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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第九十一回至第九十九回之謎(2)——王熙鳳、巧姐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4 刘心武 11502 2018-03-20
一位紅迷朋友找到我,說你要講王熙鳳了,王熙鳳可不好講,過去分析研究這個人物的著作太多了,你還能有什麼新鮮的?我一聽,一開始有點二乎。我讀過很多研究王熙鳳的著作,包括一位美學家王朝聞先生,寫了一大本《論鳳姐》,他掰開了揉碎了,從各種角度分析王熙鳳,我從中受益很大。但是我覺得還是能用自己獨特的角度,為大家提供比較新鮮的見解。講王熙鳳,我重點講她掃雪拾玉。 有人一定會疑惑了,王熙鳳掃雪?說前八十回裡,哪有王熙鳳掃雪的鏡頭?高鶚續的後四十回,也沒有王熙鳳掃雪呀。她還拾玉?拾哪門子玉?你這麼說,有什麼根據? 我先不把我的根據拋出來,先跟你稍微溫習一下,第五回裡,關於王熙鳳的冊頁上的圖畫和判詞,對王熙鳳的命運走向,是怎麼預言的。那畫大家都記得,是冰山上一個雌鳳。冰山象徵表面巍峨堅硬的賈氏家族,會經不起烈日的炙烤,雌鳳當然就是王熙鳳,一旦冰山融毀,她必同歸於盡。判詞呢,使用了拆字法。關於王熙鳳的這個判詞,特別能體現出拆字法的妙處。第一句“凡鳥偏從末世來”,“凡鳥”就是把繁體的“”字拆開成為兩個字。 “末世”與畫上的冰山正好對應。第二句“都知愛慕此生才”,說明曹雪芹雖然寫了她很多罪惡,王熙鳳做了很多壞事,不雅之事,但是總體而言,算得一個巾幗英雄,一個女中豪傑,作者對她不是全盤否定,甚至於對她還充滿了欣賞和肯定,並且也相信讀者對於這個藝術形象,到頭來還是會愛慕惋惜。特別是寫她協理寧國府操辦秦可卿的喪事,把她的管理才能、殺伐氣派、鞠躬盡瘁、游刃有餘,描繪得淋漓盡致,在那一回最後,乾脆發出這樣的讚嘆:“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判詞底下這一句,也是典型的拆字法,但不像“凡鳥”那麼好懂,歷來讀者有爭議,叫做“一從二令三人木”。最後一句叫做“哭向金陵事更哀”,預言王熙鳳最後的結局,是死在哭向祖籍金陵的路途中,那可能要超出我們現在所講的九十一回到九十九回這個情節單元了,這個以後再說。 現在專門來探討一下,什麼叫做“一從二令三人木”?這一句,實際上概括了王熙鳳和賈璉他們二人關係的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叫做“一從”,從前八十回我們看出來,賈璉是一個怕老婆的男子,對強悍的王熙鳳基本上是依從的。第二個階段叫做“二令”,就是由於王熙鳳做了一些虧心事,被皇權宗族追究,她的氣焰高不起來了,她和丈夫賈璉的關係,就從她讓賈璉服從,變成賈璉向她發命令,她得服從了。到第三個階段,更淒慘了,叫做“三人木”,這是拆字,什麼叫“人木”?一個單立人,一個木,休字。什麼叫“休”啊?過去男子把自己的妻子強行地解除婚約,休妻,叫休了。所以王熙鳳她最後是被賈璉給休掉了。

這在前八十回裡是有伏筆的,鳳姐過生日,賈璉去和下等女人偷情,暴露了,“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她鬧得很兇,還打了平兒,風波平息之後,李紈見到她,李紈本是一個很平和的人,說話很少尖酸刻薄,在鳳姐潑醋打人之後,李紈見到她忍不住說,你居然伸出你的手打平兒,氣得我只要給平兒打抱不平,你給平兒拾鞋也不配,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這就是一個伏筆,預示八十回後,賈璉把王熙鳳休了,跟平兒的地位互換了。 平兒本是一個通房大丫頭,什麼叫“通房”?就是男女主人行房事的時候,她可以在旁邊,在男女主人同意的情況下,她可以參與,這是過去時代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裡,一種符合當時規範,但我們現代人會覺得是畸形的一種現象。

王熙鳳被休,應該在上一個情節單元里就寫到。忠順王奉皇帝命令來查封榮國府前夕,整個府第內部已經亂作一團。首先是“官中”亂了。 “官中”就是府裡的管理中心,其中最主要的一個職能,就是管理府第的財政。每個月,總賬房會把從賈母、王夫人、李紈,到所有公子、小姐,以及趙姨娘、週姨娘,還有那些服侍他們的丫頭們的個人津貼——當然數目按等級,上下差距很大——叫做“月銀”,一打總地交給王熙鳳,由她具體發放到各房各處。王熙鳳拿到那些銀子以後,她不馬上發下去,她派親信僕人拿去放高利貸,當然是短期的高利貸,期限越短,利息就越高,有的商人臨時需要一大筆流動資金,無法籌措,就可以向王熙鳳來藉這個銀子,在多少天之內高利息返回,王熙鳳等本銀、利銀都回來之後,再把銀子發下去,這引起很多人的不滿,書裡面寫到,連襲人這樣很忠於封建主子的大丫頭,都發出抱怨。

原來榮國府地位穩固,王熙鳳覺得就是有人告他們謀反,也不怕。但是賈政作主藏匿甄家的罪產,以及將軍詩的事情,已經有人向皇帝參劾了,賈政地位岌岌可危,整個府第的前景也就格外黯淡,那麼府裡從“官中”起就會有人揭竿而起,原來對王熙鳳拿“月銀”放貸敢怒而不敢言,現在就嚷嚷開了。 清朝的法律裡面規定,可以放貸,但是有一個關於放貸的利息的限度,不能違例,不能放超標的高利貸,王熙鳳的做法叫做違例取利,是應該受到責罰的。 這個事情暴露出來,首先被官府追究的,會是賈璉,那是一個男權社會,從名分上說,管理榮國府事務,包括所有銀錢事項,賈璉是法人,應負全部責任。賈璉本來就對王熙鳳不滿,王熙鳳違例取利開始瞞著他,後來他發覺了,王熙鳳仍然那麼幹,而且利銀基本上是歸為她的私房,賈璉也奈何她不得。現在這事被捅了出來,賈璉首當其衝。固然一旦官府來追究,他可以細說端詳,也不難找到證人,來辯白其實是他媳婦一手遮天膽大妄為,但那他也不能完全脫掉干係,況且此事公開以後,他也很丟臉面,因此,他對王熙鳳深惡痛絕,一方面為推脫自己的責任,一方面他早不是對王熙鳳言聽計從,抓著王熙鳳把柄,已經對王熙鳳呼來喝去,有過一段“二令”的經歷了,到這時覺得時機成熟,就下決心把王熙鳳休掉。更何況尤二姐分明是遭王熙鳳迫害致死,這件事還留下嚴重的後遺症。賈璉就在賈氏家族風雨飄搖之時,由族長賈珍出面,正式把王熙鳳休了,然後把平兒扶為正妻,王熙鳳倒成了通房大丫頭了。對於王熙鳳來說,這種社會地位的互換,是很屈辱,很悲慘的。

緊接著,可能忠順王就奉皇帝旨意,來榮國府宣布賈政停職,責令他老實交代,待進一步處理,並封存榮國府大部分不動產,減撤府中主子的奴僕數量,這是對榮國府的第一波打擊。賈璉休掉王熙鳳,也可能是忠順王剛來查辦榮國府之時,在第二波打擊到來之前。那他的用意,就含有拋出王熙鳳,讓查辦者把目光聚焦到王熙鳳身上,以緩解府第其他問題的因素。王熙鳳確實值得一查,她還有弄權鐵檻寺那樣的老賬,牽扯到兩條人命;她樹敵甚多,藉機告發她的人不會少,從趙姨娘到某些僕役,都會向查辦者舉報。 儘管賈元春在宮裡不斷向皇帝求情,皇帝一度也鑑於她懷有身孕,對榮國府賈政還留有餘地,但是,賈赦的違法行為也遭到參劾,偏賈元春在憂患焦慮中又流產了,更發現寧國府賈珍跟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勢力勾結在一起,竟大逆不道、圖謀不軌,政局上出現了虎兕相逢、短兵相接的局面,皇帝率兵去剿,被圍困,謀反方索要賈元春,皇帝在危急時刻捨棄了她,才得以喘息候到救援,那麼回到京城,皇帝就把榮寧二府新咎舊罪一起算,而且更把寧國府當年藏匿秦可卿的事情定為“首罪”,一刀切下去,把賈氏兩府滅掉了。在這個過程裡,榮國府遭到第二波毀滅性打擊的情況,應該是曹雪芹下筆的重點。

在榮國府從被查封進一步惡化到被查抄、賈政從停職交代轉變為罷官判罪的情況下,曹雪芹會寫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節,就是王熙鳳掃雪拾玉。我的根據是什麼?根據是過硬的,就是在第二十三回,古本的第二十三回一個細節旁邊,有一條非常重要的批語。 二十三回開始不久就講到,大觀園本是為元妃省親建造的,花那麼大力,其實只是一個晚上的用途,用完以後,因為這是皇妃用過的空間,任何人不得擅入,只好把它封存起來。賈元春回到宮里後一想,這麼好的一個園林,把它封起來,太可惜了,下一次省親什麼時候呢?說不清楚,因此就下諭旨,讓賈寶玉,還有那些姊妹們,都搬進去住,把這個空間利用起來。 賈元春派太監來宣布諭旨以後,賈政和王夫人就召見公子小姐,向他們宣布這件事情。聽到元春的這樣一個諭旨,寶玉當然很高興。後來他和林黛玉互通消息,問林黛玉想住哪兒,林黛玉說喜歡瀟湘館,他說自己喜歡怡紅院,後來果然他們倆各自住了進去,其他一些小姐分住不同的空間,李紈帶著賈蘭住進了稻香村,裡面還有一個攏翠庵,本來就住著一個尼姑妙玉。大觀園從此就熱鬧起來了。

二十三回寫這個事的時候,有一筆好像是很隨便地那麼一說,一般讀者都容易忽略過去,就是在正房賈政說完話以後,讓賈寶玉退出,他特別怕他父親,在父親面前渾身不舒服,一聽讓他退出,如臨大赦,很高興,“慢慢地退出去”——這是在家長跟前裝樣子——出了正房以後,就現了原形,向屋外的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嬤嬤一溜煙去了”。去哪裡?沒搬進大觀園之前,他是跟賈母住,於是書裡面很明確地寫出,他到了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等在那裡,他一面跟襲人說話,一面就回到了賈母身邊。通讀前八十回後,你應該對榮國府的建築佈局,形成一個概念。從賈政、王夫人的正房出來以後,過一個屬於王夫人院的穿堂門,就進入夾道,然後再到一個穿堂門,這個襲人當時倚著的穿堂門,是從這個夾道通向賈母院落的。針對這處文字,脂硯齋有很重要一條批語,叫做:“妙!這便是鳳姐掃雪拾玉之處,一絲不亂。”什麼意思啊?脂硯齋當時已經看到八十回後,看到一個全本了,在全本八十回後,有一個情節就是王熙鳳掃雪拾玉,掃雪拾玉的地點在哪裡呢?就在二十三回所寫到的,進賈母院的這個穿堂門外邊一點。脂硯齋讚歎曹雪芹的寫作技巧,說你看多妙啊,他在二十三回安排賈寶玉經過這個小空間,在八十回後的某一回,他恰恰就要利用這個小空間,生髮出一個很重要的情節,就是王熙鳳掃雪拾玉。脂硯齋指出這種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的安排,一絲不亂,就是說曹雪芹寫到後來的時候,他沒忘記前面所設下的這個伏筆,非常對榫。這條批語就再次說明,曹雪芹寫沒寫完呢?是寫完了的。八十回後的文字,是不是曾經存在過呢?是存在過的。

關於榮國府的建築結構,我要多說幾句。曹雪芹寫這個府裡的故事,所安排的場景空間,不光是正房大屋、花廳廂房,他多次寫到夾道、穿堂這些附屬空間。對我主張進行文本細讀,你讀的過程當中除了把握其中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命運,矛盾衝突的發展,你還應該有空間感。讀的遍數多了,你應該對他所描寫的榮國府和大觀園的建築佈局、空間狀況,形成連續性的立體畫面。 大觀園咱們先不說,先說榮國府。榮國府的空間構造,大體而言,第一個部分就是榮國府的主建築群,從府第正門進去以後,幾進闊綽的院落,其高潮,最重要的一組建築,就是榮禧堂,那是賈政和王夫人居住的空間,也是整個府第當中最重要的一個家族活動的空間。榮禧堂之後,還有房子,兩旁還有偏院,其中一所居住著趙姨娘和賈環,另一所則居住著周姨娘。是很宏大繁複的一組建築。然後呢,在榮國府的主建築群的西邊,還有一個很大的院落,這個院落由賈母居住。第三回寫黛玉投靠外祖母,通過她的眼光,對這個院落有很細緻的描述。從它的外院通向裡院,有垂花門,垂花門裡面連著遊廊,通向非常高大寬闊的正房,不僅足夠賈母自己居住,寶玉、黛玉、史湘雲、薛寶琴,先後都在那里居住過。後來書裡面補充說明,因為賈母愛看戲,又加蓋了一個花廳。正房後面還有房子。以上兩個空間裡,發生的故事最多。在這兩個大的空間的後頭,有賈璉和王熙鳳他們住的一個比較小的院落,門前面一個粉油的影壁——影壁是北京大小院落常見的,一個起到遮蔽和裝飾作用的建築構件——在王熙鳳住的這個院落裡,發生的故事也不少。

在以上三個建築群之間,還有沒有其他空間呢?是有的,不是說他們隔一堵牆,穿過牆的門就去了,不是那樣的。當中有很重要的過渡性空間,叫做夾道,也可以叫做甬道。紫禁城,現在叫故宮,你去參觀,就會發現其中不同的建築群之間,會有很長的夾道,兩邊是紅牆,紅牆當中會有一些門,這些門有的就叫做穿堂門。當然,榮國府的夾道,比起紫禁城裡的,會短一些,窄一些,也不允許使用紅牆黃瓦,但是,你可以想像出,還是相當氣派的。 曹雪芹的文筆確實如脂硯齋所說,細如牛毛。他多次把故事情節,安排在夾道裡面,安排在穿堂門前後。一個死板的作者寫貴族家庭的故事,只會描寫正房、廂房、花園裡面的場景,而曹雪芹他以生花妙筆,把許多情節,安排在夾道裡。

賈芸,這是賈氏宗族近支的一個後代,他那一支衰落了,住在寺廟旁的西廊下,生活比較清寒。他老想到榮國府來找賈璉和王熙鳳謀一點差事,使他的生活得到改善。賈芸到榮國府來謀差事,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情節就發生在這個夾道裡面。他有意識在夾道那兒等著,因為王熙鳳休息好了出來辦事,從她那個小院繞過影壁,必然會出現在夾道。終於有一天,他跟王熙鳳遇上了,王熙鳳見了他根本不停步,兩個人之間有一番耐人尋味的對話,展示出兩個人不同性格,最後呢,賈芸通過向王熙鳳奉獻冰片、麝香,就謀到了差事。 曹雪芹還多次寫到賈寶玉在這個空間裡面的遭遇,他有一次碰到了府裡“官中”辦事的人,有一次遇到一些賈政豢養的清客,再一次,賈寶玉在夾道裡面碰見二三十個拿著笤帚、簸箕的小廝,小廝們沒想到賈寶玉突然出現,嚇壞了,因為他們跟賈寶玉地位相差太懸殊了,立刻退到牆邊,垂手侍立,其中一個領班的小廝,就過來給寶玉打千致敬。曹雪芹在夾道裡面展開了豐富多彩的人生畫面,他把府裡面最高層和最底層的角色,都很自然地在這樣的過渡性空間裡加以展現。 脂硯齋告訴我們,八十回後,王熙鳳會在夾道裡掃雪拾玉。究竟怎麼回事?先來說掃雪。王熙鳳原來是府裡面一個女霸王,只有她讓人家來掃雪的,哪兒有她自己掃雪的啊?想當年,掃雪的事不用她開口,平兒開口就行了,甚至平兒都不必開口,二等丫頭豐兒,就可以指使人去掃雪,她怎麼至於掃雪呢?但是故事發展到這個階段,榮國府先是遭受第一波打擊,有的主子可能還沒被直接打擊到,王熙鳳卻已經非常慘了,賈璉把她休了,按說休了她,她跟平兒換了一個過子,成為通房大丫頭,不是主子了,是不是來查封榮國府的忠順王,就會暫時放她一馬呢?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府裡會有人告發她,指出她曾是全府的管家婆,忠順王帶來的人,包括忠順王本身也都知道,她原是府里當家的,查問府裡的事情,絕對把她當成一個重點。第二波打擊,來勢更加兇猛。賈赦、賈政、賈珍、賈璉都被治罪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平兒全都隨之被處置了,或者隨夫流放到苦寒之地,或者被賜死,或者被拿去賣掉,但是對於王熙鳳,卻一時並不結案。 皇帝對罪家的打擊,會是一波一波地進行嗎?對有罪之人的處置,會拖頗長時間才結案嗎?清朝雍正皇帝對曹家的打擊,就是一環一環地進行,沒有馬上一刀切。歷史上雍正皇帝處置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他是里賈母原型的哥哥——是一上台就把他治了罪,抄了他家,發賣了他的親屬和奴僕,對他本人,則拘禁審問了很久,到雍正五年才終於定案,把他流放到打牲烏拉苦寒之地,去給披甲人為奴。對曹(他如果不是曹雪芹父親就是叔叔)的懲治,第一波打擊是把他交給怡親王看管,到了雍正六年,才以“騷擾驛站”的罪名將他抄家逮京治罪。實際生活當中既然有過這樣的事情,那麼在小說裡面,曹雪芹寫到皇帝分兩波打擊榮寧二府,寫王熙鳳從被審問到被發落有一個較長的過程,就不足為奇了。他有生活依據,當然,他對“真事”以“假語”進行了藝術加工。 簡而言之,榮國府遭到第二波打擊,被徹底查抄了,主持查抄的忠順王,就想從中得到更多的戰利品。皇帝在宣布查抄某貴族官員的時候,往往會把查抄出來的財物,全都賞給負責查抄的官員,雍正下令查抄曹就是這樣,把曹所有的家產,都賞給了他指定的查抄官員隋赫德。那麼故事裡寫皇帝把賈家查抄出來的財產賞給忠順王,忠順王因此不能輕易放過每一筆財富,把府里長期管財的王熙鳳囚押起來,進行拷問,讓她交代,就很合理了。那時候賈寶玉可能都移送監獄了,但王熙鳳卻留下來,跟府裡其他有待處置的丫頭婆子男僕小廝,集中到賈母院的廂房裡——賈母在榮國府遭受第一波打擊前,就已經去世了——晚上打地舖擠著睡,白天罰做苦役,下大雪了,你就要掃雪。王熙鳳萬沒想到,自己原來一個“巡海夜叉”般令人畏懼的全府總管,此時淪為階下囚,時時會被拷問,讓她交代還隱瞞了哪些財產,就是她全說出來了,忠順王也不信,總覺得榮國府那麼大,還有個大觀園,除了已經抄出來的,還有沒有偷藏偷埋在牆壁裡、地底下的金銀珠寶?肯定一邊在所懷疑的處所掘牆挖地,一邊凌逼王熙鳳從實招來。那種境遇,真比移送到監獄關押還慘。那麼又到冬天了,下起大雪,王熙鳳被驅使從事賤役,就是掃雪。 王熙鳳掃雪,掃到當年襲人倚過的那個穿堂門外邊,就拾到一塊玉。是塊什麼玉呢?有的紅迷朋友會說,一定是通靈寶玉!這是書裡最重要一塊玉啊!但是我的看法還不一樣,不一定我就對,也可能你是對的,但咱們可以討論。我認為不是通靈寶玉。通靈寶玉是賈寶玉與生俱來的一個東西,盡人皆知,甚至皇帝他也會知道。因此,出於迷信心理,一般的人不太敢碰這個東西。通靈寶玉應該一直還由賈寶玉自己戴著,即使遭遇厄難,他不會把通靈寶玉拋棄,也不會粗心地將它掉落而無感覺不拾取。即便是查抄者將其收繳,也會很鄭重地把它存放在一個地方,不會隨便掉在雪地裡。參加查抄的人員也不至於去偷通靈寶玉,因為根據書裡的交代,按俗世的標準,它的成色不好,是一塊病玉,它只是具有特殊的意義,在俗世的商品交易裡,它值不了多少錢。更何況根據書裡神話式的構想,天界的一僧一道,他們對這個玉能夠進行指揮,如果這個玉沒有了,那可能是被一僧一道呼喚走了。所以,王熙鳳掃雪拾到的,不會是通靈寶玉。 不是通靈寶玉,那王熙鳳拾到的是塊什麼玉呢?咱們想一想,書裡面提沒提到一塊玉,被人偷了?細讀前八十回,你就會發現,是有關於一塊玉被偷的事情,在寶玉跟隨賈母居住時,發生過,偷玉的還有名字。這是在哪一回寫到的啊?是在五十二回。 五十二回講的是“俏平兒情掩蝦鬚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平兒雖然只是一個通房大丫頭,但她幫著王熙鳳拿事,手中也相當有權,在王熙鳳生病的時候,有時候先不通報王熙鳳,她自己就對事情作出決定,平冤決獄,指揮若定。她八十回裡表面身份低下,實際上一度在榮國府裡面,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她常跟府裡的正牌小姐一起活動,她戴的首飾,比如有一隻蝦鬚鐲,金鐲子上面還鑲著珍珠,就非常華貴,跟主子們戴的首飾屬於一個品級。 那一年也是下雪,“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羶”,在大觀園蘆雪廣(這裡“廣”字讀“掩”,依山傍水的園林建築叫“廣”)裡,史湘雲帶頭,吃燒烤,烤鹿肉,小姐們平等對待平兒,她就一起吃烤鹿肉,為了吃著方便,把蝦鬚鐲褪了下來,誰知吃完了以後,那蝦鬚鐲竟不翼而飛!被誰偷了呢?書裡往後寫,交代出來,是被怡紅院的小丫頭墜兒偷了。墜兒,你聽這個諧音,曹雪芹的藝術手法之一是拆字法,藝術手法之二是諧音比喻。 “墜兒”就是“罪兒”,她偷東西,按世俗的標準,當然有罪。平兒發現墜兒的偷竊行為以後,她心地善良,不願意張揚,她到怡紅院把麝月叫過去,悄悄地告訴她。平兒強調,別把這事張揚出去。為什麼啊?她不是為墜兒著想,是為了寶玉著想。她說,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因為大家庭有不同的房,你寶玉是一房,賈環也是一房啊,哪房也不願意出醜聞,我這房出一個小偷,別的房該伸出食指劃臉皮了——寶玉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所以平兒說,為了寶玉別公開。然後就說了,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她往前追溯,那件事可能發生在黛玉進府之前——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呢,又跑出個偷金子的,而且更偷到街坊家來了。那麼這一筆絕不是廢文贅筆,這就是一個伏筆。現在是墜兒偷金子,怎麼叫偷街坊呢?因為平兒不是怡紅院的,也不在大觀園裡住,她跟王熙鳳、賈璉住在大觀園西邊,榮國府靠北的一個小院裡,她借用“街坊”一詞表明墜兒偷蝦鬚鐲行為的嚴重性,就是她的偷竊對像已經不是她所服侍的空間裡的,可見實在是膽大妄為。 平兒主張,不明說偷竊的事,找個別的理由,把墜兒攆出去就完了,這樣寶玉不會覺得丟臉,別房的人也不至於看笑話說閒話。平兒本想背著寶玉跟麝月交代,沒想到偏被寶玉聽見了,寶玉就很感動,感激平兒對他的關懷維護。但寶玉這個人嘴沒遮攔,去跟病中的晴雯說了,晴雯一聽,立刻發作,把墜兒找過來,拔下頭上的一丈青——一端是尖銳的錐子似的髮飾品——就扎墜兒的手,晴雯發威,把墜兒給攆出了。墜兒在八十回後肯定還有故事。 墜兒這個角色非常重要。在大觀園裡面,墜兒的朋友是誰啊?那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大家記不記得滴翠亭寶釵撲蝶啊?在滴翠亭裡面小紅跟誰說私房話啊?就是墜兒。墜兒給小紅賈芸私下傳遞手帕定情。用我們今天觀點看,墜兒是不是卑鄙無恥?我認為不能這樣看問題。她偷蝦鬚鐲,目的是什麼?絕對不是為了自己戴上,她能戴上嗎?她繼續在怡紅院當差,在大觀園里活動,她戴著平兒的蝦鬚鐲晃來晃去,行嗎?肯定不行。墜兒和小紅是有思想共鳴的,小紅曾經說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過了三年五載,誰知道誰幹什麼去啊?這些丫頭年齡大了,“好不好拉出去配小子”,是不是?如果你自己有一點積蓄,比如悄悄把蝦鬚鐲換成私房銀子,你出去以後配人,因為你有銀子,在配給誰的這個問題上,你通過向拿事的管家行賄,就可能得到一個稍微好一點的對象。所以墜兒這種行為,是在那樣一個社會環境裡面,一個女奴,很有心機地為自己以後前途做打算的一個勇敢行為。當然,她沒有成功。 墜兒偷金,跟良兒偷玉,都是發生在榮國府裡的事。墜兒偷金在後,良兒偷玉在前。墜兒確實偷了金,良兒確實偷了玉嗎?良兒這個命名你想一想,她和墜兒是配伍的,一個是有罪的姑娘,一個是我本善良的一個姑娘,那麼從這個命名的方式上你就可以判斷,這個良兒當年是被冤枉的。她本善良,她並沒有偷玉,那塊玉到哪兒去了? 故事流動到榮國府遭遇第二波打擊,被徹底查抄。那些抄家的兵丁,在分頭查抄的過程裡,會中飽一些被抄物品,這塊玉,應該是從賈母正房,也就是寶玉几年前曾經居住過的空間裡,抄出來的,抄到它的兵丁一看成色很好,會很值錢,就趁長官不在眼前,把它揣起來了,當然按規定,所有抄出的東西,都要到指定的地方存放、登記,私揣查抄物品也要冒一定風險,那兵丁不免會慌張,更可能他私揣的物品不止這一件,也不可能都揣放得那麼嚴實,混亂當中,他跑出賈母院落東邊的穿堂門——就是二十三回寫到的,襲人倚門等候寶玉從東邊賈政王夫人起居的正房回來的那個穿堂門——就把那塊玉掉落在穿堂門外的夾道那裡了,人們一時都沒發覺,下起大雪,紛飛的雪花很快就把那塊玉給掩埋了,王熙鳳被罰掃雪,掃到那個位置——一絲不亂——就發現了。 在這段情節裡,曹雪芹會寫到王熙鳳拾玉後百感交集。當年在賈母居住的院落裡,在寶玉所住的空間裡,丟失了一塊價值不菲的美玉,這事當然由王熙鳳親自來查實處置。寶玉的丫頭們,多半都有嫌疑。竊賊最後可能就鎖定在幾個嫌疑最大的丫頭身上。王熙鳳當年怎麼對待有嫌疑的丫頭?記不記得王熙鳳有一次跟平兒怎麼說的?第六十一回,大觀園裡鬧出涉及到玫瑰露和茯苓霜的盜竊官司,王熙鳳那時候正在養病,不直接理事,平兒去跟她匯報,她就說:這些丫頭雖不便擅自拷打,讓她們大太陽底下跪在瓷瓦子上,不給吃喝,一日不說跪一日,看她們招不招!這種解決盜竊官司、對待下人的方法,顯然不是王熙鳳的新發明,當年良兒被鎖定為竊玉之賊以後,肯定就被王熙鳳這麼處置過,跪瓷瓦子——就是瓷器跌碎以後的破瓷片——你給我跪上,大太陽底下,不給吃,不給喝,你招不招?身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啊,最後,良兒屈打成招,交不出玉,只好承認是偷傳出去,賣掉了,這樣良兒就被當作竊玉賊,給攆出去了,可能還會牽連到另外一些奴僕,那些奴僕被判定是幫良兒傳玉、賣玉。當時事情鬧得響動很大,趙姨娘賈環他們一定會譏笑嘲諷寶玉,看你身邊,窩著竊賊!寶玉為此,很久都心情不暢。 那麼事過幾年,滄桑巨變,王熙鳳淪為賤役掃雪,發現一塊玉,拾起來一看,分明就是當年以為被良兒竊走的那塊玉,稍加推敲,就可以憬悟,當年良兒並沒有偷這塊玉,應該是這回抄家,兵丁把賈母當年帶著寶玉居住的地方,像用篦子那麼篦了一遍,這塊玉就不知從哪個旮旯裡給掏出來了,兵丁私揣懷內,從這地方跑過時,落在這穿堂門邊夾道一側,偏就被自己拾到了!回想幾年前,自己不可一世,對良兒那麼凶狠,冤屈人家。當時自己處置另外一個生命,是那樣地輕率,毫不手軟。現在忠王府來查抄賈府,讓自己交代賈府還有多少財產,你全說清楚了也不行,非逼你再說,讓你跪瓷瓦子,不給吃不給喝,下大雪,衣衫單薄,你給我掃雪去…… 曹雪芹會寫,在那情景下,王熙鳳的良心發現,寫到一個生命內心最深處的痛切愧悔,那種對人生滋味的複雜感覺。那一段文字,對讀者肯定形成強大的衝擊力,能引發出讀者對人道、人性的深切憬悟,在曹雪芹的第九十一回至九十九回這個情節單元里,會出現王熙鳳掃雪拾玉的情節。這是以前研究者比較少,甚至於根本沒有觸及的一個內容,是我現在竭誠為大家奉獻的比較獨家的一個探佚成果。 有紅迷朋友說,王熙鳳作為《金陵十二釵正冊》的一釵,那當然是能理解的,但是她女兒巧姐,故事裡面她年齡很小,也沒有很多的情節,怎麼也是《金陵十二釵正冊》當中的一釵呢?我想,曹雪芹是為了體現對賈氏家族薄命女子的一個立體的全方位的掃描。 《金陵十二釵正冊》裡有已經嫁人成了媳婦的,比如李紈,王熙鳳,甚至有入宮到了皇帝身邊的賈元春,那麼也有跟她們平輩的,一些沒有來得及出嫁或者出嫁比較晚的小姐,同時呢,也要安排進比她們矮一輩的家族成員。秦可卿按她嫁給賈蓉來算的話,輩分矮一級,巧姐跟她一個輩分。但秦可卿太神秘,輩分感不鮮明,那麼把巧姐安排進去,就使得《金陵的十二釵正冊》的陣容更加立體化,有利於深化“萬豔同悲”“千紅一哭”的悲劇效應。而且巧姐這個人物的命運,也寄託著曹雪芹他很多的感慨。王熙鳳千不對、萬不對,但是劉姥姥到榮國府來,作為一個窮親戚——其實根本不是正經親戚,很牽強的一種聯宗關係——來求她救濟,她善待了劉姥姥,那麼善有善報,最後劉姥姥就解救了困厄當中的巧姐。 巧姐最終應該是一個什麼結局呢?應該是嫁給了劉姥姥的外孫子板兒,這在書裡面是有很明確的伏筆的。有人相信高鶚的寫法,高鶚是說巧姐後來嫁給了劉姥姥所住的農村的一個姓周的富戶,這是不對的。前八十回寫劉姥姥第二次到榮國府去,賈母帶著她遊覽大觀園,到了賈探春的居所,探春屋里大瓷盤裡有佛手,板兒要了一個大佛手玩。佛手跟柚子在植物學上是親戚,是同一種植物的不同變種。柚子長得圓圓的,佛手它底下有一個圓托,上面伸出好多手指頭似的分支。柚子剝開皮可以吃它的果肉,佛手一般來說不能吃,如果要吃就把嫩佛手切成片製成蜜餞。那麼書裡面很具體地寫到,巧姐——當時應該還沒有這個名字,這名字恰恰是劉姥姥後來給她取的,當時她只叫大姐兒——看見板兒手裡拿著佛手,她就要這個佛手,開頭板兒還不願意給,後來經過大人協調,香櫞——柚子又叫香櫞,也可以寫成香圓——就換到了板兒手裡,佛手就換到了大姐兒手裡。板兒開頭不樂意,後來一看這柚子能當球踢,因為他是男孩,又很高興。 這樣一些描寫,分明是一個伏筆。脂硯齋的批語,在這個地方也點破了,說“小兒長情,遂成千里伏線”。就是告訴你最後他們倆結為夫妻了。為什麼呢?因為“柚子,即今香圓之屬也,應與緣通”,就是香緣,意味著有一個姻緣在裡面。 “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佛手好像手指頭似的,但是不是人的手,是神佛的手,所以叫佛手,佛手起什麼作用呢?指迷津,你的生命陷於迷途中,它能起到指點你把路走通的解救作用。 當賈府崩潰,巧姐作為未成年家屬,允許親戚領走的時候,她的舅舅王仁,就來把她領出,但並不是要撫養她,而是把她賣到妓院去了。解救巧姐,涉及到賈芸“仗義探庵”、妙玉在庵里佛手指向處,留下一包銀子,以及劉姥姥帶著板兒及時趕到,用那包銀子將巧姐贖離火坑,等等情節。劉姥姥將巧姐帶回自己家中,最後她嫁給了板兒。這才是曹雪芹八十回後的真故事。高鶚寫她嫁給了周姓地主,是不符合曹雪芹原筆願意的。 高鶚為照應第五回關於巧姐的判詞裡“狠舅姦兄”的提法,把王熙鳳的胞兄王仁設定為“狠舅”,這是對的,王仁這個名字諧音“忘仁”,過去把“仁義禮智信”作為建道德的基本組成,第一個就是“仁”,那麼這個舅舅對自己妹妹的女兒,狠心往火坑里賣,當然是“忘仁”;但是高鶚把“姦兄”設定為賈芸,還有賈薔,可就大錯特錯了!這兩個人根本不是曹雪芹後八十回裡面所寫到的“姦兄”,那麼這個“姦兄”是誰呢?有人一定會很感興趣,應該告訴我“姦兄”是誰,可是又會皺眉頭,為什麼呢?你不是預告講完王熙鳳、巧姐,你要講李紈嗎?你怎麼橫生枝杈呢?我沒有橫生枝杈,要鬧清楚對這個巧姐下毒手的“姦兄”是誰,就必須要從對李紈的分析說起。請期待我下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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