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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第八十一回之謎(3)——香菱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4 刘心武 8658 2018-03-20
上一講最後我跟大家說曹雪芹的第八十一回會寫到兩個女子的悲劇結局,一個是《金陵十二釵正冊》當中的賈迎春,一個是《金陵十二釵副冊》裡面的香菱。 我在講到末尾的時候提出一個問題,讓大家共同討論。就是說在古本里面,開頭寫到香菱是甄士隱的女兒,是有名字的,叫甄英蓮,這個大家非常熟悉,通行本里是這樣寫的。而且它是有諧音寓意的,甄英蓮,就是“真應該可憐”。你仔細想想這個女子的命運,確實太可憐了。如果說賈迎春是最後才可憐的話,那麼甄英蓮,她還不懂事兒的時候就被人拐走,被拐子養到能夠賣掉的時候就被賣掉,被賣的過程裡還惹出人命官司,最後落到了呆霸王薛蟠的手裡,實實在在是“有命無運”,而且“累及爹娘”,可憐透頂。但是我又告訴你,在不同的古本里面,對於甄士隱女兒名字的寫法是不一樣的,我個人覺得那並不是筆誤造成的,是有道理的。說明曹雪芹在構思甄士隱女兒名字的時候,他在如何設計諧音寓意上,這麼叫好,還是那麼叫好?是來回斟酌的。那麼另外一種她的名字是怎麼寫的呢?叫甄英菊,菊花的菊。

菊和蓮兩個字差別很大,不可能是抄書的看錯了、抄錯了,何況也不止一個古本上是甄英菊的寫法。那麼有人就會跟我討論了,說甄英蓮諧音含義是很明確的——“真應該可憐”!甄英菊有什麼諧音含義呢?是有的。脂硯齋告訴我們是有的。什麼意思呢?就是“真可以用這個角色來照應全局”。 在第一回,寫到甄士隱抱著這個小女兒在街上看熱鬧,這個時候就來了一僧一道,這一僧一道一看甄士隱抱著小女孩,和尚就說了:“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一個父親抱著心愛的女兒,聽到這話,當然覺得是瘋話。但實際上這是一個讖語,是宣布一個不祥的預言。在這個地方脂硯齋就有批語,而且一批就情緒激動,就一句接一句。他先說“八字屈死多少英雄”,哪八個字?就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有一種生命是悲劇型的,雖然有了這個命,但是一點運氣都沒有,甚至從根上就沒運,而且運勢還不是慢慢地變壞,是很快的就沒有好運,就落入苦運、厄運。還不光這個生命自己受苦,還要累及爹娘。書里後來寫到,甄士隱夫婦丟掉女兒以後,遇上一場火災,他們小康生活也就結束,走向沒落,甄士隱後來漸漸露出了下世——就是離開世界死掉——的景象。因此脂硯齋他就大發感慨,他就說:“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一把眼淚灑於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就是說他看見作者,把這八個字賦予了一個閨閣中的女性,就不由得聯想到男子,他前面所列舉的那些忠臣孝子、仁人誌士、詞客騷人,一般都是男性充當,當然也偶有女性,但那時是一個男權社會,重要角色一般都由男性擔任。男性裡會“屈死多少”,令人感嘆。但這部書是獻給女性的,一開始的“楔子”裡就宣稱:“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閨閣中本歷歷有人”,那麼這些閨閣女子們怎麼樣呢?都“遭逢此數”,作者就用開卷所寫的這個女子,來照應全局。

脂硯齋更明確地指出:“看他開卷所寫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生,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這句話太重要了。它就告訴我們,這部書不是一部單純的愛情小說,它是全方位來展現探究人的命運的。書裡所寫到的“金陵十二釵”,第一個出場的女子,她就“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那也是書中其他青春女性的共同的不祥之兆。作者是以此託言寓意,甄英菊這個命名方式,就意味著曹雪芹是一度打算強調,後來被叫做香菱的這個角色,她具有照應全局的特性。 儘管後來大量版本里都是甄英蓮的寫法,但至少有兩個古本里是甄英菊的寫法,以及脂硯齋相關的批語,對於我們理解整部書的悲劇性內涵,是極其重要的。曹雪芹一度決定把這個角色定名為甄英菊,就是要用她籠罩全局,她不僅照應《金陵十二釵》冊頁裡面所有的女子,她也照應那個社會被屈死的男士。在那樣一個時代,那樣一個社會,無論是忠臣孝子,無論是仁人誌士,也無論是詞客騷人,凡是具有正面價值的人,幾乎都沒有好的結局,是一個悲劇的時代,產生悲劇的人物。所以他寫的是時代,是社會,是有價值的生命的生存與毀滅,不是只表現一個愛情和婚姻的局部悲劇。這是我們讀第一回,讀到甄英菊或甄英蓮出場的時候,我們應該能夠從中體會到的。如果過去沒有體會到,應該通過重讀、細讀,從這個角度來體味、來思索。

那麼現在來探究曹雪芹的第八十一回,他是怎麼來寫香菱的。一百二十回的——咱們又說到高鶚的續書——我一再聲明,我是願意平心論高鶚的,高鶚的續書在表現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方面來說,是過得去的,有些段落,甚至可以說寫得很不錯。但是高鶚完全沒有能夠理解曹雪芹第一回的立意,無論他看到前八十回的早期版本,第一回裡的名字叫甄英蓮,還是叫甄英菊,他都沒有理解,對開篇第一個人間女子這麼來寫,深刻的含義是什麼。 當然他不得不保留前面曹雪芹寫出的故事,甄士隱的愛女被拐,拐子把她養大了拿去賣,最後落到了一個呆霸王手裡,這位呆霸王薛蟠娶了一個“河東獅”的惡妻。 “河東獅吼”是一個典故,大意說那女性做媳婦了以後,很暴躁,很張狂,一喊叫起來就跟獅子吼一樣,唯我獨尊,不要說別人,丈夫就先嚇壞了,娶來一個悍婦。

前面的這些內容高鶚他沒有改變,也很難改變,但是他從八十回後往下續,卻竭力想把香菱的命運再彎回來。在他筆下雖然“河東獅”夏金桂折磨香菱,迫害她,甚至還想在湯裡下毒把她毒死——夏金桂下毒的那碗湯,被丫頭寶蟾給調換了,寶蟾並不知道金桂下了毒,她調換,是因為她給香菱的那碗裡故意多放了鹽,原來不過是想惡搞一下香菱,沒想到金桂支使她出去一會兒,再回來,鹽多的一碗放在了金桂面前,她就給調換了,結果金桂把下毒的湯喝了,她死了,香菱就沒死成——高鶚這樣設計,可能是他同情香菱,他覺得這麼好一個女子,死了怪可惜的,河東獅,一個潑婦妒婦悍婦,讓她死了算了。高鶚他有續書的自由,他這樣來編故事,還算是巧妙,但實在是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不符合曹雪芹的整體構思。而且到全書最後,也很奇怪,他寫香菱命運好到什麼程度呢?就是隨著賈府沐皇恩、延世澤,本已成了死囚犯的薛蟠,也被皇帝赦免,放出來了,回家以後,薛姨媽做主,就把香菱扶正了,也就是成為了薛蟠的正妻,香菱最後就成為一個皇商的夫人了,真是苦盡甘來,命運兩濟了!當然,高鶚畢竟還是知道,曹雪芹預言了香菱的死亡,於是他就在全書最後面,交代說香菱給薛蟠生下了一個兒子,完成了給薛家傳宗接代的任務,她自己難產而死。難產而死,當然不太好,但她總算是當過正牌夫人,算不上是什麼人間悲劇了。高鶚他就把香菱的悲劇命運,不但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還把她的壞事化好。

高鶚這樣續書,不僅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而且完全是歪曲、背叛了曹雪芹的思路思想。當然你還是可以認為高鶚寫的就是好,你同情香菱,你覺得如果把那個因難產死亡的結局改掉,會更好。那麼你有你的思路,我也很尊重。但是我要強調的是,應該尊重曹雪芹,且不說第一回,關於她的名字,曹雪芹就有甄英菊這樣的寫法,試圖用這樣一個女性,來照應的全局。如果說對甄英菊這樣一個命名還有爭議,因為曹雪芹雖然寫完了全書,卻還沒有最後定稿,究竟是應該把香菱原來的名字確定為甄英菊,還是甄英蓮呢?他還沒有最後拍板,所以我們先不糾纏這個。就算你不認為香菱是統領悲劇全局的一個女性角色,咱們只把她作為個案,就她論她,那麼在第五回裡面,關於她命運發展最後的結局,是有很明確的交代的,高鶚、程偉元他們攢出的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里,也沒改掉那個交代。

曹雪芹寫得很清楚,賈寶玉在太虛幻境偷看冊頁,他看了全本《金陵十二釵正冊》。預言正冊十二釵的圖畫和判詞他全看了。曹雪芹寫得很有意思,他寫賈寶玉到了太虛幻境裡面,看到薄命司的櫥櫃裡面有冊頁,當時他完全不懂得,這些冊頁有多麼重要,他就很隨意地開櫥翻冊,他先翻的是正冊嗎?不是。他先翻的是又副冊,然後他翻了一個副冊,最後翻的才是正冊。那麼他所翻的副冊只展示了一幅畫,畫的是一枝桂花,下面有一個池沼,池沼裡面怎麼樣呢?水涸泥幹,蓮枯藕敗。這幅畫意境很明顯了,桂花就是夏金桂的象徵,香菱,能散發出香氣的菱花菱角,是要依附在水域裡面生長的,現在水涸泥幹、蓮枯藕敗,菱角也就沒有辦法生存了。這幅畫就告訴我們,香菱最後就是被池沼上的桂花給害死了。

跟這幅畫相配的文字,表達得就更清楚了,這些冊頁裡面的文字叫判詞,香菱的判詞寫得非常清楚,第一句叫做“根並荷花一莖香”。菱角是一種水生植物,它跟荷花往往是共生,但是人們一般都認為菱角與藕,與荷花相比,似乎要低檔一些,他這樣寫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榮國府裡的故事正式開場,香菱再次出現是在什麼時候?咱們不說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就說林黛玉進府以後,香菱再次出現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看見王夫人和薛姨媽姐倆在那閒聊,那麼這個時候薛姨媽就吩咐周瑞家的,說我這有一些宮花,你把這些宮花分送給小姐們,同時也給鳳丫頭。周瑞家的拿著花匣子,走出屋子去送宮花,這個時候她就看到在薛姨媽住處門外,走來一個小姑娘,這個小姑娘就是香菱,周瑞家的見到她,就有一番感嘆,而且還有一句驚心動魄的話,說我看她的模樣品格像誰啊?像東府的蓉大奶奶,也就是說像秦可卿。這就叫做“根並荷花一莖香”。就是說她在榮國府出現的時候,地位非常低下,是薛家買來的一個忘記自己來歷的小丫頭。按說周瑞家的見識多,對一般的小丫頭絕對不會亂比喻,但作者通過周瑞家的一句話點出來,雖然看到的這個小丫頭菱角般渺小,卻有著荷花般的高貴相。咱們先不說我那關於秦可卿探秘的結果,不說那一層,那麼你想一想,寧國府賈蓉的正妻,那是地位很尊貴的,是不能隨便拿個小丫頭的模樣品格來跟她劃等號的,這實際就是告訴讀者,香菱她的美麗度,她的高貴度,她內在的氣質,並不比寧、榮兩府中的主子小姐、年輕夫人差。所以香菱沒有和晴雯、襲人那樣,編錄在又副冊,她比她們高一級,她在副冊裡面。

但是,她“平生遭際實堪傷”。再回憶一下那八個字:“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特別要記住前四個字,叫做“有命無運”。那麼她後來命運怎麼樣呢?判詞裡說得非常的清楚,叫做“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這叫做拆字法。讀你不懂諧音寓意或者拆字法可不行。什麼叫拆字法?就是把一個字拆開了來寫。什麼叫做“自從兩地生孤木”? “兩地”是什麼意思?地是土地,兩個土壘起來,再加一個孤木,不是林,不是雙木,是孤木。一個孤木,加上兩個土什麼字?桂。他就明白告訴你,自從夏金桂進了門,香菱的悲慘結局馬上就來臨了,就“香魂返故鄉”了。這還用討論嗎?當然是指她死了。她的故鄉是哪裡?離京城很遙遠,姑蘇,小說一開始提到的。她曾經有一個溫馨的家庭,一對慈愛的父母,但是她被拐走以後,就永遠不能再回到父母家跟父母團聚了,只有死了以後,她的魂魄,才得以返回故鄉,可是大家想想,她的魂魄甚至也找不到原來的家,找不到父母了,她的悲慘結局,實在是令人喟嘆不已。這是曹雪芹的構思。曹雪芹在八十回後,很可能就在八十一回裡,要寫出這樣一個結局。因此,高鶚寫成是夏金桂自己死掉了,香菱反倒扶正了,而且還給薛蟠生了一個後代,這完全違背了曹雪芹的原筆原意,是不對的。

那麼一定會有人問,你告訴我們曹雪芹的,他的文本結構是9×12,大體上是每九回構成一個情節板塊,第八十一回應該是從七十三回開始,家族內部矛盾所釀造的大悲劇的最後部分,你覺得在這一回裡面,應該會死去賈迎春和香菱。那你究竟能不能夠再進一步地解釋一下,你為什麼認為,這兩個人物的死去會在八十一回裡面交待呢?在高鶚筆下,賈迎春到一百零九回才死,香菱難產而死更安排在一百二十回最後面交代,八十一回叫做“佔旺相四美釣游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節奏放慢,情調閒適,怎麼高鶚就寫得不對呢? 我們應該努力把握曹雪芹文筆的節奏感。他每九回是一個情節單元,那麼到了第八十一回,也就是第九個單元的最後一回。全書一共十二個情節單元,按一百零八回計算,還有三個單元,也就是還剩二十七回。在這二十七回裡面,他要表達的內容,會非常之多。首先應該有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以及賈寶玉和薛寶釵不幸的婚姻,這兩個結局。我一再告訴你,曹雪芹的,不能單純地理解成一部愛情小說,不是只寫愛情、婚姻方面的事。高鶚的後四十回,雖然篇幅很長,但是你可以發現,他有時候很空虛,就用一些賈寶玉學作八股文、賈寶玉跟巧姐講、寶玉去誇讚賈蘭,甚至大觀園鬧鬼、賈府做法事等等文字去填充。他這樣做,可能有他的道理,但是這不符合曹雪芹的文本節奏。

曹雪芹在後二十七回,他除了寫到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一定要照應前面所寫到的一些重要的政治性社會性的情節。政治性內容,就是跟義忠親王老千歲有牽扯的這一派,和以忠順王府為代表的另一派,他們之間的權力爭奪,甚至直接涉及到皇帝的皇位。也就是在關於賈元春的判詞裡面提到的,叫做“虎兕相逢大夢歸”。虎兕之爭,就是把一派比喻成猛虎,另一派比喻成兕,兕就是進攻性非常強悍的犀牛。別的證據不多說,我一再提到,在前八十回裡面,當曹雪芹寫到金麒麟的時候,脂硯齋就有批語,說這牽扯到以後有一個射圃的情節。前面第七十五回裡面,已經寫到了射箭,還記得嗎?賈珍召集一些貴族公子,在天香樓下設一個箭道,在那習武。那麼在八十回後,會有一些武戲,會寫虎兕惡鬥,這場惡鬥會造成賈元春悲慘地死去。 除了這些政治性內容,曹雪芹還會把筆觸更廣更深地延伸到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就故事展開的空間而言,就會更多地超出榮、寧兩府,出現若干前八十回裡沒有的舞台,比如獄神廟。而那些前八十回裡出現的在兩府以外居住的人物,包括像醉金剛那樣的市井人物,會有更活躍的表現。因此在後三個情節板塊裡面,它不可能拖沓、冗長、沉悶,節奏會加快,情調絕不會是閒適的,更不可能轉悲為喜,它會氤氳出越來越濃烈的悲劇氣氛。 有人就會說了,你這樣講,你是不是自己想續,你是不是在講續啊?那麼現在我正面回應一下這個質疑,我當然有續的自由,任何一個熱愛,想去續的人,都有續它的自由。當代也有人續了,出了好幾種,你可以找來看。但是我現在講的,確實並不是講我自己續的一個文本,我講的是對八十回以後曹雪芹筆下真故事的探佚,力圖通過探佚,首先跟大家一起重溫前八十回裡面的一些內容,一起進行文本細讀,我把我文本細讀的心得告訴大家以後,起碼有一部分對你還是應該有所觸動的,可能你以前就從來沒有那麼細讀過。所以我的講座,並不是說我離開,去單講我個人對八十回後的想像。續書是允許續作者他去想像的,他當然要根據前面已經有的內容去發揮想像。但是探佚就要受到嚴格的限制,還是應該在已有的那些文本的前提下,在已有資料的支撐下,去探索曹雪芹的原筆原意,續寫和探佚是有區別的。任何人續書,如果你沒有找到曹雪芹當年留下來的八十回後的文稿,都不可能達到完全的複原。因為曹雪芹寫作上有一絕,就是他所寫到的人物情節,並不完全通過回目體現概括,也不一定在前面埋下伏筆,在很多回裡面,你可以看到很多回目所概括的內容以外的,自然生髮出來的故事。他筆下會出現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小角色和你意想不到的過場戲。 現在只舉一個例子。你比如說他有幾回寫大觀園裡面的內部矛盾,下層的糾紛,寫到內廚房控制權的爭奪戰。大觀園裡面後來設了一個廚房,專給住在大觀園裡面的賈寶玉和一些小姐們,當然也包括李紈賈蘭母子,以及他們的丫頭們來做飯。這個廚房的主管是柳家的。這是個肥缺,不僅掌握廚房還可以從中謀取自己的利益。其他的小姐丫頭,如果這個掌管廚房的跟我好,那提供給我的餐飲就會比較好,除了定時以外,還可以獲得很多的方便。所以就發生了一場大觀園的內廚房的爭奪戰。有一個丫頭大家一提就知道,司棋,迎春的首席大丫頭,迎春是一個很懦弱的小姐,司棋卻很強悍。有人說我知道,司棋就是跟她的表弟,月夜在大觀園偷情的那位。咱們不說那段。要知道司棋不但愛情上很勇敢,爭鬥廚房控制權上也很厲害,她帶領一群小丫頭,衝到廚房裡去打、砸、搶。她要掀翻柳家的廚頭的地位,她有一個嬸娘叫秦顯家的,她想方設法要讓秦顯家的去當廚房的頭。這些情節流動,在那幾回有的回目上,有的體現出來了,有的就沒有體現,而且前面也並沒有明顯的伏筆。 其中有一個分支的情節,它分佈在第六十回和第六十一回之間,寫到一個什麼角色呢?叫做留榪子蓋頭的小廝。什麼叫榪子?就是馬桶。在清朝有一種未成年的小男孩,會把頭頂周圍的頭髮剃乾淨,留下一個馬桶蓋形狀的髮型,叫榪子蓋。這個留榪子蓋的小廝,是看守大觀園後頭一處角門的。柳家的從她哥哥嫂子家裡面出來,回到大觀園,到廚房去管事兒,在角門那裡碰到了留榪子蓋頭的小廝。這個留榪子蓋的小廝是很小的一個角色,前八十回裡就出場這麼一次,但是寫得非常生動。他跟柳嫂,就貧嘴滑舌,意思就是說:你現在從哪來?不像從你家來啊!因為柳家的確實不是從自己家回來,是從她哥哥嫂子那裡回來。小廝意思就是說,你行踪可疑啊,是不是找野老兒去啦?這個柳家的也挺強悍,說我找野老兒怎麼了?我找野老兒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嗎?兩個人就油嘴滑舌鬥嘴。然後小廝就提出要求,說你是不是把裡面園子裡面的杏子摘些來給我吃?那麼讀者立刻就會想起來,在前幾回裡,寫到賈探春、寶釵,在大觀園裡面實行了責任承包製,果樹都是分給具體的婆子來管理,因為這些人獲得責任崗位以後,能得到很多利益,所以他們就特別盡心,就不許別人偷李子偷杏,柳家的就說:你沒看那一個個的,眼睛都跟黧雞似的,那天我從樹下一過,招手攆蜜蜂,好傢伙,那邊就叫喚起來了……她不答應小廝的要求,小廝就開始揭柳家的隱私,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家的事兒?你的閨女柳五兒不就想到怡紅院去嗎?柳家的因為是賈府的世奴,她女兒到了一定年齡以後,就要分房,分到一定的空間裡面去伺候主子。柳五兒因為身體弱,有病,該分配的時候沒有分配,現在病養得差不多了,待分配。分配就需要謀求一個好的空間,你要分到趙姨娘那個屋,就糟糕了。哪兒最好呢?怡紅院最好。怡紅院不光是待遇最好,怡紅院主人賈寶玉特別好,賈寶玉放了話,說我這兒的丫頭年齡大了,不交給府裡的總管分配嫁人,而是由她們的父母領去,自由選擇前途,雖然出去的丫頭會面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包辦婚姻,可是能有這樣的前景,總比隨便地“拉出去配小子”好,她們的父母,也因此有希望找到比較好的女婿。柳家的覺得把自己的女兒送到怡紅院去是最好的,確實在謀劃這個事情,希望達到目的。留榪子蓋頭的小廝揭她的隱私,柳家的就惱羞成怒。揭露隱私人人都怕,這個是說不出來的,是不能公開的,只能私下去謀取。留榪子蓋頭的小廝就說:別看我在這裡聽哈,我裡頭也有兩個體面的姊妹,什麼事兒瞞得了我們!他就寫出了一個很森嚴的貴族府第裡面,最下層人的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這種最下層小人物,也有他們的利益追求,也有他們的消息來源,也有他們互相轄制的因素。 像這樣一段分在兩回裡寫出的分支情節,前面沒有伏筆,回目裡面也絕對沒有概括,不讀到曹雪芹的原文,憑想像,那是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來的。但是曹雪芹寫出這樣一個留榪子蓋頭的小廝,寫出這樣一段生動活潑的分支情節,絕對不是廢文贅筆,是對回目中概括到的那些大情節的必要的補充,起到很大一個作用。什麼作用呢?現在有些人讀,他古為今用,說現在我們搞改革,我們搞承包責任制,裡面早有先例,對賈探春、薛寶釵她們的新政,一唱三歎。但是曹雪芹他寫賈探春和薛寶釵在大觀園裡實行責任承包,雖然確有肯定的成分,不過在文本敘述上,他把握平衡,早在前面相關的情節裡面,他就通過下面那些僕役發出這樣的抱怨:才倒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王熙鳳人家恨她,說她是一個“巡海夜叉”。王熙鳳那個時候身體不好,歇病假,最後是由“三駕馬車”替她臨時地管理榮國府,就是一個庶出的閨女賈探春,一個外姓的親戚薛寶釵,還有一個寡婦李紈。按說是三個很善良的人,在許多讀者心目當中都是很美好的,但下人們私下里就毫不客氣地稱她們為跟“巡海夜叉”一樣可惡的“鎮山太歲”。所以說,曹雪芹的寫法是很辨證的。他沒有完全肯定探春、寶釵推行的那一套。那麼他通過這個留榪子蓋頭的小廝這段情節,就進一步告訴讀者,這種責任承包製的新政也有很多弊端,它也使得下層之間的矛盾更加地犬牙交錯。 那麼像這樣一些內容,如果我們不看到曹雪芹的文本本身,我們怎麼探佚,也探佚不出來。我這段話不是廢話,是想告訴你,雖然對八十回後喪失的內容我們可以探佚,但是我們現在更應該將精力多多用在閱讀前八十回上,精讀、細讀,以前對前八十回裡所忽略的一些細節,比如說留榪子蓋頭的小廝的相關文字,就應該細讀細品。 說到這,咱們又該往後說了,既然後面還有三個情節單元——我們探佚只能按單元來探佚,不可能探佚到像留榪子蓋頭的小廝那樣的一些文字——那麼很顯然,整個賈氏宗族的處境就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這種情況下,賈家就會獲罪,皇帝就會派人抄家了,而且曹雪芹筆下的抄家,可不會像高鶚筆下的那樣,高鶚也寫了抄家,那個抄家最後,北靜王一來,就跟撓痒癢一樣,完全成了一場虛驚。很快地,賈家就沐皇恩、复世職、延世澤了。曹雪芹會寫到皇帝治賈家的罪非常狠。如果說在下面一個情節單元里面,將會寫到賈家被皇帝治罪,那麼應該是一些什麼罪?有人說一百二十回裡面,高鶚不是已經寫出皇帝治賈家罪的原因了嗎?高鶚在他的後四十回裡面,所寫出的是些什麼原因呢?你有工夫回去翻一下。那些原因究竟是不是呼應了前八十回的伏筆呢?如果不是的話,那麼曹雪芹又會寫出什麼樣的原因來呢?請聽下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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