,就是在曹家,馬氏和曹及他的夫人不是一回事,曹出了問題,他的夫人一定受牽連,但是馬氏可以除外。

雍正奪取了王位之後,他對曹,沒有馬上罷官治罪,把他交給怡親王看管,實際上是政治上被重點監視了。那個階段,無論曹如何在奏摺上討好雍正,雍正的批語都非常嚴厲冷酷。到了雍正六年,才借“騷擾驛站” 的罪名,抄沒曹家產,將他逮京治罪。雍正打擊曹,是分兩波進行的。書裡面寫榮國府賈政的垮台,也寫成皇帝分兩次給予打擊,第一波還留有點餘地,第二波那就毫不客氣,忽喇喇大廈傾了。 雍正在處置曹的時候,特別下旨意,讓負責抄家的官員隋赫德在把曹押解到北京以後,撥出少量住房,安置其家屬。有專家考證出,當時所撥的那所有十七間半房屋的院落,就在現在北京蒜市口那裡。所謂曹的家屬,主要是指兩位寡婦,一位是曹寅的未亡人李氏,一位是曹的遺孀馬氏。對於曹的妻子兒女,雍正不可能有什麼憐恤照顧之心,但是李、馬二位寡婦,其亡夫都是先皇康熙寵信的。曹寅不消說了,康熙對他情同手足。對於曹,他死掉後,康熙對內務府大臣們說:“曹自幼看其成長,此子甚可惜!朕在差使內務府包衣之內,無一人及得。查其可以辦事,亦能執筆編撰,是有文武才的人,在織造任上極細心謹慎……”這些至高的評價都記載在清宮內務府檔案裡,一直保留到今天。

雍正下手打擊曹,他是可以毫無顧忌的,因為康熙後來對接任曹的曹,並不欣賞,在康熙朝留下來的檔案裡,沒有留下什麼對康熙對曹褒獎的話,附帶說一下,康熙晚年對原來寵信的李煦,也多有批評,甚至流露出厭棄情緒。但是雍正登基時宣布的所謂先皇遺囑裡,強調“皇四子人品貴重,深肖朕躬”,也就是康熙在那麼多的兒子裡,單覺得第四個兒子,即胤,各方面最像他,因此自己駕崩後,繼位者非四阿哥莫屬。不管這個遺囑是真是假,胤成為雍正皇帝以後,他得拿出一個姿態,就是我確實是父王所有兒子當中最像他的一個,我處處遵照父王的意思來做事。 那麼他的父王對曹寅那麼好,他能夠對曹寅的未亡人——即使她是已經被他懲治的李煦的妹妹——完全翻臉絕情嗎?他是不能的。康熙對曹有非常正面的評價,而且記載下來,他對曹的遺孀馬氏,能跟曹一鍋煮嗎?他不能。到了乾隆朝,因為曹家牽連進“弘皙逆案”,被乾隆滅了,那時候李氏應該死掉了,但馬氏還活著,乾隆也不必把她,以及她抱養的兒子,跟曹及曹家其他人一起處置,她和她的兒子不但可以倖免,還可能獲得比較好的前景。 歷史上的真實情況既然如此,曹雪芹他以馬氏為原型來寫李紈,在書裡雖然把這位寡婦降了一輩,他寫成在家族遭遇皇帝打擊的時候,這位寡婦卻可以例外獲得恩免,書裡面的賈政等等都成了冰了,但是呢,李紈跟賈蘭還是水,還有自由,還能升騰,也就順理成章了。 當然,曹雪芹寫這部,他對“真事”素材的運用,是非常靈活的。他筆下所寫的賈寶玉所經歷的賈家生活,如果跟真實生活中的曹家情況相對應的話,應該已經是乾隆朝初期,那時曹在乾隆實行懷柔政策的政治情勢下,已經又回到內務府當差,到乾隆四年,康熙朝廢太子的長子——康熙的愛孫弘皙——與一些其他貴族謀反,史稱“弘皙逆案”,乾隆乾脆利落地平息了這場政治風波,曹受到牽連,曹家才徹底灰飛煙滅,由於事後乾隆銷毀大部分“弘皙逆案”的檔案,以至那以後曹寅子孫的生命軌跡,全都模糊不清,乃至成為一片空白。曹雪芹在裡,是把康雍乾三朝壓縮到一起來寫,對曹家在三朝里由極盛到湮滅的種種“真事”,也壓縮到特殊的“假語”系統裡,使文本呈現出迷離撲朔而又大可考據的狀態。 第七十六回,妙玉在林黛玉和史湘雲的聯詩後面,一氣呵成續出二十六句,前面十八句暗示出榮國府的衰敗,但接下來兩句是“鐘鳴攏翠寺,雞唱稻香村”,這兩句就生動地寫出在整個賈府被皇帝打擊之後,榮國府及其大觀園的其他部位都是非正常狀態了,卻有兩處例外,一個就是攏翠庵,依舊晨鐘陣陣,一個就是稻香村,仍舊雞鳴不止。 攏翠庵為什麼還可以那樣呢?因為妙玉不是賈氏家族的成員,當然她會被查,前面有伏筆,當時請她來是下過帖子的,這個帖子肯定被抄出來了,因此得查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畢竟那時候是皇帝恩准賈元春省親的,攏翠庵是為省親過程裡必須要有的行佛事這個環節而建造的,妙玉是以主持佛事這樣一個堂皇的理由下帖子請來的,負責查抄的忠順王就是對妙玉收藏的古玩名瓷乃至她本人垂涎,一時也不好關閉攏翠庵將她牽連到賈政的案子裡去。李紈和她的兒子賈蘭倖存,根據我前面的分析,你應該理解其原由了。 當然小說裡不會寫是因為太上皇帝肯定過賈珠,所以查抄榮國府才不動她,很可能是寫到皇帝認為她盡心守節,又與賈政的罪行無關,網開一面,榮國府包括大觀園抄個底兒朝天,獨許稻香村保留原樣,允准李紈帶著賈蘭且在那里居住,以後再遷出去置房另過。 前八十回裡已經透露出來,儘管李紈確實有不少優點,對弟妹們很慈愛,對下人比較寬厚,她也會寫點詩,品味也不算俗,但是一涉及到花錢,她就很謹慎,甚至可以說相當吝嗇。她之所以去跟王熙鳳對話,引出王熙鳳關於她月銀二十兩的訾議,就是因為王熙鳳覺得,作為大嫂子,領著弟弟妹妹們玩玩,成立個詩社,十天半月聚會一次,能用掉幾兩銀子,你都捨不得出,你還來問我要銀子?王熙鳳表達這些意思當然都以開玩笑的口氣,可是玩笑話裡面也有真意見。李紈在經濟上她是很算計的。 她為什麼要算計?大家想想生活當中的那個馬氏,她能不算計嗎?她必須得算計,她得給自己留後路,不要說這個家庭遭受打擊時她得有後路,不遭受打擊,曹繼續當江寧織造,她也得留後路,因為她之所以留在那個織造府裡,是因為婆婆李氏還在,李氏活一天,她作為大兒媳婦就得在那個空間裡侍候婆婆一天,李氏死了,她就沒有道理總住在弟弟弟媳婦家裡了,她就應該挪出去住,到那個時候,她手裡沒有充裕的銀子,怎麼應付以後的生活?她必須第一,努力培養自己的兒子,讓他將來通過科舉考試謀取官職,第二,積穀防飢,多多益善。曹雪芹既然是參照馬氏的情況來塑造李紈這個形象,在前八十回裡就透露出她的吝嗇,是可以理解的。八十回後,在我現在所講到的,九十一回至九十九回這個情節單元里,榮國府遭遇皇帝的第二波打擊,巧姐因為未成年,允許近親把她領走,她的狠舅王仁,把她接出去以後,居然就把她帶到妓院,應該就是前面寫到的妓女雲兒所在的錦香院,賣給鴇母。當時妓院是會買未成年的小姑娘的,買來先讓你干雜活,養大了就逼你接客,那是慘無人道的。劉姥姥和板兒進城,發現這個情況,追踪到妓院要救巧姐,鴇母就要他們交納贖金,他們哪裡有那麼一大筆銀子呢?他們遇到了賈芸和小紅。 賈芸和小紅早就離開榮國府在社會上自立了。於是一起商量,自然就形成一個思路,就是在這危機時刻,可以去找李紈賈蘭,他們手裡有銀子啊,巧姐是李紈的堂侄女、賈蘭的堂妹,大家一直在榮國府裡生活,至親啊,難道還會不拿出銀子來嗎?但是萬沒想到,賈芸賄賂看守榮國府的,屬於忠順王指揮的兵丁,混入裡面,潛進大觀園,摸到稻香村,見到李紈和賈蘭,可能開頭李紈對巧姐落入火坑也表憐惜,但是賈芸提出拿銀子贖取,李紈就不言聲了,賈蘭就表現得非常不像樣子,甚至會說,她親舅舅做的事,我們管不著,心非常之狠,母子二人見死不救、一毛不拔。賈芸苦苦哀求,竟仍不能軟化李紈賈蘭之心,賈蘭為了讓賈芸快些離開,會拿出幾張票據,說現銀實實沒有,這幾張你且拿去兌了用吧。賈芸拿去後發現,根本是死票,兌不了現的。因此,賈蘭堪與王仁配對,一個是狠舅,一個是奸兄。這才是曹雪芹筆下,八十回後的真故事。 高鶚他怎麼寫的呢?八十回後,沒有李紈、賈蘭與巧姐相關的情節,小紅簡直寫丟了,他竟把“姦兄”寫成是賈芸,真是顛倒黑白!在前八十回裡,賈芸在曹雪芹筆下是一個很有志氣的人,脂硯齋有很多評語,給予他高度評價,脂硯齋是看完全本的,在批語裡透露賈芸聯合劉姥姥、板兒,把巧姐贖了出來,由劉姥姥把她帶回農村,最後嫁給板兒為妻。高鶚筆下那樣去寫賈芸,說他不符合曹雪芹原筆原意都太客氣了,他簡直是倒行逆施,荒謬絕倫。 高鶚不僅醜化污衊賈芸,把賈薔也拉扯進去,充作與賈環沆瀣一氣的“姦兄”,也很離譜。王熙鳳對賈芸有恩,對賈薔非常依賴。前面那段“風月寶鑑”的故事裡,誰是王熙鳳的幫手?賈蓉和賈薔。而且書裡面有關於賈薔的正面描寫,他和齡官之間,本來是戲班班主和戲子,或者說是貴族公子和卑賤優伶之間的不平等關係,他可能一開頭對齡官是玩弄女性,到最後他動真情了,他跟齡官之間產生了人格平等基礎上的純真愛情,賈寶玉目睹後就產生出哲理性的憬悟。在曹雪芹筆下,八十回後的真故事裡,賈薔早把齡官接出,而且在皇帝打擊到榮寧二府前,他和齡官早疏離了兩府,隱性埋名去過低調的生活。高鶚把賈薔寫得下作不堪,是毫無道理的。 回過頭來,我們再仔細去讀第五回裡面,關於李紈的那首《晚韶華》曲裡的句子:“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心裡就該洞若觀火般豁亮了。這是很沉重的批判語言啊!很多讀者讀的時候不仔細,不去掂量這兩句話的分量。李紈哪裡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曹雪芹在第五回對她的設定也好,他寫完的全本里對她的描寫也好,哪裡是從頭到尾肯定她?他後面要嚴厲地批判李紈人性的陰暗一面。這兩句什麼意思啊?就是這個李紈,她積穀防飢,本來這是可以理解,因為她得考慮到她老了怎麼辦,“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嘛,可是事到臨頭,你親戚巧姐陷在窯子裡面了,就要被毀掉了,救人急難,也沒有要求你把全部的積蓄拿出來,你拿個大頭,小頭大家湊一湊,趕緊去把巧姐贖出來要緊啊!你積點德行不行?就算你自個不用再積德了,你給你兒孫積積德行不行? “也須要陰騭積兒孫”,就是對她的狠狠批判。 “陰騭”是過去的迷信話,就是你要在陰間,在那兒存下你的積蓄,這個積蓄不是金錢,是你的善行,可能你自己這輩子用不著那個積蓄,但是為你兒孫想想吧,那份積蓄,在他們必要時可以支取。但是在八十回後,在九十一回到九十九回這個情節單元里面,會出現一個驚心動魄的情節,一直以溫柔寬厚面目示人的李紈,在人生這樣一個非常重要的關節點上,她不願意拿出錢來救人,她裝聾作啞,一毛不拔,就由她的兒子賈蘭出面,設下奸計,把來求援的人給騙走了,巧姐就險些真成窯姐了。你說這積德不積德?您不積陽德,您積點陰德行不行?確實應該給予嚴厲的批判。 所以你看曹雪芹寫人物,他非常全面地來寫,不是單一的筆調。我曾經說過,有的人物,比如邢夫人、趙姨娘,曹雪芹好像寫得比較平面化,對她們的否定好像流露在字裡行間,現在我做文本細讀,就發現實際對邢夫人也好,對趙姨娘也好,他也有對她們的心靈另一面的某些筆觸,讓讀者體味到她們也有她們的苦處,也有值得給予理解和諒解的因素。有人覺得李紈是一個善良到底的人物,那麼現在呢,我告訴你,在八十回後,李紈將會呈現出她人性中致命的弱點,乃至陰暗一面。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裡就寫到,李紈含辛茹苦地培養賈蘭。包括第二十六回裡,寫寶玉在大觀園裡面轉悠,忽然發現賈蘭拿著小弓追什麼啊?追梅花鹿。寶玉說你這是乾嘛呢?說我演習騎射呢。什麼叫演習騎射,在清朝,科舉考試不但有文舉,還有武舉,考武舉是要考騎射的。賈蘭在李紈培養下——書裡面說他們是親母子,生活當中的原型可能是養母和養子——不但能作八股文,寫詩詞,而且習武水平也不斷提高。曹雪芹在前面明確寫出,賈寶玉對習文練武熱衷科舉非常厭惡,賈蘭追鹿說是演習騎射,寶玉的回應是: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可是高鶚卻專門寫了半回“博庭歡寶玉贊孤兒”,抹殺寶玉、賈蘭人生追求方面的重大分野。在八十回後,曹雪芹會寫到李紈帶著賈蘭遷出榮國府稻香村另立門戶以後,賈蘭果然科舉考中,當了高官,應該是武官,“威赫赫爵祿高登”,李紈也就成了誥命夫人,“帶珠冠、披鳳襖”,但剛穿上誥命夫人的衣冠,就喜極而亡,“也抵不了無常性命”。四大家族那些還倖存的人們,以及知道李紈曾不積陰騭不願舍銀贖救巧姐的人們,就都對她的樂極生悲產生快意,她到頭來竟“枉與他人作笑談”了。 到此為止,我就把這個《金陵十二釵正冊》當中的十二釵,通過梳理八十回後的真故事,全都點到了。但是,八十回後的真故事還要繼續往下講。那麼,在賈府被徹底摧毀以後,我多次引用脂硯齋的批語告訴你,有一個重場戲,它發生的空間是在獄神廟裡,出場人物有王熙鳳,有賈寶玉,這不稀奇,因為通過前面講述知道,他們都是罪家的成員,那麼還有茜雪,還有小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什麼叫做獄神廟?在獄神廟裡會發生一些什麼故事?曹雪芹會寫到些什麼?請聽我下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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